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究在做什麽?
信长捡起光秀被他扯掉的衣衫套在他身上,掩盖所有外泄的春光,还有欢愉过後的暧昧的痕迹,吻了吻他初癒仍留有一道疤痕的肩头,又伸手抚平光秀紧皱的眉头,想要抹去他所有的苦痛。
因为他的触碰,熟睡中的光秀反射性扭动一下身子,似乎要挣脱离开信长的怀抱。
信长看见,不由把手抽开,低头凝望着光秀好一会,才下定决心似的再一次把光秀抱入怀中。
他自问是一个冷酷的人,冒犯他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但他一次又一次包容以下犯上的光秀,金崎会战的时候是,小谷城攻略战的庆功宴也是。
他自问是一个无情的人,他不会去同情被家族出卖的浓姬和阿市,更不会对哀伤的哭泣感到恻然,但当他看到光秀哀伤忧郁的神情,他会情不自禁地怜惜他。
他自问是一个聪明的人,思绪清晰而会忍耐,就像他知道被浅井长政背叛的时候,即使处於愤怒状态,也悻悻然的撤走,但今夜对上光秀,他变得不会思考。
只要遇上光秀,他就最做出很多很多出乎意料的事情;只要遇上光秀,他就会迷失自我,连自己也不认得自己……
他只想要光秀快乐,代替去感受他一直感受到不到的快乐,但是他今夜做出这样禽兽一样的行为,把他的家臣当成是一个男妓,光秀一定会恨透他!
一手揽住光秀,另一手五指埋入自己散乱的黑发,信长疲惫地把光秀的头按在他的胸腔上,感受着他均匀的呼吸。
「因为你,我愈来愈迷茫……我明明只是想你快乐……」
夜还长着,只是黑暗总会过去,天明之後,他该怎样面对光秀?
怀中的人突然动了动,令走神的信长很快就回神过来,他伸手执起光秀一束漆黑顺滑的长发,任由它们在指间穿行,惹来怀中人的一阵颤栗。
「光秀,醒来吧?」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信长又再唤一声:「光秀?」
醒来已经好一会的光秀猛然自他胸腔前擡头,眼光锐利如刀剑,单凭这样歹毒的眼神也教人被看得千疮百孔。
「放开我!」短短的一刻已经教光秀把信长对他做的事记得清清楚楚,身上的吻痕还有那撕裂一样的痛楚,这全都是自己受辱的证据!
「光秀……」这刻的光秀有就像是一只受伤的野猫,竖起全身的毛,眼神恶毒而不屈。
啪!
清脆的一个声响在室内回荡,信长的脸颊霎时多了一个五指印,他尚未懂得疼痛,光秀已经跳跃起来,随手找来一个插放着菊花的花瓶向他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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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光秀命你们离开的?」被利三十万火急请来的浓姬这刻边加快脚步,边向利三了解情况,而兰丸则紧随其後。
利三忙道:「是的,否则在下也不想留下光秀大人独自面对信长大人。」一看信长的面色他就知道信长对光秀违令撤出伊势长岛一事感到极为愤怒。
「利三,你带路带到这儿就可以了,我来过这儿,我记得怎样走。」
「什麽?」话音刚落,立即令护主心切的利三硬生生停下脚步。
浓姬抚着发疼的额际,「我说,你带路带到这儿就可以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由我去处理吧,光秀既然命你们离开,那你们也不好抗命。」
果然怎样的主子就有怎样的家臣,光秀的脑筋是死的,他的家臣的脑筋也是死的,全都是一群不会变通的臭男人!
光秀不会在暗地里搞小动作,阳奉阴违,硬是要当面拆信长的台;而光秀家那堆摆着好看的家臣则把个忠字挂在身上,连光秀不想连累他们的心意都收不到。
「夫人你说的也是……」对方搬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那麽利三也不能坚持了,「在下先行退下。」
「阿浓夫人?」细心的兰丸老早就发觉浓姬的脸色很难看,只是碍於刚才利三在场,所以才没有出口询问。
浓姬叹了一口气,「我总是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事实的确如她所推想,尚未到达光秀的房间,在走廊上就已经听到不弱的争吵声,浓姬心头一惊,与兰丸快步走向光秀的房间,打开门後所见的景象足以够他们呆上一整天。
房内,所有能扔的,能搬得动的东西全都凌乱地散在地上——
尤其那落在一地的菊花花瓣,像是被人蹂躏得心死的妓女,每一片都散发着绝望、颓唐的气息,在无声地落泪。那些伴在一则的花瓶碎片,被微光照得闪耀,那是她们晶莹的泪光。
这刻在房内纠缠的两人并未注意力浓姬和兰丸就在门边,信长仍在忙碌地压住光秀的四肢,不让他乱动,而光秀仍在不停的挣扎。
刚才的混战不但令信长被光秀扔来的物件擦伤手脚和额头,连光秀也不慎被地上的杂物绊倒,整条左臂都被花瓶的碎片插得鲜血淋漓。
看到光秀插满碎片而流血不止的手臂,信长整个人都慌了起来,跨在光秀身上忙着按住他的手臂想把碎片拔出来,但光秀就是不肯乖乖的安静下,信长怕太用力会令碎片插得更深入,又怕弄疼光秀,平日的冷静决断,此刻已经不翼而飞。
「光秀,别乱动!」
混乱的拉扯挣扎间,光秀上半身衣衫半褪,胸膛上一点一点的红印如雷电一样击醒愣在门边的浓姬。
原来是这麽一回事……
织田信长你这混蛋!
「信长,立即放开光秀!」碍於光秀的伤势,浓姬一时之间也不知怎样介入才好,只得在旁乾着急。
不知道浓姬和兰丸什麽时候到来,此时信长也没有心情去惊讶,厉声道:「阿浓你跟我滚出去!」
「笨蛋!要滚出去的是你才对!」对於信长完全不了解是因为他才会让光秀挣扎不休,浓姬就忍不住破口大骂。
听得有第三者到来,光秀觉得自己被羞辱的感觉更加强盛,挣扎也愈加剧烈,胡乱打中信长的伤处,信长终於吃痛放手。
浓姬上前想扶稳跌跌撞撞的光秀,不料他竟一手夺去她头上的蝴蝶簪子,然後发疯似的回身就要插向信长的胸口,还好这时兰丸终於回神过来,用太刀的刀柄一举把光秀击昏。
信长忙上前接好光秀,然後一抹额角豆大的汗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向兰丸吩咐道:「兰丸,替我找一个大夫来。记住,绝对不可以惊动这儿任何一人。」
「是的。」大约也知道信长和光秀之间发生什麽事,兰丸没有多问就退出去。
信长低首看着昏过去的光秀,放轻手臂把他手臂上的花瓶碎片逐片拔出,然後简单地帮他包紮,也不管自己额角也有伤,鲜血正慢慢地滴在光秀的衣服上,化开成几朵鲜艳的红花作点缀。
「你干的好事。」浓姬把散落的长发拨到脑後,冷冷地说着。
「我控制不到自己。」
看到光秀手中仍握住浓姬的发簪,信长稍微用力地在光秀的手里把它抢来,发觉盛愤中的光秀手劲之大竟然把浓姬的蝴蝶钗子都握碎了一只翅膀。
血染的蝴蝶,凄迷而冷绝,是这麽美丽,又是这麽的绝望,是美亦是冷……
「信长,放他走,不然你会害死他或是害死你自己的。」
他们的相遇根本就是错误的开始。
道三曾在信长面前提过光秀,但信长都嗤之以鼻,但自从他们在桶狭间有过一面之缘,信长便对光秀感了兴趣,当时她还不清楚他们会互相毁灭……
「不行!」信长想都没想就断言拒绝。
「光秀他从前就是一个这样善良的人,要他跟你变成修罗,那麽你就是毁掉他!」不管光秀能否成为修罗,她也不会让她曾经最爱的男人推入火炕。
要光秀违背自己善良的天性而踏上信长的杀戮之途,光秀所承受的压力必定会把他迫疯,然而信长和光秀都不明白,她曾想要自己放心,但终於她的预测还是成为事实。
信长无法为光秀改变自己,光秀也是,人是无法改变自己而迎合另一个人的,就像信长不曾改变自己来迎合这个迂腐的国土一样。所以即使光秀再仰慕信长,他还是无法违背自己的天性。
在这个乌烟瘴气的乱世,光秀这一个淡紫的身影虽然是那麽轻淡,但亦是乾净得令人无法忽视,她不会让任何人去沾污他的。
信长没有答话,凝视着手中那只碎蝶没有答话。
「有些人你愈是想捉住,他愈是挣扎得愈厉害,就像这一只蝴蝶……」
信长把她的话接下去:「就像这一只蝴蝶,觉得牠漂亮,所以想用手留住牠,把这样美好的东西,想疼牠,想让牠快乐,然而牠偏偏想飞翔,终於,用力把牠握住,牠终於走不了,因为你已经捏碎牠的翅膀,也一并把牠捏死……明明……」
明明你只是想珍惜牠……
最後一句,不需要信长说出口,也不需要浓姬接口,答案就在他们的心中。
「阿浓,你是不是……」直到现在,他开始怀疑他的妻子是不是对光秀有一种超越兄妹间的感情。
「是的。」浓姬很容易就猜到信长想什麽,「一生一世,光秀都会是我最爱的男人。他不是一个可以让我把一生交给他的人,可是在儿时与众兄弟争取的那段岁月里,光秀是我生命里的光,那是你也不能取代的位置。」
要她爱上光秀,实在太简单,因为未曾被人关心过的她,只想被呵护,而光秀,就是一个这样温柔的一个人,他太美好了,他就是她生命里一个漂亮的梦。
可是信长呢?信长究竟是怎样看待他?光秀究竟在什麽地方深深地撼动着这个高傲而残酷的男人?
「信长,你未爱过人吧?」虽然是问题,但是浓姬的神情非常笃定。
或许,爱,这种对信长来说无价值的东西,他会想在光秀身上得到的。
如她所料,信长是一脸懵懂,「爱?」那究竟是什麽啊……明明只有一个字。
「哈哈,你不懂吧!那不是你可以付出的东西,光秀也给不起,所以,放过他吧,就当我求求你。」浓姬端坐在他对面,然後弯身行了一个大礼。
放过光秀,也等於放过自己了,但是未找到答案,他很不甘心……
抚着光秀的脸,信长终於有了决定:「要我放他,不行,你说的,我也听不懂。但是,我愿意让他暂时离开我。」
立於天下顶峰,人称「第六天魔王」的他不可能为一个字感到迷惑!
逃避不是他一贯的作风,待他们冷静过後,他必定要跟光秀一起把答案找出来。
这年,羽柴秀吉得到封地长滨城,而明智光秀则得到阪本城。离别那天,那抹淡紫的身影走得那麽决绝,未曾回头一次,秀丽山河,竟也骤然失色。
那清淡的身影烙在他心头,彷佛铸成了永恒的记忆,偶然想起那夜筋疲力尽的光秀倒在他的怀里,他都会彻夜难眠。
往後几年,连番的征战他都没能再见光秀一眼,直到武田胜赖派兵包围其盟友德川家康身处的长筱城。当时长筱城只有守兵五百人,家康向信长发信求救,信长立即答应了。
长筱之战,不但是为了营救盟友家康,更是为了把武田军的铁骑兵团拉下历史舞台的一个良机,所以明智光秀、羽柴秀吉、柴田胜家,这些年来被派往各地征战的大将也再一次聚首。
夕阳如血,明智军的水蓝色桔梗旗帜渐渐自远方出现,居前的那抹淡紫色的身影如同几年次一样英姿焕发,身後尘沙滚滚,那人墨发飞扬,不意一瞥,教人生出一种弹指可灭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