个女孩娃儿看着自己掌心里用胭脂写的字,对着手里的字儿,一张张翻过面前沉重厚实的陈旧书页。
掌心里的字,是她偷偷让村口客栈里、那上过几天书堂的狗子替她写上的。
挂了十字的屋子底下眷着只羊,木字边个钩挂着珠子。
她在那书册里找那样俩字。
她出生在乡下地方,打她意识起,就在陈家庄干活。
记忆里,没有爹娘、没有手足。有的只是身边几个可能今日还在、明日便不知因什麽由头就不见了的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丫头。
日子再难过,也得咬着牙过。
疼。疼呀,再疼,莫不是生。
到底是贱来的命。连死生也拿不定主意。
记得那天,村里来了个说书的。
说书老头儿手里捧着一本看着稍稍有些瘢驳陈旧的书,那书皮斑斓,像是一碰便要散开的书,那老家伙却抱着和个宝贝儿似的。
老家伙拣了张村口的竹藤凳子,拍了拍上头的灰才坐下。
他说了个,南柯记。
讲的是,人生如戏、梦如黄梁,百转千折、尽负君郎的故事。
个把娃儿的,哪里听得明白个什麽玩意儿,却都凝神细听,听完还嚷着意犹未尽。
座下原先只坐得一干孩子,一折故事结束,竟围了一大圈儿的人儿。或坐或站的,手里甚都还揣着锄头杆子。
大夥儿兴致来了,嚷嚷着让老头儿再说点别的啥,那老儿抹抹嘴上一搓胡须,瞅了瞅天边上薄黄,摇摇头,便没再说。
他翻开搁在竹藤凳子边上的书,点了点坐得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儿,问他啥名字。
那孩子唯唯诺诺地说了自个儿名字,老头儿只应了声,翻开书,开始一个个人地问名儿,并说着他们名字底头那长远动听的意思。
这人啊,都喜欢听好话儿,不分长幼男女,一听可都乐了,抢着报上自己的名字,就是想听听自己名字的来头。
小姑娘站在原地,手里捧着自家小姐嘱咐下去要采办的胭脂水粉,不为所动的望着人群,眨了眨一双水灵的眼儿,刚要出声让和自己一块儿出府的另个丫头赶紧着走人了,却看见那丫头手脚倒是麻利儿的,一转眼就钻进人群底子了。
她皱了皱眉头,有些慌乱,细声喊了几遍:「月花!月花!」那月花问着了结果,这才心满意足地咧着笑嘴,捧着绸布缎子从人群里钻出来。
而月花赶出来时,那说书老头儿的视线便就着月花落到了她身上。
她看见那老头儿看着她,眯起眼睛想看清她的样子,然後笑着向她招了招手,她却只是怔怔的懵了会儿,便拉着月花走了。
「一会儿就要上戏了,想什麽呢?」
「想以前的事儿。」
「什麽事儿?」
周南柯就着擦得晶亮的铜镜,端看自己面上细细勒画的胭脂红妆,左瞅右瞧的,对着镜子折腾了好半晌才揽起梳画台上的皤皌绢花往头上簪去,念道:「没什麽事儿,咱上戏去。」
『论人生到头难悔恐。寻常儿女情锺。有恩爱的夫妻情事冗。』
『公主呵。你的恩深爱重。二十载南柯护从。』
下了戏,周南柯和齐生各自背对背,一人一张梳画台子。
她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头上的细软缀饰给拆下,然後轻轻解下头上所有的发丝片子。
所有贴上的发丝片子都给拾掇完毕後,镜子底上,周南柯剩下的,是一张仍旧上着胭脂容妆、却削去了一头长发的男儿。
她看着镜子,伸出手摸向镜子里自己本该留一辈子长发的地方。
摸去,却只是空、一片的空。
入手的,是镜子的薄凉冰冷。
分明是女儿容妆,却是男儿的生。
周南柯这样一个人,是矛盾的。她想。
她是男儿的装,女儿的身。
却不知究竟是男儿还是女儿。
作为一个女子,明日,是为男儿的。
作为一个男子,明日,是为家国的。
可家呀、国呀,无女无子、无子无家、无家无国、无国无生、无生则无女。却是生生息息相连相依的。
那便是世。
彼时天下。家国天下。
作为谁好,她竟糊涂了。
她不知悉。
孰好?
孰好?
她回头看了看坐在她身後的齐生。
他已摘下头上冠帽搁在一旁,正对着黄铜镜子细细卸去面上妆容。
她眨眨眼,没说话。自顾自地走到边上屏风後头儿,褪去一身厚重戏服,换回马褂长衫。从屏风後边走出来时,齐生正好卸完脸上的妆。
他俩一句话没吭,就那样一声不响地坐在各自的椅子上、除去各自容妆。
周南柯後卸完的妆。一转头,便看见齐生端端正正坐在自己身後。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动作,没一点儿响声,然後他笑了出来。
「你笑什麽?」她微微蹙起眉梢,到屏风边上拣了件背心,抖了开来:「手。」
齐生依言抬起手让她套上背心,嘴里嘀咕着:「我有时就在想,你这脑子底边儿,究竟想的什麽呢?」
「想我一会儿要去哪里吃酒呗。」周南柯瞥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