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我送黄杰冰离开蓉仁小馆——这是我老爸要求的。
「门在那里,他可以自己走出去。」
『他今天是贵客,是二十年来第一个肯跟你回家的男生,更是我们以後宝贝的工读生。』
「他是来吃饭来打工的,你们二老好像打算收他做乾儿子。」
『乾儿子好,因为这麽好的孩子,大概不肯做我们女婿。』
「爸!」
黄杰冰看我气堵堵的样子,肩膀不住抽动,拼命忍住笑。
我很无奈:「你想笑就笑吧,不要忍了。亲爱的贵客,这边请。」
黄杰冰挥手向老爸老妈道别,二老如同欢送王子归国。
走出店门,黄杰冰眉眼还是弯弯的:「你家人实在太有趣了。」
「你家人是有多无趣,竟然会觉得我家人有趣?」
「我家吃饭时从来没这麽热闹过。」
「热闹⋯⋯?我家的餐桌上,如果没有客人,通常只有我的声音欸!」
「不,你家真的非常非常温暖又热闹。」黄杰冰张着又黑又圆的眼瞳,睫毛抖动如蝴蝶翅嗙,神情很认真。
——「白苡茵,你家是不是都冷冷清清啊?」
——「白苡茵,你爸妈都不会说话,你是不是每天都很无聊?」
——「白苡茵,你爸妈不讲话,你是怎麽学会表达的啊?」
我成长过程中,不断听到这些话语。
只有黄杰冰,说我家好热闹,有没有搞错⋯⋯
「嘿,白风小姐。」黄杰冰把我的思绪唤回眼前。
「嗯?哈——哈啾!」
「店门口有点冷,我有话还想跟你说,你可以到车上吗?」
我点点头,他如同绅士一般,为我打开车门。
黄杰冰似乎想说什麽,但晚间的永汉街还相当热闹,摩托车喇叭声刺耳,黄杰冰临停在店门口的车子,也挡住行人去路,他望向我,我点点头。
於是,车子沿着永汉大学外围行驶,不知不觉,车子来到学校附近的一条六线大道,这条路,别名景观大道,路上几乎没车,黄杰冰看到路旁一处观景台,车子攀上观景台的上坡,停了下来。
我们没下车,车窗外,一片城市夜晚的缤纷灯火,像是星星组成的海。车子熄了火,黄杰冰打开一点车窗,初春夜晚清风微微发寒,但是我全身发热。
「黄杰冰!」看我急了:「这,这不是景观大道的情侣圣地吗?你带我来这里干麻?」
「什麽情侣圣地?」黄杰冰看起来很困惑。
「别装了,很多人来这里看夜景,外面暗蒙蒙的⋯⋯你看,这里,还有那里!」
角落的确有一组一组互相依偎的情侣俪影。
黄杰冰很紧张:「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基本上只认得学校到我家的路!」
我看他拼命挥手,一张精致的脸急得发红,真的很想笑。
笑容满面,而不是冰河时期的黄杰冰。
不停讲话,而不是惜话如金的黄杰冰。
紧张到脸红,而不是面瘫的黄杰冰。
我今天竟然一次收集到了。
「白风小姐,你应该看出来了,我是⋯⋯装电子耳的听障生。」
我点点头。
「这是你带我到你家的原因吧?」
我再次点点头。
「谢谢你。」
表达感激的黄杰冰⋯⋯全校女生都要嫉妒我了。
我是不是该趁这时候,邀请他上广播电台?
「黄杰冰⋯⋯」话要出口,我又吞回去,在此时提这件事,会不会让他觉得我在利用他?
「嗯?」
我随口抛出一个问题:「你⋯⋯为什麽不让大家知道你戴电子耳?这样不是很不方便吗?」
「我⋯⋯我受够了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白苡茵,臭耳人的小孩。」
——「白苡茵,你会不会突然哪一天也耳聋啦?这不会遗传吗?」
——「小妹妹,不要骗叔叔说你爸爸妈妈不会讲话,快去请你爸爸妈妈听电话!不然叔叔要生气了!」
——「这次全市语文竞赛的演讲比赛,我们还是派曾绮书代表本校⋯⋯白苡茵,你讲得很好,可是⋯⋯老师担心你爸妈没办法陪你每天练习,曾绮书的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国文老师,可以帮她写很棒的演讲稿⋯⋯」
黄杰冰似乎话堵在喉头,霎那间,我明白了。
他走过一条很艰辛很寂寞的路,才把自己冰封起来。
「这是你为什麽明明可以考更好的大学,却跑来我们学校的原因吧?你应该不想要那些知道你过去黑历史的同学,再次当你同学。」
「你⋯⋯怎麽知道这麽多?」他睁大眼睛。
「我⋯⋯我没有暗恋你喔!我跟学校其他女生不一样,是我学妹小爱啦!和我们同组的庄爱颍,她超八卦的!」
「所以,你没暗恋我啊。」黄杰冰看起来有点失望,大概是我的错觉。
我赶紧岔开话题,「我可以问你吗⋯⋯是你先天还是後天的?」
「是後天失聪,十岁开始我常常听不清楚老师爸妈的话,老师和我爸指责我,别以为成绩好,就可以上课不专心。」
我觉得心头硬梆梆的,好像有点痛。
「我十二岁开始戴助听器,以听障生身份考上第一志愿,上高中前的暑假开电子耳,我本来以为电子耳手术一结束,就可以马上回复到小时候发病前的听力。」
「我没想到,调音、复健要花一年的时间⋯⋯要常常请假去找调音师,调音师离职就得换一位重新开始⋯⋯」
「但是,你说话说得很好啊⋯⋯」
黄杰冰摇摇头,「我还是无法接听电话,尤其听不清楚低频的男性嗓音,我们班导师和我爸都是这样的嗓音⋯⋯」
我看着他红润的唇,偶尔遇到口若悬河的节目来宾,我会进入噤声模式,我知道,就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