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蓝现在就像只比格犬,顽皮、吵闹,但容易被驯服。
他就像被驯服的比格犬。
在阿姨回来的第一天,他变得安静许多。阿姨疲惫的倒在沙发上,他会端水给她、会替她盖被子。阿姨没回自己的房间睡,她睡在余蓝平时睡的沙发上。於是那晚余蓝就离开了。
何青初越逼自己睡着,就越发在意。余蓝说过了,就是饲主与宠物。这是何青初怎样的都无法理解的上下关系,让人摸不着头绪。
尽管如此,何青初却也不再好奇余蓝是在哪里过夜,因为认识到现在,余蓝总会消失个几天,她大概是习惯了。
倒是阿姨在家的时候,余蓝都乖乖出现了。他们俩人在家也不是总说话,他们之间更多的是沉默,余蓝会泡着咖啡,手法很熟捻。他甚至连阿姨家的研磨机和普通的摩卡壶与虹吸式咖啡壶都能挖出来。他清楚阿姨的口味,彷佛为她泡过了上百次。阿姨这时就会坐在中岛前,静静的看、静静的品尝。
满屋子的味道,全是那几杯咖啡的焦糖味、果味。
它们浓醇的香气、酸度。苦的。
何青初会屈着膝窝在沙发角落,糊里糊涂的转着电视。咖啡的气味使她头晕,但她却自虐般的不躲回房里,因为她在等着阿姨说话,试图从话语间猜测他们真正的关系。
可是那两个人总是很安静,就像之间有什麽隐形的传输线,悄然无声的,却能知道对方的想法。
他们⋯⋯会不会是在等待独处的时间呢?
这时何青初隐约的感到难受,毕竟没有谁会希望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她关上电视,跟阿姨说要回房间做作业了,而知道班上没作业的余蓝也只是悄悄的抬起眼看她,一秒钟,又没事般的继续摺滤纸。桌上已经有三杯咖啡,每杯阿姨都只有浅尝几口,就像在试味道。
何青初走回房里,却没把门全关上。她小心翼翼的留条细缝,怀里抱着抱枕,就这麽坐在门後,把头靠在门沿的墙上。等了许久,外头还是静悄悄的,何青初放弃的叹口气,她起身准备把门关上。
「下次……调酒给我喝吧。」阿姨淡淡的嗓音让何青初微微一震,她的声音泄漏着她的疲倦。她比何妈小十岁,此刻的声音却要沙哑落寞许多。
「不,我不想再帮醉鬼善後。」余蓝低声拒绝。
何青初垂眼听着,最後又默默的坐下来。
「为了庆祝离婚不行?余蓝,我想庆祝一下。」阿姨笑了笑,「恭喜我吧,前天⋯⋯官司打赢了。」
何青初听了并不惊讶,她早猜到阿姨和姨丈会走到这一天。但她把头埋进抱枕里,空气变得稀薄、呼吸沉重。呼──她始终没办法让自己保持轻松。
「别假装潇洒。」余蓝轻轻笑了几声。
「你有资格这麽说?」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余蓝安静的递上下一杯,咖啡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何青初总算想起了如何呼吸,她从抱枕里解放出来,轻轻的喘息。
阿姨转着咖啡杯,看着余蓝,是很认真的眼神。她问:「找到喜欢的人了吗?」
余蓝还是笑笑不说话,每当他不想回答的时候都是这副模样。何青初待在房里,他们的对话声微弱、有些若即若离,不过何青初又好像能想像余蓝的表情。
「不要害怕失去。」阿姨这麽说。
这句话有些突兀,可是他们却好像彼此都懂,这个话题他们不知道聊过几次了,何青初毫无头绪,觉得自己真像个局外人。
何青初小心的关上房门,她知道余蓝是不会再多说什麽了。何青初花了一点时间,她把书包里的东西全倒在地板上,开始没有目标的整理。笔记本、课本、零散的糖果。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总得找些事情做。
不要害怕失去。这句话是过去式,这代表余蓝曾经失去过什麽。
何青初什麽都不知道,她也不了解。当然,至始至终只有她单方面的好奇。
她知道那个人私底下的样子。她知道,在余蓝吊儿郎当的外表下,其实是一个还算温柔的人。她也知道余蓝有个怪癖,他偶尔会站在阳台,他会拿出香菸,而每到最後他却只会把菸叼在嘴里,从不点燃。每次都这样。
尽管如此,她知道的就这些了。
阿姨知道的所有事情,她都不知道。
包括余蓝为何不愿意好好的谈一场恋爱。
☀︎☀︎☀︎
那个夜晚特别漫长,何青初把房间打扫的一尘不染,有点累,却没有睡意。凌晨三点,辗转难眠,何青初烦躁的在床上拳打脚踢,最後决定去客厅泡杯热牛奶喝。
她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间,因为没和阿姨正式同住过,她这几天都太过小心,除了吃饭时间就几乎待在自己的房里,偶尔也会侧耳偷听房门外的动静。
何青初拿着马克杯,她看着空荡荡的沙发,上面只有一条余蓝常盖的薄毛毯,沙发上的靠垫也凌乱的散在地上,却没看见应该沉沉入睡的余蓝。何青初抬头,她看着阳台上的背影,倒进几匙奶粉、加上热水。
看起来真寂寞。这让她想起外公离世前,亲戚都聚在外公的病床旁,那时候的何青初还很小,小到她还是会梦到当时的情景,起床才会发现原来是一场梦。现实和梦总是这样,她分不清。
当时外公就抓着何青初的手,要她不许哭。
「不许哭,你哭了阿嬷就会哭,你阿母也会哭。」
其实何青初早就忘记外公的模样了,不过她却一直都记得外公当时问她的话:「那你还要不要哭?」
……外婆那年就站在乡下的田埂上,那是丰硕收割後的一片光秃田地,还有远处也略显光秃的山脊,当时何青初就藏着眼泪不让它掉下来,她真怕外婆会哭。
从此,她就不喜欢一个人的背影,就算四周人潮拥挤,她还是会觉得背影寂寞。
何青初拉开阳台的落地窗,余蓝转过头,愣愣的看着她。
「喝牛奶吗?」何青初没等对方回答,她转身拿起客厅桌上的两杯牛奶,走出去。
牛奶冒着热气,余蓝盯着她许久,他沈默的取下嘴里未燃的菸,就这麽直接塞进胸前的口袋里。
「睡不着?」余蓝问她,低头啜了一口。
「你才是。」何青初看着前方,那里什麽都没有,只有一条空荡荡的马路,还有对面整排的住宅楼房。而天空还有点雾茫茫的,没有黑夜的深沉,也还没到翻起鱼肚白的时候。
「你在这里干嘛?」
「睡不着放空。」
「放空?沉思吧。大人的烦恼吗?」
「那你呢,屁孩也有烦恼吗?」
何青初瞪他一眼,不悦的喝了一大口,结果马上就被烫到了。
余蓝看了轻声嘲笑,又继续看着空荡荡的马路。
她看着他的侧脸,之後又低头改看着杯沿。
「……有啊。」
「嗯?」
「烦恼。」何青初说:「我不喜欢咖啡,你们这几天太为难了我。」
「你都待在房间还闻得到?」
她那麽常开门偷听,当然闻得到。但何青初选择装傻:「人只要对於讨厌和喜欢的东西,不就会特别在意吗?」
「那你说,你喜欢什麽?」
何青初愣了愣,她茫然的看着余蓝。喜欢什麽……何青初长那麽大还真的没想过。没梦想、没兴趣、没专长的三无少女。
余蓝看着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惊讶:「你没有?」
「牛奶。」
何青初捧着手里的牛奶,扯着嘴笑道:「我喜欢牛奶。」
「⋯⋯是吗。」余蓝看了她许久,最後又把视线转回空荡荡的马路上,他说:「何青初,你跟以前的我们很像。」
「谁?」
「我们……」余蓝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了。
何青初淡淡的喝了口牛奶,就像没听懂这句话的重点。
她轻手轻脚的离开阳台,悄悄的关上窗,余蓝也没有反应。她把牛奶全倒在水槽里,咕哝道:「浪费。」牛奶咕噜咕噜的流进排水孔里,正挣扎的冒着微微热气。而她还在想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