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自己在小谷城攻略战後的庆祝晚会问了浓姬一个问题,他问她改嫁给胜家的市姬会不会快乐,浓姬反过问他为什麽不会,说市姬是不过是个女人,在乱世中最重要的是要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他反驳,说市姬爱的人就是她死去的夫婿浅井长政,浓姬在夜色中伸手拨她被风吹乱的浏海,答他爱不过是一种感情,现实才是最重要,接着俏皮的调侃他,她真的很想成为他的新娘。
那时的他失笑,想不到她还是那麽在意这些童言稚语,只当她所说的,不过是个玩笑。
她的话言犹在耳,现在听起来,百感交集,他蓦然醒悟,那些对他来说是童言的话,对她来说每一句都比山盟海誓来得重要。
他觉得只是玩笑,但她,已经当作是海誓山盟。
暗夜中燃烧着绚烂的火光,很远的地方彷佛站着一个清秀的少女,那少女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转身往火光投去,化作散发出金光的蝴蝶向天际飞去。
月亮破开云雾,万天繁星如棋布,金蝶转瞬融和於星辰中,再也找不到牠飞翔的身影。
「请替我好好安葬她。」光秀轻轻放下怀中的浓姬,向手下吩咐道。
「是。」
突地伴着一声如雷吼的巨响,火光冲天而起,犹如振翅高飞的凤鸟,雄大的羽翼挣脱一直束缚着牠的枷锁。光秀心头突地一阵揪痛,想起本能寺地下室本来就藏有火药,竟然担心信长的安危。
他身後的利三皱了皱眉,想到倘若这儿地下室的火药全然引爆,恐怕连他们也不能幸免於难,当下对光秀道:「光秀大人,我们先行撤出这儿吧,只要封锁所有道路,即使是第六天魔王,还是逃不过死亡的厄运。」
「不。」光秀咬着下唇,只说出这个字。
「什麽?」利三大惊失色,只希望是自己一时听错。
光秀回头,目光灼灼的看着利三,像个孩子似的野蛮地说:「我要见那个人最後一面,亲手杀死他,或者,让他杀死我。倘若活下来的人不是我,请你们尽心侍奉那个人吧。」
利三连忙拦阻他,「光秀大人,这样怎麽行?」
「利三,这是命令!」光秀突地一笑,仿似破开云雾的明月,竟比火光还要耀眼,「请你,让我任性一回,就这回。」
看着光秀的笑容,利三只是觉得心里某一部分在崩塌……
他始终还是留不住光秀。
当年光秀说要离开稻叶山城的时候,很多人包括他也曾作出挽留,可光秀终於还是走得那麽决然,这回他还是想阻止光秀离开,但光秀,依旧不是他或是任何人可以留住的。
斋藤道三留不住他,朝仓义景留不住他,足利义昭留不住他,就连织田信长,光秀所认定的主公,最後也是留不住他……其实光秀就是一把温柔的刀刃,再温柔,也会有他伤人的地方。
「光秀大人,请你一定要活着!」作为光秀的家臣,利三只能这样说。
「谢谢。」
看着光秀离去的身影,利三觉得火焰全然褪去灿烂之色,四周只剩下灰白的色调,唯独身前那抹淡紫,依旧恬静,依旧不染血腥,依旧美丽得教人再挪不开目光。
不知为何,他只觉这样一别,将会是相见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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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长曾经想过光秀不会来。
他想他来,好好再看他一眼;却又不愿他来,只想独自等待死亡的一刹那,但终於光秀还是来了,而且一个人,没有带上任何手下。
藉着火光,隐然看见光秀脸上的伤疤,像是白玉上微细的裂痕,那是当年长筱之战光秀为救他而被一个女忍者所伤的,事後浓姬跟他抹了很多奇怪的药,已经淡去,若不是仔细察看,还真是会忽略过去。
伤痕仍在,一切仿如昨日,但所有事情已经不一样。
看到光秀那瞬间,信长觉得心脏也要激跳而出,几乎忘记光秀就是想置他於死地的背叛者,冲口说道:「你知不知这儿的地下室藏有火药?你现在是回来送死!」说毕,信长笑了出来,「这不是我该说的话,光秀,我一直都不曾怀疑过你。」
即使是现在,他还是觉得光秀来这儿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就像当年长筱之战,光秀不顾一切的回来救他……
自家臣荒木村重叛变後,他就知道家臣中必有人存有异心,他怀疑过很多人,甚至连秀吉、胜家也曾被他怀疑过,佐久间信盛和林秀贞更被他所放逐,只有光秀,他是从未怀疑过他的忠诚。
偶尔在夜里,信长会看到光秀一双眼睛清冷明亮得像刀刃般锐利,彷佛被他看上一眼,便会被刺伤,但信长总是叫自己不要在意,欺人欺己的不面对现实,但世间终究没有不变的一切,任何东西都可以在下一刻消逝,特别是感情,因为它掌握在不可靠的人心手里。
「光秀,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光秀没有作声,只点一点头。
「你是不是好恨我,恨我恨得要死?」
「也许不是恨……我只是想打倒你,建立我想要的世界。」光秀拔刀,等待对方进攻。
「哈……哈哈哈哈……」信长突然大笑起来,多少往事掠过他的心头,他从来没有如此为一个人努力过,他所做的一切一切,却不被那人所容下,他只是觉得这样子很好笑。
信长突然敛去笑容,已经向光秀跨步,佩剑同时发攻,岂料突然银光一晃,信长立即後退,手腕一沈,算是挡下一刀,但额前已有几根发丝被削断。
「想不到原来你的刀是这样快。」信长赞叹,却如被绳索拉紧了心脏,光秀的刀,竟然会有指向他的一天。若不是他刚才反应够快,恐怕已经被光秀斩去半个脑袋。
他猛然一用力,已经挑开光秀的佩刀,光秀临危不乱,五指一收已经接好刀刃,同时身子一矮,往信长下盘狠狠一劈,但信长已经跳跃起来避开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生死只隔一线,但谁也没有伤到谁。
一击不得手,光秀一刻也没有停下的再度进攻,欲要挑下信长的长剑,眼明手快的信长已经用两手拿紧剑柄,顺势击向光秀的胸口,光秀被他击得胸口一窒,整个人几乎乘着信长的力道弹飞,好不容易才於数丈外站稳脚步,如果信长的剑剑身短一点,信长绝对有时间将剑锋调过来,光秀肯定自己不会是被剑柄击中这麽简单。
时值六月盛夏,本能寺的烈火令两人感觉自己像是快要熔化的蜡烛,汗水已湿透衣服,除了燃烧的「噼啪」声响,只有两人低低的喘息声此起彼落。
信长忽然看到焰火中有着无数张脸孔,因明灭不定的火光而变得扭曲狰狞,想他当日视神佛为无物,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灭本愿寺、剿一向宗、屠杂贺众,想不到他今天竟会死於佛寺之内。
那尊木然的佛像,现在是不是在孽火中嘲笑着他?
信长与光秀对望一眼,竟看得两人同时一怔,百般滋味,尽在心中。
人间五十年,全在这一瞬间地老天荒。
光秀首先收回目光,将刀收入鞘内,手仍然不离刀柄,等待着下一秒的拔刀,信长一语不说,摆好架式等待着他。
光秀猛地一咬牙,闪刀拔出佩刀,同一时间疾步前冲,信长的妖刀已经迎面而来,他们都清楚,成败赢输,就在这一击!
一下清脆的金属的交击之声,两人的身影倏合乍分,信长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回头暴喝道:「明智光秀!你刚才在干什麽?你的刀锋怎会突然刺歪?」
背着信长的光秀无力跪坐在地上,也是不解的用手掩住腹间血如泉涌的创口,「我也不知道……可是在那一瞬间……我不想你死……」
我不想你死——这麽简单的几个字,令走向光秀的信长停下脚步。
「信长,我真的没有恨过你,或者从头到尾,我最恨的你其实就是我自己。」光秀不敢不回头,怕被信长看到已经热泪盈眶的自己,「想笑就笑吧,信长……信长大人,我比任何人都想看到你的天下,那是有你、我、秀吉、家康、胜家、利家……还有很多很多人的血汗而建立而成的……我背叛你,其实只是因为我自私,我想你,想要全部的你!」
而他很清楚,这是信长不能给他的。
信长无言走到他身後,光秀的声音已经渐渐低下去,「只要你独自踏出本能寺,利三他们必定会全心全意侍奉你的,这是我对他们下的命令……信长大人,光秀要将他们托付给你哩……死亡,其实是很温柔的事情,但是,你对生存的定义实在是太苛刻了……」
最後,光秀鼓起勇气,努力回头看着信长,脸上清晰挂着两行泪痕,但因为他清凛的目光,完全没有给人软弱的感觉。
「光秀……」信长轻喃。
就是这种眼神,当初,就是这种充满朝气的眼神对他织田信长充满期望!
他好像听到光秀浅笑一声,人已经倒在地上,他弯身想察看光秀的情况,蓦地生出警觉,往远方的屋脊看去,看见了杂贺孙市的身影,他甚至可以看到孙市那充满怨恨的目光,一眼便能在他身上射出洞儿来。
掩盖所有声音的枪击声随之而起,信长等待着子弹穿透胸膛的一刻,可是子弹竟然仅仅与他擦身而过,信长激动得从新站起来,但孙市的身影已经隐没在黑暗中。
信长失声道:「本能寺还有通道没有被明智军封锁!」否则孙市不可能出入自如的。
「的确如此。」一个没有温度的声音应道。
信长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无声出现在他面前的忍耆,「服部半藏?」
「森兰丸早已看出明智光秀有谋反之意,只是见你不信,才偷偷联络家康大人,望他派人暗中保护。」
「半藏,如果你想救我,应该早就出手吧?」信长轻手轻脚将光秀抱起,眼神带着戒备,生怕他随时出手突袭。
半藏垂眸,大方承认心中想法,「我的确没有救你的打算,甚至想将你跟明智光秀一同杀死,家康大人因你而成为那中蛟龙,只有你死,他才可以大展鸿图。但你是家康大人青梅竹马的朋友,我杀你,便是违背他的意愿,背叛了他。」
「现在不论织田信长还是明智光秀已经是个『死人』,他们再也不能碍住任何人的路。」信长笑道:「半藏,你是因为这样才选择救我们,是不?」
「嗯……」半藏支吾其词,似乎还有因由未说。
其後,信长没有机会再见杂贺孙市,以及服部半藏,直到很多年後,他才巧合地与孙市重遇。
他问对方为什麽当时要放过自己。那时候孙市只说杀了他也不能改变什麽,一样没有再说出下文。
——那神态,那语气,直教他想起本能寺里的半藏。而他却没有兴趣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