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结束了。
下星期就要开始上课,圣仁大学里,已经从寒假的死寂中恢复生机,就连大楼旁的草坪,也冒出了好多株小小茸茸的蒲公英白花,这些拥有羽绒翅膀的种子,是希望的象徵,但我心不在焉地走着,春天啦春光什麽的,通通与我无关了。
「哟,白苡茵,你来这里做什麽?」
我抬起头,眼前一双黑色滚珠般的眼瞳,冷冷瞪着我。
是黄玉清——广电系二年级学生,三个学期的书卷奖得主,我在学校实习电台「圣仁之声」的同侪,上学期的最後一天,她在实习电台副台长选举中,高票当选,票数是另一位候选人的六倍。
另一位候选人,出身应用外文系,却肖想染指实习电台实际领导者的副台长大位,最後只得到可怜兮兮的三票,包括她自己投给自己的一票。
为什麽我这麽清楚?因为那位不自量力的候选人,就是我,白苡茵。
她和身旁的几名同学,摊着大大的海报纸,上面写着「圣仁之声实习电台,新学期开播——」
该死!我明明要去研发大楼五楼应用外文系办公室,双脚却自动把我的身体带到上个学期天天报到的四楼,实习电台办公室前。
见我愣在原地,黄玉清牵起一抹冷笑,「你该不会忘了,你已经从DJ名单中除名了吧?没选上实习副台长就离开电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想出尔反尔吗?」
我想反唇相讥,却发现我的好学妹,广电系一年级的小爱也在做海报,她的同学阿任则是前胸後背各有一块厚纸看板,头上带着小丑帽,他看起来像夹在三明治中间的饱满汉堡肉——
实习电台同学们都知道选举时另外两票来自小爱和阿任,於是将重担苦活都丢给他们以示惩罚,如果我说了什麽,小爱和阿任,就更像被我和黄玉清压扁的三明治夹馅了。
我苦笑一声,不再说什麽,自己淡出实习广播电台前的人群,系办也不去了,就是一阶一阶地踩着楼梯下来,又一步一步走出大楼,我握紧拳头,在心里对自己精神喊话——
白苡茵,不准哭,不准哭,大二上学期期中考後,你的语言学概论不及格,但揭晓成绩後进播音室直播现场节目,你还是兴高采烈地播了好几首振奋人心的歌曲,和听众庆贺期中考结束,你可以的,你可以的⋯⋯
透过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我勉强看见一片水泽和成排的矮灌木,这里是心诚湖,人烟罕至,我坐在冒着小白花的七里香旁,放心地任眼泪滑落。
期中考不及格,我还可以撑着不掉泪,是因为我还有最爱的广播电台。
没有广播电台,我不知道,我白苡茵接下来的大学生活要怎麽办?毕竟,我当初可是为了实习广播电台,才进圣仁大学就读的啊!
这是我家所在的县市,唯一有广电系和实习电台的大学;我学测指考都没上广电系,硬是挤进应外系,然後申请传播学程,好不容易在大一下学期进了实习电台,在大二上学期开始主持节目,还被票选为最受欢迎DJ⋯⋯
我让眼泪尽情奔流,包包上一个红色的护身符特别显眼。那是我爸妈特别去新港天后宫求来的平安符。
『妈祖庙有顺风耳,顺风耳不就是管广播电台的吗?』老妈硬要我挂在包包上。
一想起老爸老妈在副台长选举前,不顾自己身体的情况,排除万难、舟车劳顿去嘉义新港一趟,我就更想哭了,不,乾脆哭出声音好了。
我握拳朝天大喊,「顺风耳!我白苡茵,没有电台,该怎麽办啦!千里眼!你能告诉我吗!?」
灌木丛後突然传来悉悉簌簌地声音,我吓了一跳,站起身探看。
一个深蓝色大衣的男孩背影,抄着一个卡其色斜背信差包迅速撤离湖边,那人头发及肩,身形纤细,踩着白色帆布鞋的双腿特别长,应该是本校学生无误。
他转身的一瞬间,我瞥见他的脸。
比一般男孩略小的脸,眼睫比我浓密,长长的眼睛,五官好精致,但乌黑滚圆的瞳仁看来似乎并不开心——欸,这帅哥该不会被我的哭声给吓走了吧?
草地上有一本小小的《雅思必考单字A-Z》,我捡起来,应该是那位同学落下的。
「欸欸,你的书掉了,同学,同学!」我用尽肺活量大声喊,但那深蓝色身影头也不回,变得越来越小。我想拔腿追上他,但⋯⋯我讲话超快,一分钟内可以清晰地连续放送超过四百个字,跑一百公尺却得花上三十秒,永远是全班最後一名,比倒数第二名还多三秒,根本不可能追上这位长腿同学。
我翻翻书本,书本正文每一页都划线整整齐齐像沿着尺描过,重点用各色萤光笔标注,笔记的字体纤秀又整齐——好用功的同学,好想跟他修同一堂课,然後向他借笔记!
我翻到封底,「历史四黄杰冰」,好啦,有系级名字就好办,我拍拍书本上的草屑,对它说:「待会儿我拜托小爱和阿任在电台里播出失物招领消息,别担心,你很快就会回到主人身边。」
「跟谁都可以讲话,哪天你邀请一盆盆栽当节目来宾,一个人唱个热闹的独角戏也不奇怪。」
这是小爱对我的评语,不过⋯⋯黄杰冰⋯⋯这名字怎麽有点耳熟?
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我接起电话,是小爱!
「苡茵学姊!你在哪里?学务长找你!」
「学⋯⋯学务长?谁啊?」
「学务长姓薛,叫薛悟方啦!」
「欸,学务长叫这名字吗?感觉好陌生。」
「学务长是这学期才从业界挖角来的,你知道吗?你有机会重回电台了!」
「为什麽?」
「我们系助教说,他把实习电台副台长选举结果送到课外活动组,最後送到学务长那签核时,被退回来了!他看到黄玉清的节目表,说她照抄上届的,完全不思长进,学务长说要亲自把实习电台带起来,让电台成为我们圣仁大学的招生利器。」小爱一口气讲完,一点也不喘。
「你怎麽那麽清楚?」
「学姊,我可是活动的广播电台啊!」
「学务长要整顿电台,和我又有什麽关系?」
「学姊,你猜不出来吗?他觉得黄玉清的节目规划太烂,而你的政见不比她差,决定重办电台实习副台长选举!他担任过飞碟电台的DJ,还拿过广电金钟奖,广播是他的专业欸!」
「这⋯⋯这合乎规定吗?」
「黄玉清也是这样嚷嚷,但是根据『圣仁大学实习广播电台设置办法』内容,电台设台长一名,新的学务长,就是新任台长,台长说了算!总之,你快点到学务长办公室找他的秘书就对啦!好像要交代你们准备一些资料⋯⋯」
我看着包包上系着的大甲妈祖庙平安符,难道,顺风耳显灵了?
「喂喂,学姊,有没在听啊?」
「小爱,学务长办公室在哪里?」
「行政大楼一楼!快!」
我将《雅思必考单字A-Z》塞进包包,一边跑一边擦眼泪,心脏跳得比我的步伐快,如果能让我重回电台,我一定好好地做,好好地把我的声音传播到顺风耳也听不到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