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好一段时间,蓝田清歌唤醒不小心睡着的黑泽怜,「怜,起床,利川先生煮好拉面了。」
他这才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唔、我饿了。」闻到阵阵香味,黑泽怜从沙发上坐起身。
右膝的义肢在瞌睡之际被蓝田清歌卸下,没有义肢的束缚後比较轻松,却也不便於行动,於是利川先生将用餐阵地转往客厅,端出三人份的大碗公放在他们前方的桌子。
待蓝田清歌协助黑泽怜坐妥後,利川先生率先替他们打一剂强心针,「简单的汤头只能做出这样的东西,不嫌弃的话就吃看看吧。」他对汤头不太满意,「无论如何,应该比刚才那碗好吃。」
「唔哇──我开动了!」纵然本人这麽形容,黑泽怜倒满脸期待、迫不及待地开始品尝──「嗯、真的很好吃耶!大叔没有吹牛~」
蓝田清歌不知是否该纠正他的用词、要他收敛一点,他瞥向对面的利川先生,对方没有太大的反弹,似乎还因他的称赞而露出见面以来第一个笑容、即使不明显──见状,他稍微放下心,也拿起餐具跟着用餐。
一吃,果然惊艳。「利川先生的手艺很好!」根本是开店的水准了。
有这样的厨艺,难怪他吃不下稍早前那碗拉面。蓝田清歌完全可以理解。
「恕我冒昧……利川先生应该不是面店师傅吧?」邂逅之初对方明明身着衬衫、西装裤,虽然沐浴後换成轻便服装、还是蓝田清歌先借给他的……该没有面店师傅会穿西装打领带煮面吧?
「当然不是。」正在吃面的人二话不说地否认,断了他的臆测。
「大叔应该是上班族吧。」怎麽看都不像拉面师傅,「感觉很像没拉到业绩、被上司责备的业务员。」否则岂会一脸落魄样。
「怜!」蓝田清歌轻斥他的口无遮拦。
前方的中年男子抬手制止、表示无妨,「没关系啦,他说的也没错。」虽不中、亦不远矣。
「算『前上班族』,」他稍加纠正对方的用词,然後自嘲地说道:「两个月前我被待了几十年的公司裁员,又始终找不到工作,这段时间以来老婆和小孩受不了,就离家出走了。一时想不开才想要自我了断。」轻描淡写地带过这阵子的心理纠结。
原来如此。
真相大白。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们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对方。
「今天也是找工作不顺啦。」他三两口就吃完面、喝光汤,大而化之地用手背抹去嘴巴上的油渍,「你们干嘛那张死人脸,」一开始要插手管别人闲事之际,就要设想到类似的情境嘛,「我可不想被小鬼同情!」摆摆手,嫌麻烦地警告。
「所以大叔现在待业中啊。」黑泽怜恍然大悟貌。
利川已经懒得去纠正他的称呼──幸好他还算识相,用的是「待业」而非「失业」的字眼。
「大叔有什麽梦想吗?」他歪着头沉吟。
换个角度思索,孑然一身以後,或许更有空间去填进新的事物。
人生有无限可能呀──父亲总要他这麽看待有限的生命、尝试激发各种潜能。
「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有什麽梦想。」他又不是初出社会的年轻小夥子。
家没了、工作没了,曾经、正确来说是几个小时前他连命都不想要了,更甭论「梦想」那种不切实际的东西。
「大叔这样不行喔。」黑泽怜不敢苟同地摇摇头。
他吃完拉面,双手合掌、放下筷子,低声说了句「谢谢招待」,良好的习惯看得出优秀的家教。
「父亲说无论何时,都不能放弃希望。」即使和社长父亲的相处时间不长,但他的教诲已深植入黑泽怜的处世当中,「纵然绝望,也会绝处逢生。」
成语都用不好的他,唯有搬出父亲金言时才会流畅无碍。
被偶然相逢的陌生人这麽鼓励,利川先生不由得沉默下来。
其实他说的道理自己何尝不明白,然而打了结的脑袋转不过来就是转不过来,迳自往胡同里钻。
伤脑筋呐,他们也没办法帮他找一份餬口的工作。现在经济这样不景气,且利川先生的年纪实在不利於二度就业……蓝田清歌不免替他乾着急。
没多久、黑泽怜灵机一闪:「那大叔来卖好吃的面吧!」他指着眼前的空碗,「一定很受欢迎!大叔的面有家的味道,我很喜欢。」
「家……的味道?」利川先生不禁一愣。
从来没有人这样形容过……
「对啊,吃起来好像回到家一样。」他不会讲,但真的颇喜欢那种淡淡的幸福感,「让人吃完後还想再吃一次。」欲罢不能的口感。
「嗯,我也这样觉得。」蓝田清歌赞同,「如果利川先生愿意的话,应该可已经营一家拉面店了。」技术有达标准之上。
「可是……」以前的他都没想过要继承家中的拉面店了,现在走投无路之际才要「重操旧业」,感觉上似乎对当初背叛亡父期待的自己、又再度背叛了一次,「我从没想过要经营拉面店。」他犹豫着。
「大叔在两个月前也不知道自己会被解雇吧。」黑泽怜耸耸肩。
「……」说得没错。利川先生不再反驳。
「唔、说是这样说,经营拉面店应该也不简单吧?」蓝田清歌理性分析。他将三人份的餐具收妥、清洗,并阻止利川先生打算起身欲帮忙的动作。
「地点、客源、资本……」黑泽怜扳起手指细数。
「好像没那麽容易的样子。」蓝田清歌从厨房回头苦笑。
「资金的话,我是有一些存款,虽然数目不多……」毕竟要付房子贷款和各种开销,加上後期又失业、失去固定的财源。
「如果不是店面,或许我有办法唷。」黑泽怜神秘地眨眨眼,吸引另外两人的目光。
「你?」不是在怀疑他,只是……利川先生摇摇头,告诫自己不能再小看他们,「什麽办法?」仍带着狐疑问。
「我们来做活动拉面摊嘛,这样可以解决地点问题,资金又不用太多。」他提议,「我知道哪里有现成的摊子喔,只要稍微改装一下就可以用了。」
「行动拉面摊?」听起来似乎不赖,不啻为一个变通的方法。
「对啊,蓝田,我们来帮忙大叔嘛,」反正他有很多时间,而蓝田清歌只要休假时来帮忙就好,「帮大叔弄个拉面摊。」
听他们热切的讨论和建议,好像事情就如此定论了一样。
利川先生不禁苦笑──应该他才是当事者吧,怎麽都没人要问一下他的意见。
不过见识到年轻人的创意与活力,他觉得自己似乎重新活了过来。
那天起,他不只一次感激上天、在自己最旁徨无助的时候,安排了他和这两人的相遇。
※
事後蓝田清歌询问黑泽怜,为什麽当初要帮拉面大叔「寻找梦想」。
「因为大叔的眼神很澄澈。」他想也不想地就答道:「呐、蓝田,大叔那时不是常说我们太相信他吗,如果遇到坏人怎麽办?」
他记得对方是有这麽说过。
「虽然大叔总讲这样,但他却有一双澄澈的眼睛──有那种眼神的人,不会是坏人。」他笑着描述。
虽然因迷惘而显得暗晦,却不是一种污秽、暗谋坏事的眼光。
蓝田清歌不知道原来他看得如此透彻。
是自己未曾深入认识他、抑或他掩饰得太好?
「那如果、我们真的被骗了呢?」他忍不住做这样的假设,想一窥对方的反应。
「那就、到时候再想办法吧。」一贯黑泽怜式风格的说法,「就算大叔使坏,应该也有自己的苦衷吧。」他选择相信,「反正,有蓝田在嘛。」
他知道这人不会让自己单独去面对危险,无论是现在或未来。
黑泽怜不说甜言蜜语,然而蓝田清歌却仍会觉得无形中内心的某块被融化了。
「今天晚餐去吃拉面?」他邀约。
地点正是那个他们一起建造起来的拉面小摊。
「好啊!」黑泽怜没有异议。
他们花了数个月的时间统筹规划,以及制造。
黑泽怜不知从哪儿弄到一台原先应该也是用来摆摊的木制行动餐车,上头有简单的小设备,只要稍加整理就可重新使用,且还不用耗费太大的资本。
那段时间他们割割锯锯,打算把餐车整理得更乾净漂亮。失业的利川先生一方面参与整顿作业,一方面进行拉面的口味开发试验,几乎照三餐吃试成品。
期间他抽空回老家一趟,向母亲报备未来的打算,一并报告失业的事情。
「拉面呀,」好像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的感觉。老母亲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也好。你父亲一定会很高兴吧。」无论儿子做什麽决定,她都没打算反对。
「亚贵,」她唤着儿子的名字,「既然决定了就好好去做吧。」
望着年迈母亲的容颜,利川亚贵这才意识到──黑泽怜会说自己煮的拉面有「家」的味道,或许是其中包含了家人默默守护的这番心意吧。
是过世的父亲一手传承下来的、记忆中的滋味。
他没向母亲坦承自己曾有轻生的念头,却在心中向双亲道歉。
离去时已近黄昏时分,母亲送他出老家门口,他告诉母亲之後有空会常回来探望她。
走往车站的路途中,他抬头看看高挂於天空的太阳,想起了那一晚──那天的夕阳,他以为是人生中最後一幅景色,後来才知道并不尽然。
原来隔天太阳依旧会升起,且同样耀眼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