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入了他的梦。
这是第几天了?
她没好气地瞪着眼前那名伏首於红木仿古书桌上的男人,看着他紧盯着电脑萤幕,忙碌的手不停在键盘上飞舞,片刻也不曾停歇。
就她观察许多天的结果,她非常肯定这男人就是俗称的「工作狂」,就是那种每分每秒都价值数百万,所以只要停下休息就会大大影响整个公司的营运。
也是啦,就在她所待的地方--应该算是这男人的办公室,足足有她整个实验室那麽大……好吧,虽然不想承认,但有她小套房的十倍大以上。
偌大办公室是走清冷的白色调性,以灰白色的大理石为基底,被刻意装点成明清时代御书房的味道;硬梆梆的华丽雕花桌椅,色泽单调的青花瓷器,以及一大柜的专业原文书,和男人正在使用的书桌……然後--
就没了。
连个可以舒舒服服坐下的地方也没有。
更没有门与窗之类对外的通口,让她可以逃离这间该死的密室,逃离这个该死的男人。
几天下来,就在不知从坚硬的雕花椅中跳起来起次,她终於受不了了,一口气冲到男人面前大喊﹕
「请问你找我何事?」
她,打破了原则,与召她入梦的人有了接触。
过往有许多不愉快的经验,所以当她不小心被召入别人的梦中,她会选择当一名旁观者,冷眼看着那一个个似与现实有关,却又饱含贪嗔痴的幻境。
她不能插手那些梦。一旦有了接触,她的一言一行就会牵引作梦者的人格特质,就像催眠一样。索性她不会重复待在一个人的梦中,亦或是说,只要待过某个人的梦,她就不会被召入,除了--
眼前的忙碌男人。
「请问我认识你吗?」
不死心,她又对男人狂吼一句。
她与他,绝对不认识的,因为过往经验会召她入梦的大都是认识的人。
而且她小资女一名,怎麽可能认识这种每分每秒都价值百万的上流人士?
只是不管认不认识,男人依旧不理她。
她也只能死瞪着这名工作狂男人,直到梦醒时分。
清晨。
阳光刺眼,没空调吹拂会闷出一身热汗,典型的台湾南部早上气候。
曾雅璿终於从那该死的梦中出来,就算是热醒热出一身汗,她也没那麽感谢过这种炽热的天气,更觉得自己为了省钱关掉空调是个明智的决定。
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那张清秀脸蛋上挂着难看黑眼圈,她决定今天要让自己工作的更累些,最好累到今晚完全进入深度睡眠,这样才不会因为作梦又进入那个死胡同。
打定主意,她穿上号称有抗UV功能的防晒外套,骑上摩托车往公司冲去打准八点的卡。其实有没有打准八点的卡对她的工作内容没影响,但对她的考绩薪水很有影响。
她是H大医院病理部的助理研究员,是个被指导教授虐待多年後终於拿到博士学位,靠着一点指导教授的关系,很幸运任了这个还算稳定的职缺。工作内容是协助工作繁忙的临床医师做研究,发表可以让大家愉快升等的国际期刊。
「那篇投稿的期刊有消息吗?」
刚穿上实验衣,一名医师马上踱过来探问。事关这名医生的副教授升等,就算研究计画实验与投稿期刊撰写都是她的心血,她也只能微笑安抚说着﹕
「可能是之前的论文造假事件,最近审稿比较慢一些。不过王医师不用担心,投稿前几名国外的大教授们都看过了,有他们的认可,被国际期刊接受的机率应该很大。」
「机率很大?」
没听到满意的答案,王医生的脸沉了下来,嘲讽着﹕
「医院每个月扣我们医生的薪水,请你这个助理研究员来协助实验,结果连篇期刊都发不好,投稿出去都多久了……」
曾雅璿只能表现出歉疚的模样,低头让王医生骂着。反正,骂完医生就会离开,因为还有许多病人要照顾,不可能浪费时间在骂她上面。
她曾经入过这个医生的梦,她看见了这位医生对病人的慈爱与热情,以及他所想建构的医界前景。无奈再有热情的人,最怕遇上的是时运不济,被处处打压。想要升等是想爬上更高的位置,达成自己的理想;可惜医院高层想栽培的那些人,这名医生从不在名单中。
这些机密,也是她从梦中得知的。
梦,虽然是虚幻,但大多时候是反射出现实中的那一面,也映照出一个人的真实性格。她看太多了,所以更多时候,她不相信人,就好比是眼前这名温柔可亲的可爱小学妹苏涵秀,正拿着一杯泡好的热咖啡来到她面前。
「学姊辛苦了。」温柔暖笑搭上暖手咖啡,该是暖入心肺,可曾雅璿只觉得实验室的空调更冷了。
「谢谢。」
接过咖啡,她啜饮一口,没意外地听见苏涵秀打抱不平地叨念﹕
「计画是学姊写的,实验也是学姊做的,学姊都这麽辛苦了,他们都没看见吗?」小学妹甜甜的声音很蛊惑人心,特别是在受了莫名的气後,一定会愤恨回答--
那些脑残医生简直不是人,有本事自己发论文期刊去﹗自己什麽事都不做,只出一个挂名人头,凭什麽要走我们辛苦的研究成果?
这种标准回答她不会在小学妹面前说。
「唉--」她倒是叹了口气,对苏涵秀也是对自己,然後再奉送一句她最爱的口头禅﹕「人生无奈啊。」
就因为人生无奈,所以她越来越不明白她怎会将人生中最精华的岁月,虚掷在暗黑学术界中。在当了免洗研究生多年後,好不容易出了社会领取微薄的收入,她却忘了当初自己为何会毅然决然踏上研究这条路。
念研究所是因为比自己大学本系毕业医检师还赚的多吗?
也没有。其实算一算,助理研究员这种责任制的工作时薪比医检师还低,然後又更辛苦;要熬夜赶实验,连回家也要写计画或论文。
而且忙到连男朋友也交不到,更留不住,还要被家人嫌弃嫁不出去。
「唉,人生真的、真的好无奈啊!」
她再度重述了这句话,也不怕苏涵秀和主任医师们说去。她放下咖啡,在小学妹傻眼中,俐落地将一头中长发扎好马尾,又开始她无奈又忙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