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看海。』
『咦、可是……你的脚……』
『没关系,有你在啊。』
开始交往後,蓝田清歌逐渐频繁出入黑泽家。
最初被用「高校同学」之名义介绍给黑泽怜的家人,但他觉得对方的父亲根本一眼即看穿这则拙劣的谎言。
「所以,这是你要的?」黑泽社长仅问了此句话,不愠不火的眼神平静地凝视着自家儿子。
「对。」黑泽怜点点头。
和父亲应对时的他流露出一丝平日罕见的认真神情,看得出来他挺尊敬父亲。
「那好。」黑泽社长没有多说些什麽,仅转过头看了蓝田清歌一眼,「那就这样吧。」
「就这样」到底是怎样?被那记高深莫测的眼眸一扫,蓝田清歌压根不敢去追根究柢他的言下之意。
不过,诚如他所言,日子也「就这样」地度过了,「就这样」其实「并不怎样」。
对他而言,只是在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多添了些刺激,却又不到惊涛骇浪的程度──好比在平静无波的湖水中丢下几颗小石子,令其表面泛起阵阵涟漪,没多久依然会回复至原先的宁和状态。
宛如他和黑泽怜的交往。
与其说他们在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过程中还必须去面对双方家族的反对及不择手段地拆散,出乎意料之外的,这些情况完全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出柜的经过、顺利到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
无法直接询问黑泽社长,蓝田清歌退而求其次、找黑泽怜要解答。
「唔嗯~」他歪着头思索片刻,「父亲不是一直要我去寻找自己的梦想吗,」为了达到这项任务,他还曾在世界各地流浪过,「每次回家,他都会叫我跟他讲述这段期间内发生的事情,然後问说是不是我要的。」
蓝田清歌对这句话有印象。
黑泽社长那时提了同样的问题。
他好像有点明白对方如此「宽宏大量」的原因了。「我记得你回答他……」
黑泽怜顿了顿,努力回想,「咦、那好像是我第一次跟他说『对』耶!」然後漾开笑容,喜孜孜地笑着。
或许这是他们父子间互动的模式──平日看来没太大的交集,黑泽社长忙於公事、应酬繁多,不过倘若黑泽怜前去公司拜访,他总会腾出时间听他说话;据说他亦坚持每星期至少要有两、三晚不被任何公务干扰的家庭聚餐时间。
相处时不一定使用很多言语来交流,已然成了一股无形的默契。
蓝田清歌充分感受到黑泽社长对孩子的爱,转化成包容,用另一种形式呈现出来──因为儿子初次肯定地表态、并非模棱两可的答案,所以黑泽社长选择给予尊重。
「唔哇、父亲这麽疼我,感觉好害羞喔!」在他的点醒之後,彷佛首次意识到这项结论的黑泽怜兴奋地嚷道,眯起的眼睛、弯得犹如一抹新月。
看似稳重的黑泽社长,怎麽会教出一个三八兮兮的儿子,蓝田清歌感到不可思议。
明明他的姐姐有着和黑泽社长不相上下的沉稳气质,看起来颇为精明干练。
不过,也许正因为他这样的个性,才能乐观地面对疾病吧?
蓝田清歌有时总会如此感慨。
就算他始终觉得、黑泽怜其实并没有外表所看来的那般活泼开朗。
※
「呐、蓝田,我想去看海。」某次彷佛心血来潮似的,趁蓝田清歌休假时,黑泽怜提出要求。
他那颗不知道装着什麽东西的脑袋、时常会有出乎意料外的想法与提议,最大的差别在於以前是独自去完成,现在则多了个人一起付诸行动。
两个人的力量较大,正如同一双筷子折不断、一支筷子势单力薄一样──这是父亲告诉他的。顶着社长爸爸的金字名言,黑泽怜寻找梦想的过程总多了那麽点理直气壮。
就算这几年来,他从未从此人口中听见他承认──这是我的梦想──反而一直去成就别人的愿望。
蓝田清歌陪他做过许多事情,傻事、疯事、正经事。
他唯独庆幸黑泽怜没说要去尝试黑社会生活型态或抢银行之类的体验;相较之下,「去看海」这项要求显得很「正常」。
以前和他出国游玩,他用一顿大餐作为代价、请当地孩童教他如何迅速且准确地在海中捕获游客丢下的钱币,然後仿效他们一同跳进海里寻找──最後他只成功抢到两枚硬币,还是孩子们看他徒劳无功而偷偷在海中私下塞给这名来自异国的大哥哥。上岸後,黑泽怜拿着那两枚硬币加上自掏腰包,让在场所有人吃了顿美味料理。
谈及海,蓝田清歌总会想起类似的往事,以致於纯粹去看海,他直觉没那麽简单。
「你是要去看海,还是准备下海捕鱼?」忍不住多问了句。
即使觉得无厘头,但他依旧慢慢抓准了这人的思考模式和跳跃的逻辑。
「欸~我听说再过不久就是黑鲔鱼的季节~」睁着一双闪亮亮的大眼。
「所以?」等着他自己说後续。
「哪有什麽所以嘛,」黑泽怜忍不住嘟起嘴,强调:「我保证,这次真的单纯想看海。」只差没举起手发誓──可见他十分清楚自己「素行不良」。
显然蓝田清歌不太相信他的保证,不过已经习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跟他在一起後心脏被训练得愈来愈强而有力,届时若他又有哪些预定外的行程,他应该可以自然地接招应付。
「看海是简单,可是、你的脚……」现实层面必须顾及。蓝田清歌的视线向下移动,停在对方少了半截的右腿。
穿着义肢走在沙滩上,势必很不方便吧?
没试过以至於无从得知结果,而无法预知後果的事情,从来不在黑泽怜萌生退缩之意的考虑范围内。
「没关系,有你在啊。」抬了抬右脚,脸上挂着的笑容写着信任,「我会慢慢走。」
跌倒了,他会爬起来继续前进;走累了,可以先坐下来休息。
没力气走回来,还有蓝田清歌搀扶──真的不行的话,他们就坐在堤防上远眺海景也无妨。
只要身旁这个人陪着。
蓝田清歌很少拒绝他的要求,这次亦不例外;择日不如撞日,趁着当天休假,他随即颔首、安排一个即兴的小旅行。
他们居住的地方虽然不像某几个县、四面不环海,听说当地有些老一辈的人甚至没看过海,但蓝田清歌平日忙於工作、看来「闲闲无事」的黑泽怜也不至於一天到晚往海边跑,所以若要两人回忆最近一次看海的日期,一时片刻真的想不起来。
打从车子驶入海线公路、距离海边愈来愈近,空气中甚至可以嗅到海风的潮味後,黑泽怜便一直处於雀跃的状态,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户,让它们肆意在脸庞上吹拂。
抵达後更立即跳下车子,催促蓝田清歌赶快和他一起去迎接沙滩和海水的洗礼。
像小孩子一样。看得他禁不住直摇头。
「走慢一点,小心不要跌倒。」连忙开口提醒。
黑泽怜越过堤防、踏入沙滩,先是小心翼翼地试踩了几步,然後转过身──「蓝田,快点过来!」朝後方的蓝田清歌挥挥手,接着伸出手、等待他走近。
「还好吗?」会不会不适应?他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而後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配合对方的速度缓缓前进。
「没问题。」黑泽怜摇头後再点点头,「不太好控制,不过没关系。」
蓝田清歌可以感觉到他正努力试着适应用义肢在沙滩上行走,证据在於彼此交握的手掌所传来的力道,不自觉地被抓紧了些。
「要再靠近一点吗?」既然提议要来看海,蓝田清歌不认为他会在此时放弃,果然一问完,黑泽怜就忙不迭地点头。
「当然!」如果他可以灵活行走,想必此刻早已朝大海飞奔过去了。
和沙滩奋战,即使再小心也难免让鞋子进了沙,黑泽怜缓慢地一步步向前走,随後突然想到:「蓝田,不然你抱我好了。」停下脚步,若有所求的眼光扫向身旁的男人,附上一张灿烂的笑颜。
闻言,蓝田清歌悻悻然地扯扯嘴角,「我可没有你的怪力。」轻而易举便能劈破好几片砖瓦,「背你还没问题,抱你应该有些困难。」
饶了他吧。他没有学过任何武术或防身术,要想随随便便仿效连续剧中所演的那样、动不动就将女主角「公主抱」,实在太折腾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凡上班族──何况黑泽怜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身高体重和自己相差没多少,抱起来更有难度。
蓝田清歌清楚自己的底限,所以不得不泼他冷水。
所幸黑泽怜也不失望,彷佛早就可以预知对方的回答。
「那回去时我若走不动,你再背我。」握着蓝田清歌的那只手前後摆动着。
他没有阻止对方宛若孩童般的稚气举动,「等你累的时候再说。」淡笑着应允。
※
他们在十分接近海潮、又不会被海水打到的沙滩上席地而坐。
看着潮起潮落,天南地北地闲聊。
直至太阳逐渐由黄转橙、准备落入远方的海平线,才意识到时间的变化。
宁静安详的气氛却让人不忍打断。
「呐、蓝田,」即使进展到情侣关系,黑泽怜仍习惯这麽唤他,似乎不打算改口,「你看过冲绳最美的夕阳吗?」
他这辈子还没去过冲绳呢。蓝田清歌摇头。
「高中休学後有一段时间,我去了那里。」当时漫无目标的他根据电视节目的介绍,随性地决定前往这个南方小岛,「听说那儿某处可以看到全日本最美的夕阳──我才想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地体会过日出日落。」一切彷佛如此理所当然地存在着。
而他似乎逐渐失去拥有它们的权利。
「那里的生活很悠闲,步调比这儿慢。」望着前方的落日,黑泽怜边回忆道:「我常和当地人下水去游泳,那儿的海也很漂亮。」他露出笑容,描述着记忆中的那份美好。
蓝田清歌默默地聆听。
「在海中,让人感觉不到膝盖的疼痛。」所以那段时间里,他特别喜欢去游泳。
游泳的过程,除了忘却疼痛,还可以暂时不去思考复杂的未来。
蓝田清歌望向他,只见他仍凝视着远方。
「我记得,」微歪着头,思索,「游泳完,我会坐在沙滩上看夕阳,那抹夕阳很大、感觉很近。」好像伸出手就能触摸。
他举起手、轻轻在空中一掬,握紧掌心後再慢慢放开。
「但,即使是全日本最美的夕阳,仍然必须迎接夜晚的到来。」手掌中空无一物。
以前总认为无妨,因为觉得白日终究会来到。
「後来我才发现、原来不一定每个人都可以顺利迎接隔天的太阳。」原先的理所当然,其实是一份奢侈的想望。
「怜!」蓝田清歌忍不住开口阻止他继续讲下去。
他侧身抱住对方,将他搂进怀里。
此时若再说「不要紧,我们拥有『现在』」则显得过於矫情──因为他要的不仅只「现在」,他还希望和这个人一起度过许许多多的「未来」、迎接每一次的黎明与黄昏。
而他们彼此都明白,每个「明天」对两人、尤其对黑泽怜来讲,均为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奢望。
「蓝田、你都不等我说完,」黑泽怜微仰起脸,抗议:「人家难得这麽感性耶~」
「笨蛋……」蓝田清歌轻骂道,将他的头押入胸前、紧紧地抱着。紧接着不由分说地趁男子半是诧异之际捧起他的脸庞,对准唇瓣吻下去。
唔哇──大庭广众下耶(虽然现在的海边没什麽人)!
他的蓝田原来这麽热情。
黑泽怜眼角泛着笑意。
悄悄闭上眼,感受对方无声的抚慰。
「蓝田的吻,就像人一样,」双唇分开後,黑泽怜将头枕在他肩上,轻轻说着:「很温柔。」
蓝田清歌不像其他人、会跟他说「要加油、战胜病魔」诸如此类的场面话,而是默默地守在身旁、用自己的方式陪伴,就像父亲始终在背後支持着自己──来自这些人的关怀,他全看在眼里。
并非不晓得,只是没有说出口。
就是这股无形的力量,让他可以去面对一次次的黑夜,祈祷着破晓的曙光。
没有说出口,但他们足以感受到黑泽怜回报的坚强。
如果硬要说他们这群健康的人在支持生病的他,蓝田清歌认为、倒比较像是黑泽怜带给自己成长。谁支持着谁,没有人讲得准。
黑泽怜几乎很少在他面前展露脆弱,有时候蓝田清歌甚至不确定他内心的真正想法。
一开始或许会有些挫折,後来便逐渐习惯──这似乎才符合他印象中的黑泽,学生时代的团体生活中同样秉持一贯的特立独行,我行我素地活着──他喜欢这样的随性,带有他独特的魅力。
为了保持这份纯正的美好,蓝田清歌愿意去守护,不打算恣意破坏他的风格。
「呐、蓝田。」黑泽怜总如此开场白,然後一双眼珠子灵活地转圈、狡黠的表情好似又在盘算什麽主意。
「想下海去抓鱼了?」蓝田清歌促狭笑道。
「才不是呢~」习惯他跳跃的思考後,开始会调侃自己──黑泽怜嘟了嘟嘴,「都说今天只单纯要看海嘛,我还记得。」
「所以?」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
「下次休假,我们一起去冲绳吧。」去看记忆里的那幅美景,他想和对方分享。
「嗯……是可以计划一下。」蓝田清歌很少拒绝他的请求,这次同样不例外。
他不向黑泽怜讲些不负责任的场面话,因为自知无法分担他的病痛和心理挣扎,仅要求在能力许可的范围内尽可能地伴在他身旁,无法溯及过去,至少要参予对方的未来。
对於像这天、他稍微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其实蓝田清歌稍感意外。
不忍心再让他难过、沉溺於负面情绪,或许该说不愿意去破坏掉自己心目中所塑造出来的黑泽怜形象,他阻止他继续剖白。
只要对方相信──无论要做什麽,都没关系、有蓝田在──蓝田清歌就是为了这句话而存在、并且努力着。
即使黑夜中始终无法迎接白日,他也会在一旁陪伴他,一起拥抱此人的恐惧、一起祈祷。
犹如这天,他们共同欣赏夕阳、看它静静地落入海平线的那端,直到天空中染上夜的气息。
然後发现,夜空里挂着一轮皎洁明月,而星星正闪烁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