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晴天。
这是起床後所发现的第一件事情。
昨晚为了通风而把窗户全部打开就睡着真是失策,忘了拉窗帘导致被阳光晒醒更是失策中的失策,然而话又说回来,这间屋龄超过二十年的老旧两层楼建筑物已经与时代脱节太久,久到房间内最先进的科技产品是小型立座电风扇。这可是结合中国西汉的发明和西欧工业革命成果的伟大产物。空调?冷气?那种东西根本听都没听过!
虽然想以「科技文明进步过快导致传统产物的消失」为主题继续进行一番思想层面的深入研讨,只可惜正面接受日晒的脸颊快要融解了,再加上很想去厕所的生理冲动,我只好中止大脑内的研讨会议,在床铺撑起身子,踱步前往两步之远的厕所。
解决完生理需求、刷牙洗脸後感觉清醒多了。大量冷水的冲洗之下也令融解到一半的脸颊恢复紧实。这时不禁感谢起水费、电费全包的房东爷爷,虽然冬天时也常常因为相同理由而在心底疯狂咒骂就是了。在这个与时代脱节的出租宿舍,当然没有所谓的太阳能热水器或电热水器,一切的温度均由自然掌控。
大自然真是令人畏惧。
重新了解自然伟大之处的我回到两坪半的客厅兼卧室,开始在各种杂物中寻找能够显示时间的物品,最後总算在墙边的衣服堆中发现一包起司洋芋片和猫咪造型的闹钟。太好了,早餐和时间,两种愿望一次满足。不过看完时钟後发现已经是下午一点了,所以应该算午餐才对。虽然叫什麽都不重要就是了。
「喀啦、喀啦、喀啦」
咀嚼洋芋片的声音在小小的房间内回响。没事可做的我再次躺在木制地板,越过纱窗仰望蓝得令人眩目的夏日天空。
吵死人的蝉鸣、热死人的气温以及无聊到令人发狂的漫长暑假。正可谓是夏日三部曲。大学毕业两年的我已经快想不起来学生时代的回忆了,不过依然每天都在放暑假。
太好了,夏天万岁!
太好了,暑假万岁!
当初残留在心底的罪恶感和责任心早已被夏日的阳光消磨殆尽,澈澈底底地消失了。既然如此,总会有其他东西去填满心底空出来的位置吧?我曾经乐观地如此以为,不过两年後的现在总算明白了,消失的东西不会回来,也不会出现新的事物去填满空缺。空荡荡的地方将一直空荡荡的。
一想到此,仅存的危机感发出警讯。若是继续这样过日子,十年、二十年之後所有东西都消失了,我会只剩下空壳吗?或者连空壳也会消失呢?洋芋片吃太多了好乾再不喝水可能会噎死。
危机感总会适时提醒我这些重要的事情。谢谢你,危机感,请在我的身体多停留一段时间吧。我抓抓喉咙,开始在地板滚来滚去寻找可以喝的东西。当衣服表面成功黏满灰尘和头发之後,我震惊地发现房间内没有任何可以饮用的液体。虽然有「自来水」和「马桶的水」两个选项,不过在放弃身为人类的尊严之前我应该不会轻易尝试。这下子不得不离开宿舍了。
为了从众多杂物当中找出手机和钱包又费了好一番功夫。
T恤被汗水浸湿。好难受。喉咙更渴了。
──糟糕,或许真的会死也说不定。
──别担心,人类意外很坚强的。
魔鬼与天使开始在我耳边低语。我挥挥手像是赶蚊子一样赶走他们。吵死了,别在别人认真做事的时候说风凉话好吗。数十分钟後,成果报告。其一,在桌脚的垃圾桶旁找到了鼓得厚厚的钱包。抽掉发票和各种优惠卷之後钱包顿时缩水,里面只有两张百元钞票和三枚十元硬币。其二,在书架某层、尚未拆封的畅销推理小说旁边也找到了半个月前不小心掉到地板导致萤幕左上角龟裂的手机。泛红的电量显示剩下百分之九。很好,既然必备的物品都到齐了,那麽就愉快地出门吧。
我换上相对而言较为体面的服装:没有污渍的素色T恤和牛仔裤。努力打起精神准备到外面接受夏日阳光的毒辣洗礼。
推开铁门来到公寓外面的走廊,我倚靠着锈迹斑斑的栏杆又发了好一会的呆。
从这里可以看见围墙阴影处的小菜园。不过没有看见老爱穿着无袖背心、戴着斗笠锄草的一楼住户身影。不过想想也是,哪有人会在正中午锄草,又不是脑子被晒坏了。
我叹了口气,拉着被汗水浸湿的领口搧风,转身走下楼梯。
明明是小时候万分期待的暑假,现在的我却只想回房间蒙头大睡。如果一觉醒来发现已经秋天了更好……虽然那样的话我就会开始期待冬天了。唉。
*****
我是个失败的人。
不,准确的说,我是一个在人生重要分歧路选择错误、逐渐迈向失败的人。
要成为优等生其实很简单。只要把握考试的诀窍便有八成的机率成为优等生,再加上我的运动神经不错,即使是第一次尝试的运动也能够达到平均之上的水准,更是稳稳掌握余下的两成机率。
考试名列前茅、运动万能、善於待人处事、同侪关系和谐、不乱搞男女关系。我维持着「优等生」的形象度过国小、国中、高中时期,然而却在选填大学志愿的时候犯下错误,至於犯错的原因则是「梦想」。
我希望成为小说家。
在国小三年级时首次接触小说,在国中二年级时首次提笔写作,并且在高中一年级时立志要成为小说家。
於是我在选填大学志愿时断然以各校的「中文系」为第一志愿。即使老师和父母都持反对意见,我还是坚持己见地点击滑鼠,送出满是中文系的表单。
直到进入大学,我才愕然发现中文系主要在研究中国经典而非钻研写作技巧,不过没关系,反正所谓的创作小说即使只有一个人也可以进行。
打着「只要投稿得奖就可以藉此过活」的乐观想法,我一边尽兴享受大学生活一边写作,然而大四毕业之後,我的作品最多只进入过徵文比赛的第二次审查,任何一个小奖项都没拿过。大学时期得过且过、没有双主修或专业能力证书的我只凭一张毕业於中文系的文凭,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工作。
靠着姑且可以见人的文笔投稿给报纸的副刊赚取两百、五百的稿费勉强度日,持续现在这种生活模式不知不觉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
如果要省钱,住在老家自然是最佳方案,然而不想和整天唉声叹气的父母相处的我选择搬出来外宿,也因为如此,赚取的微薄薪水正好和房租与生活费打平,根本存不了钱。真是前途一片黑暗。
话说回来,人生走马灯都跑上一轮了,为什麽还没有到便利商店?
我伸手擦去额头的汗水。懒得去剪的浏海已经快要盖住眼睛了。该拿剪刀自己冒险或是用发夹塑造新造型,要在这两者之间取舍真是困难。不过在做出决定之前,我或许会先变成灰烬也说不定。
为什麽便利商店这麽远啊?那些负责外部分析、区域分析的员工到底有没有认真计算?难道这个就是晴空庄房租如此便宜的主因吗?不,追根究柢应该是温室效应的错吧?
开始怨天尤人的我下意识地在一家连锁咖啡厅前停下脚步。
──进去吗?但是这个月的伙食费很吃紧。
──多写几篇稿不就行了?话并不是这样说的。
──反正里面也会有便宜的冰咖啡啦,正好解渴不是吗?也有道理。
魔鬼与天使达成协议。讨论时间结束。
我飒爽地推开玻璃门。
清脆的风铃声和冷气迎面吹来,顿时令暑意全消。能够活着真是太好了。
在亲切女服务生的带位下,我坐在可以看见街景的位置。自从学校毕业之後身边的女性数量急遽下降,更别提我还过着半茧居的生活,根本没有认识女生的机会,早知道就该在受欢迎的优等生时期交女朋友才对。
悔不当初的我顿时下定决心,要好好把握眼前的机会,至少要拿到这位可爱服务生的手机号码!
「这是Menu,请在决定之後按桌边的按钮,谢谢。」
「没关系,我直接点。」
上吧!为了不留下遗憾!人生搭讪的初号机要发射了!
我一边露出自认为最迷人的微笑,一边浏览菜单。接下来只要在点饮料的时候不经意地向她搭话就行了。完美的策略。
「那麽请给我……冰咖啡,谢谢。」
「知道了。冰咖啡一杯。」
女服务生露出甜美的酒窝重复,收起菜单回到柜台。
嗯?搭讪的事情?现在根本不是在意搭讪的时候啊!该死的,区区一杯冰咖啡居然要价两百元。这家店的一杯咖啡难不成有二千c.c.吗?当然不可能。
可恶,看见那麽可爱的酒窝之後怎麽可能有客人肯狠心说「抱歉,太贵了所以我不喝,要出去了」。根本是商业诈欺啊!投诉!我一定要投诉!叫店长出来!
「这是您的冰咖啡。您的餐点已经送齐了,如果有其他需要请按桌边的按钮,我会尽快来为您服务。」
「嗯,谢谢。」
内心的怒吼无法传达,看来还是来思考要如何用三十元活五天比较实际。
*****
在西斜的落日余晖中,我享受着夏日傍晚的微风,踱步在宁静巷弄。
这麽说可能比较诗情画意,不过实际上只是因为我不甘心为了区区一杯冰咖啡浪费两百元,於是在咖啡店待了四个多小时才离开。庆幸的是那家咖啡店的白开水免费喝到饱,正好可以垫垫肚子。
今日成果:冰咖啡一杯、白开水约三千c.c.。
唉,早知道就带笔记型电脑到咖啡店写稿了。国中时期的我相当憧憬在气氛幽雅的咖啡店写小说,虽然实际尝试过才发现写稿速度最快的地点还是自家书桌……嗯,前提是拔掉网路线。
「白开水喝太多了好反胃……肚子好饿……身上只剩下三十块……」
自言自语的内容悲惨到我都想哭了。
扶着电线杆稍作休息的我正好和一只窝在杂草丛中的肥胖虎斑猫对上眼。
由於最近几次出门都会看见这家伙,我率先表示善意地点点头,不料虎斑猫甩动尾巴,迅速转身跑走了。竟然头也不回,真是不懂得人情世故的猫,这种态度在社会上可是无法立足喔。
走过两个街区,和一个神色匆匆且服装搭配怪异的少年擦身而过之後,眼前就是我待了两年的窝──「晴空庄」。这个数字占据我的人生的十二分之一,却意外地无法产生任何感慨。
咦?原来已经过了两年了?真的吗?
总感觉我似乎打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住在这栋爬满常春藤与铁锈、走路地板就会震动、雨天走廊会积水、偶尔会听见老鼠的吱吱声、但是整体而言还算不错的老旧建筑物。
经过小巧可爱的前庭时,我忽然想到可以和一号住户做个交易。我帮忙照顾菜园,每天拿一颗植物当作工资。听起来挺不错的!虽然要怎麽靠一根胡萝卜或一把菠菜获得成年人一天所需的营养也是个问题,不过我总是保有赤子之心,或许身体需要的营养也和小孩子差不多吧?
正当我对於自己的结论赞叹不已时,眼角忽然瞥见有个小小的身影蹲在菜园的小黄瓜支架前。
哎?蔬菜贼?不不不,要在都市找到蔬菜很困难吧,职业的蔬菜贼应该都往乡下去找猎物了才
对,所以是业余的蔬菜贼吗?我到底在说些什麽啊!
总之先问问看情况吧。
难得做出正确判断的我的大脑!干得好!
我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个身影。绑成两小撮的马尾、短袖的纯白上衣、深蓝色的百褶裙、粉红色的袜子、最近难得见到的米色包头鞋,再加上身材娇小的决定性证据,我推论她是刚结束暑期辅导的国中女生……大概吧。也有可能是国小女生,我实在很不擅长判断年龄。
除了肩膀的侧背书包外,少女身旁还摆了一个小行李箱这点令人费解。
逃家少女?
同样注意到脚步声,那名国中少女以「啊,那样会扭到吧」会令我不由得发出哀号的速度转动白皙的脖子,由下而上地仰望着我。
──我不是可疑人士喔!大哥哥我是住在这里的住户,想问问看你有没有需要帮忙才靠近的,绝对没有不良的企图喔!请不要尖叫或是报警喔!也不要拿防狼喷雾喷我喔!
在我如此澄清自己的清白之前,少女便满脸厌恶地皱起脸,低声抱怨:「迟到太久了,舅舅。」
「……咦?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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