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流传着一个传说──只要将自己的愿望写在纸张上,投进地下一楼、往生室外的诉愿箱内,那麽愿望就有可能会实现,不过要付出某个重要的东西作为代价。
病人与病人之间均在流传──究竟谁是那个愿望天使?
因为没有人亲眼目睹。无人有勇气长时间守在那个不祥的地点外头窥探,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当有人将写着愿望的纸张投入诉愿箱後,那些纸真的会离奇消失,彷佛天使真的看见了他们的愿望。
「你有看过『愿望天使』吗?」小女孩问着身旁的大哥哥。
「有人看过吗?」他反问。
摇摇头。「我想许愿。」她对他说。
「你应该写张纸条,投入箱子里。」他回想传说的内容,提醒她。
「不能直接跟你说吗?」固执地道。
「我不是愿望天使。」他耸肩。
「可是我想直接跟你说。」依旧坚持。
「……」他看向那双没有焦距的双眼,「好吧。或许我可以帮你写,然後投进去。」
「我想要再看一次这个世界。」小女孩满意地笑着,不假思索地讲出最大的盼望。
「你要用什麽样的代价来换?」他好奇。
「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没有犹豫。
「……你的生命会因此减少。」他强调。
「我现在已经拥有不多了。」仍旧灿烂笑着,「我只想再看一看这个世界。」
他沉默了。
他为她制造出一个声音的世界。
然後看见小女孩脸上带着惊奇的笑颜,很耀眼。
「这是个声音的世界!」她惊叹──没有色彩,却一样美丽。
「我不能给你一双完整的眼。」只有这个备案。他思考了很久。
「可是我仍得付出生命。」即使愿望达成率并非百分之百。
「还是……你要给我一根吸管?」他说。
刚开始是一根吸管……他救了一个差点被噎死的老婆婆,她把用来装轻便行李的包布拆下来给他。後来他用那条包布帮了一个不小心扭到脚的人……直到最後、刚刚,他用换得的东西制造出那些声音来帮助她「看」,而这次她说要给他自己的生命。
或许,她可以只还他一根吸管。
「这麽简单的东西就可以了吗?」小女孩纳闷。
「嗯,其实好像就这麽简单。」他想了片刻後,不禁轻笑。
「那……大哥哥,你的愿望是什麽呢?」如果是他,会在纸条上写下什麽愿望,然後,用什麽代价去交换?
「我啊……」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他歪着头,这次花去很长的思考时间,最後才缓缓道出:「或许,现在我最想要当个足球选手吧,就算不能成为一个职业的足球员,但我也想像席丹一样、秀出一次神乎其技的盘球及射门。」
末的,自己忍不住笑出来,「我用你即将给我的吸管去交换。」
※
大学毕业後,蓝田清歌顺利在一家风评不错的公司找到工作,消息传出後惹来不少同届学生羡慕的眼光。
不过或许是初入社会、尚不适应霎时席卷而至的忙碌生活,加上下班後还要应酬,周旋在客户、上司、同事之间,不正常的饮食习惯让蓝田清歌没多久就搞坏了胃,好一段时间都得定时前往医院报到。
某次吞完胃镜後,他皱着眉穿梭在医院特有的长廊间寻找洗手间,想藉由清水漱口、洗去口腔里头那股几乎让人作恶的不适。
而後……他在眼角轻轻一瞥的余光中,视网膜上映入了那人的身影。
那个已经埋在心中很久的名字,他发现原来自己不曾将对方遗忘──暂时被锁起来、藏在记忆柜子的最下层,只要拭去上头的灰尘、稍加整理,便能唤出那段彼此都还是青涩少年时代的回忆。
黑泽怜──是他,真的是他!
他确定自己不会认错。
蓝田清歌不由得顿足,因作恶感去捂着嘴巴的手也因过度吃惊而僵在半空中。
他的视线笔直地落在数公尺外、隔着一片透明玻璃,看起来正在……接受治疗的年轻男子身上。
过度专注的结果导致原本的不适瞬间消逝无踪,此刻他全副注意力均凝聚於前方的一个目标点,没多久,对方似乎察觉这记炙热的注目,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寻找。
双方的眼神因此相互对上。
蓝田清歌愣了愣,没来由开始紧张起来。他朝对方点点头。
他看那人歪着头想了半晌,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後用嘴形道出自己的姓氏──蓝田清歌觉得早先留存於口腔中的那股恶心感,此时已全部烟消云散,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如此感谢自己脆弱的肠胃、还有那数分钟前还深深痛恨的胃镜检查。
「蓝田,好久不见呀。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咧,不过,你好像没什麽变嘛。」他说话的语气,好像两人昨天才刚碰过面般自然。
「黑泽……」蓝田清歌有点被眼前这人过於随性的态度给吓到,「你……」即使告诉自己这样的动作很不礼貌,他仍旧管不住好奇的眼睛、让视线直往下飘。
「啊、这个啊,」蓝田清歌保证、他绝对有听见黑泽怜发出疑似「啧」的声音,「如果你早一点来,『它』就还在。」微皱了皱眉,「如果你晚一点来,就会有『新的』它了。」
很明显是在感叹为什麽刚好是眼前这般不巧的时机,让蓝田清歌瞧见自己这副不上不下的模样──虽然他觉得黑泽怜最应该要抱怨的、应该是失去了一只脚这件事吧!
跟学生时代一样,蓝田清歌始终捉不到他关注事情的重点。
「怎麽会……这样?」忍不住问。
他很想说服自己是眼花了,才会看见他右膝下方……空空荡荡。
「唔……该怎麽说呢,或许『它』出去旅行太久,一不小心就不想回来了吧,哈~」有点冷门的答案,说话的主人却迳自笑得开怀。
「你当初是为了这个休学的?」是疾病、还是事故?过於震惊的蓝田清歌没他的好兴致,他急着追问。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啦。」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耶,好难回忆喔。黑泽怜歪着头思索。
蓝田清歌顿时大感挫败,哀怨的神投向他。
黑泽怜抓了抓头,「其实那时候开始觉得脚踝的地方怪怪的,去检查後发现有不好的细胞。」父亲执意要他接受治疗,所以就先休学了。「本来也曾打算复学,但那阵子我在找『想做的事情』、父亲要我毕业前找到嘛~结果,一不小心就错过时间了。」学校不受理迟到的复学手续,所以他只能暂时都顶着高中肄业的学历。
「你──」蓝田清歌大感无言。
「不过,幸好是蓝田。」他笑着,很无害的那种笑容。
蓝田清歌不禁产生一时的迷眩,呆愣地凝视着他。
「我曾经想过如果是以前认识的谁看到现在的我,会问一些有的没的问题的时候,要怎麽回答呢。」耸耸肩,「蓝田就不会了。」
那是一种可名为「信任」的神情。
「蓝田虽然偶尔会『碎碎念』,却很懂得观察别人的心情,不会在不该问的场合说一些不适当的话。」犹如绕口令地说着。
自己是这样的人吗?长这麽大了,蓝田清歌本身都没把握。
「但、若是蓝田,也没什麽好隐瞒的。」他看向对方,「蓝田就是有那种『什麽话都可以对这个人说』的特质,让人很放心。」
他才一直认为黑泽怜根本就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至少蓝田清歌不知道他亦会用自己的方式、角度,来看待周遭的人事物,并且有一套解读的语言。
「……痛吗?」许久,他找回声音,喃喃地问。有股冲动想要抚上那只「出去旅行」的右下肢体。
「还好啦,像刚刚那样复健时才比较痛。」他怀疑那个复健师替自己订定的治疗计画,根本就是父亲的要求、用来整他的吧。搔头,尴尬地笑道。
「复健很久了?」他不太懂这些疗程。
「几个月吧。」到後来根本懒得计算时间。
「每天都要来吗?」先前几次复诊之际都没遇过他,倘若并非这次进行胃镜检查,或许又将错过──蓝田清歌愈来愈相信命运这回事了。
「几乎。」又皱了皱眉,「没有来会被念。」不敢苟同的模样。
「我……」我陪你做复建!他几乎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太恰当,於是连忙改口:「我能来找你吗?」
「你要来找我呀?」黑泽怜有点讶异,「当然好啊!」接着展露灿烂的笑颜。
※
虽说想陪他做复健,不过每次当蓝田清歌下班後、从公司再前往医院时,往往黑泽怜早就完成当天的复健内容,回病房休息了;即便星期六日、休假的时候得以比较早前去,但星期假日,复建也同样暂停。
没能陪他做复健,然而蓝田清歌只要在时间允许内、没有加班的情况下,依然会准时至医院报到。
这天,黑泽怜跟他提及近日已经在测量制作、接下来准备进行适应义肢的复建计画。
诚如他先前说的:会有「新的」它,指的即是义肢。
坐在病床上的他,抬了抬缺少膝盖以下部位的右脚,「我应该不会跟『它』不合吧。」
「不是照每个人的长度测量吗?」即使对那方面的知识不甚了解,多少也能猜测,应该不至於存在「不合」的问题吧?
「这麽说是没错,可是人都有不合了嘛,义肢应该也会有吧?呐、蓝田你说是不是?」一脸期待地望向一旁的蓝田清歌。
他感到啼笑皆非,「你说是就是。」彷佛在哄小孩的语气。
「嗯?我觉得你好像在敷衍耶。」平常对人的言下之意显得迟钝的他,当下倒很敏锐。「好吧,不聊这个。我说、蓝田,你没有女朋友吗?」否则怎麽可以每天都往这边跑。
见他用俐落的刀法削着水果,黑泽怜将憋了很久的疑惑问出。
蓝田清歌差点没让刀锋划过自己的指头,「没有,干嘛突然问这个?」狐疑的眼光瞥向他。
「好奇呀,你每天都来,这里的护士都在问我们是什麽关系了。」耸肩。
「那你怎麽说?」他好奇他的回答。
「情侣关系呀。」笑道。
一颗水果自蓝田清歌手中滑落。他没心思去理会,过於吃惊的他此刻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一副怡然自得模样的人,好半天挤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啊──好浪费喔!」偏偏始作俑者似乎没有任何自觉说了什麽奇怪的话,他感到可惜地大叹蓝田清歌居然弄掉了一个新鲜的果物。
「你你你、你跟他们说我们是……」结巴地道──难怪他觉得最近好像有很多不明的视线,原来不是错觉,都是他「乱放话」的缘故?
「好浪费喔,蓝田,捡起来啦~」他趴在床栏上,眼巴巴地盯着地面上的那颗已去掉半张表皮的水果。
蓝田清歌实在搞不清楚他关注的焦点和标准究竟在哪里。「你没女朋友吗?」认命地弯腰去捡起水果、拿到洗手台用清水冲洗过,继续去皮的工作,然後他问黑泽怜。
「曾经有。」使用的是过去式,「不过跑了耶。」听起来不怎麽悲伤的口吻。
「跑了?」怎麽说?
「她问我、梦想跟她,要选哪一个。」怎麽女生都很爱问这类的问题?「我说『当然是梦想』,然後她就跑了。」再度耸耸肩。
「你没追?」女生天生缺少一份安全感,会这麽问很自然──他如此回答,当然人家会选择离开。
「我怎麽追得上!」挑挑眉,抬起右脚在空中晃了晃。
「呃……」蓝田清歌承认自己被打败了。
「你应该不会问我这种问题吧?」皱了皱眉。
「不会。」摇头。倘若他们真的是情侣的话。
但重点──他们并非情侣呀!他犯不着问对方这种问题。他是不是搞错什麽了?
蓝田清歌无言地看着他,而黑泽怜仅是一迳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