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怒火中烧,本不愿接见政宗,但有孙市为他说项,最终还是给了政宗一次机会,先以杖代刀为罚。
执杖的是丰臣秀吉的宠臣石田三成,这人看起来文质彬彬、不擅武道的样子,下手的力道却非常大,第一杖打下来的时候,政宗痛得额角青筋暴起,差点把嘴唇咬破。
小十郎心里明白这个惩罚必须要由政宗亲自领受,但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政宗在他面前受苦,下意识一把握住了挥舞下来的木杖,恳求道:「请让我替政宗大人受罚!」
「放肆!」政宗低斥着,心中却是感动。
他想起小时候小十郎教他习剑,可谓严苛至极。下手从不留情,还专门针对他右眼失明的缺陷,把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那时他小孩心性,只觉得委屈,一气之下便扔下剑跑掉,还说气话要小十郎不要再出现在他眼前。
小十郎果然没再出现在他眼前,却在他寝室外吹了一整夜笛子。
沉下心细想,小十郎其实没有过错,反倒是自己太娇气,只是他向来高高在上惯了,哪里放得下身段跟人道歉。往日为他解忧排愁的笛声,那天晚上却令他的心情愈加纠结,直到笛声停了,心头倏然一空,像是有什麽重要的东西也跟着被带走。他有些慌张地推开门,便看到那人持笛站在外头。
夜深露重,那人又穿青衣,如庭院中那些沐着露华的青竹般,散发着清新的气息。
他心中稍安,但又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进退两难之际,小十郎问他:「政宗大人讨厌我吗?」
「没有!我只是……」他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我的木剑打在大人身上只是痛,但敌人的武器打在大人身上便真的会令你受伤。我不希望大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那样子会比打在我身上还难受。」小十郎恳切道:「请大人你学好怎样保护自己。」
——因为他受伤了,他会比他更难受。所以在人取桥他拼死也要引开敌人的注意,如今也不计後果要拦住打在他身上的木杖。
「小十郎,如此莽撞不像是你的作风。」
小十郎慢慢松手,「抱歉,是我失仪了。」
「请饶恕我的下属无礼。」政宗坚定的目光看向三成,「是我的过错便该由我亲自承担——请继续。」
木杖敲在政宗身上的每一声闷响都清晰传入小十郎的耳际,每一下都像重重打在他心脏上。他闭上眼紧握双拳,指骨因用力而咯咯作响,指甲将自己的掌心也陷出了鲜血。
杖罚结束,政宗已是汗流浃背。
三成平静道:「现在你们可以拜见秀吉大人了。」
在诸大名、武将的注视下,政宗与小十郎身穿丧服行至秀吉面前。庆次亦在其中,见政宗虽在受罚後大汗淋漓,但依旧白衣素净、步伐稳健,明知有可能被杀,仍淡定从容不见半分惧色,甚有侠客傲然之风,不禁心中暗赞。
政宗领着小十郎下跪伏拜,「迟来参阵,非常抱歉。」
秀吉没有回应,政宗忽然感到有一个冰冷的东西架在他颈边,第一个反应是刀,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把折扇。
秀吉拿着折扇敲了敲政宗的肩,声音听不出喜怒,「如果你再晚一点,脑袋就要搬家了。这回我便原谅你吧,抬起头来。」
「多谢大人原谅!」
政宗依言抬头,第一眼见到秀吉时便醒觉他们之间的差距并不是只在年龄上。眼前这位天下人确实如传闻所说的一样是个奇貌不扬的矮子,却使人见之心折,那是一种久经历练才能练就出来的气度,并非他这初生之犊可比。
「我听说过很多关於你的传言,都把你右眼失明的事说得很离奇,究竟你这只眼睛为什麽会瞎掉?」
「小时候患病失明,我便挖掉这个没用又令人痛苦的东西。」
「哈哈!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决断和勇气,确实是个妙人!我听说挖去你右眼和说服你到小田原参阵的人都是片仓小十郎,便是你身旁这位吗?」
「是。小十郎他……一次又一次救了我和伊达家。」政宗惭愧道:「倒是我配不上这样好的家臣。」
秀吉看向小十郎,目光如炬,彷佛能一眼看穿人心,「智勇双全,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给你五万石,那你就是一个大名了,如何?」
五万石大名,这是一个令人心动的封赏,从此他就和政宗一般,是丰臣的直臣。政宗静静看着地下,纵然心中不愿意,亦无权说上半句话。丰臣秀吉贵为天下人,能给予小十郎更高的地位、更优厚的俸禄,而这些恰好是小十郎无法从他身上得到的。
小十郎却直截了当地拒绝:「多谢大人赞赏。但我只想做伊达家的家臣,别无异想。」
秀吉有些失望,但没有愤怒或强迫的意思,只是感叹道:「一只眼睛就能换取无价的智慧和忠诚,伊达家这小鬼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孙市亦笑:「他的运气向来很好,好好爱惜他吧。」
政宗保住了家族和自己,秀吉在小田原征伐结束後,以「参阵迟到」及「违反惣无事令攻打芦名氏」为由,没收了会津一带他攻打芦名氏得来的领地,仅保留他继任家督时的七十二万石领地。
不过秀吉并没有把会津还给芦名氏遗族,而是改封给蒲生氏乡,让其成为丰臣在东北地区的线眼和屏障。政宗纵然野心不息,也不得不收起爪牙,暂时蛰伏。
秀吉政令一下,政宗便把居城由会津黑川城迁回米泽城。
入城当日,大雨倾盆。
小十郎处理完诸多公务回房休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一打开房门他便觉得不对劲——房间内还有别人。
「政宗大人……」
那个鸠占鹊巢的家伙已经睡着了,看起来是那麽安分、那麽无辜,他也不忍心弄醒他。
他摄手摄脚爬上榻,从後抱住了他的小少爷。
他一碰,政宗就醒了,「小十郎……」
「继续睡吧。」
「我刚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到自己乱入了很多有名的战役,像是什麽川中岛合战、本能寺之变……可是梦里没有你。」政宗翻身钻到他怀里,「我以前一直在想,如果我早生十年、二十年会如何,可是若我早生十年,我就遇不到你了。」
出生是命定,相遇、相伴皆是正好,不早也不迟。
「政宗大人……」
「你愿意留在我身边,真的很好。」
小十郎在黑暗中摸索着他的五官,摸到他的眼罩,轻轻扯了下来。
「小十郎!」
一阵暖意覆上他右眼的伤疤,「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因为愧疚才一心一意辅助你来补偿,但在小田原城的时候,我终於明白,我是因为夺取了你的右眼,才能在你这儿找到容身之处。」
政宗怔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父母早逝,当时亲戚藤田家还没有子嗣,我便成了他们的养子,後来藤田家有儿子了,我就被送回姐姐身边。」
「我那时想,我此生便如飘叶浮萍,追风逐水,没有容身之处——直到我遇见你。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是有根之木。你给了我紮根之地,我此生便为你遮风挡雨。」
「所以不是你有幸得到我这样的家臣,而是我有幸可以和你在一起。」
他是他的右眼,他看不周全的地方,自有他来周全。
不管他要潜伏於泥泽之中,还是要翱翔於天空之上,他都会紧随其侧。
「政宗大人,请恕我无礼。」
「什麽——」政宗瞪大了眼睛,未说出口的话被突如其来的一个吻堵在喉间。
在一瞬间,彷佛连呼吸也被夺去。他有些发晕,浑身绵软无力如同坠入大海中,而他能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只有眼前这个人。
主从的身份被颠倒过来,一切的主导权都操纵在这人手中,他只能默默顺从,没有反抗的余地,但他心里是喜欢的,心甘情愿把自己的一切交付给对方。
唇分。
除了雨声,黑暗中只剩下他们急促的喘息声。
政宗看着小十郎,内心久久不能平伏。
良久,他终於找回自己的声音,但说话结结巴巴的:「小、小十郎……」
「嗯,我听着。」
「我……你……」他组织不到自己想什麽,憋了老半天,才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关的话:「明天雨停了的话,我们去郊外打猎吧!」
「好。」对方的语气是满满的宠溺。
「我其实……」他想说的压根不是这个,他窘得只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小十郎在被窝里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传递着彼此的温度,「有些话,说与不说都没所谓,只要我们知道彼此的心意就可以了。」
新雨过後,嫩叶抽芽,又是一个好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