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没事的时候,会跟我一起去课辅。自从上次小西在他住处待过一晚,他就挺关心这孩子,只是嘴上不说。
小西从未主动去公寓找他,他倒是经常在课辅後半强迫小西到他公寓玩吉他。
托吉他的福,小西开始把老四当大哥崇拜,但他表现情感的方式内敛,大部份时候还是在跟老四斗嘴居多。
「欸,你停笔很久了,发呆喔?」老四用手戳戳小西脑袋。
其他小朋友早就写完作业,开始作美劳了,但小西还在跟国语练习簿奋战。
「不会写。」
小西将作业本推到老四手边,老四爱看不看地逐字念道:
「造句,尽管。尽管……你们现在就教到这麽难的生字?」
小西点头,老四没辄地回到作业本,苦思:
「尽管……尽管……叫小一学生想这种造句太刁难了吧!」
「我已经二年级了!」
「既然已经二年级就要自己想啊!本大爷又不是念文科的。」
啧!不会就不会,废话那麽多。
哪知我内心吐槽还没完,老四推推坐在隔壁的我:
「你来想,我对国文作业没兴趣。」
我张大嘴,我也不是念文科的耶!重点是,这跟念哪一科没关系,大学生解不出小学生的作业问题,像话吗?
我快速指点完身边小朋友的美劳作品,把小西的国语作业拿来。
「尽管,这语词很常见哪!尽管嘛……尽管……」
呃?脑袋是空的……难、难道我的程度跟老四不相上下吗?
「尽管……尽管老四钱太多,我还是要打工!」
老四一听,拍桌抗议:「你想那什麽造句?作业可以这样写吗?」
「不行吗?」我故作天真:「不然换你想。」
「咳!尽管,本大爷要什麽有什麽,不过谦虚的美德也是没少的。」
「你这才是哪门子的造句呢!根本是在夸你自己!」
「是吗?」
老四拿出救命手机,熟练地用Google搜寻「尽管」这个关键字,然後递手机给我和小西看,跩得要命:
「这里有写『尽管』的意思,『虽然、不受限制、放心去做』。底下有一些例句,照抄吧!」
「怎麽可以抄?乱教!」
比起数理,我的国文程度弱得可以,现在为了小西的作业,津津有味研究起来。
「老四,你看,通常『尽管』接的上下文都是一正一负的情况耶!比如,尽管他寒窗苦读,最後还是落榜了。认真用功是好事,不过结果却是不好的。」
「嗯,然後?」
「还有一句是,尽管他失败多次,依然不放弃希望。虽然前面的际遇并不好,但是後来的心境很励志吧!」
说到这里,我没来由有感而发:
「人们就是这样子的吧!在幸福的时候失望,又在失去以後重燃希望。」
老四只手撑着头,安静等我说完,他的瞳孔藏着跟此刻夕阳相似的柔光,每当我开始讲起心里话,他总会温驯倾听。
我的视线转移到外头墙上的猫咪,牠沐浴在舒服的夕照里,惬意打盹,眯起的小眼睛,有时会因为风吹草动而猛然睁开,最终敌不过睡意,又渐次合上。
「跟我们起起伏伏、风风雨雨的人生不一样,那只猫一定可以就这麽过一辈子吧……」
太阳西斜的角度又稍微偏移,那只黄纹猫咪的慵懒身形几乎隐身於金色光线之中。我呢喃出也许明天就会忘记的感慨,老四却捏捏我的鼻子,大方褒奖:
「我们家瑞瑞今天怎麽这麽感性?」
每当我让他觉得心疼,他就会用「我们家瑞瑞」来叫我。我拿下他的手,没有放开,说不出所以然地让它搁在脸庞。
轮到他有感而发:「虽然无风无雨,可是如果没有『尽管如此』的人生,再棒的幸福都感受不到吧……」
老四嘴里说的幸福,从他凝视我的款款眼神、萧索的嗓音、和我们相握的手,一点一滴地渗流过来。
可是老四啊,不管有没有所谓的「尽管如此」,在你身边,我已经常常能感受到醉人的幸福呢!
「我们家老四今天怎麽也这麽诗意呀!」我没将那麽肉麻的话说出口,改为拍拍他的脸颊。
「嘿嘿!本大爷大概有当诗人的潜力。」
老四臭屁到一半,课辅社社长不知何时站到我们背後,用卷起的图画纸各敲我们一记。
「禁止在课辅时间放闪!没看到四周都是小学生吗?小西的作业是搞定了没有?」
我赶忙搜寻小西踪影,他老早写完「尽管」的造句,跑去别桌做美劳了。
小西现在已经可以和其他孩子打成一片,会一起玩,一起笑。尽管,他爸爸的工作始终没有着落,酒也喝得更凶,可是我在小西身上看见了好转的希望。
会好转吗?会吧!
社长敲的那一记,把我们暂时打出「尽管」的造句思维之外。墙头猫咪继续打盹,孩子们吵吵闹闹作美劳,老四对於社长擅自丢给他的美劳用具蹙起眉头,投射在桌面上的光线又悄悄西斜一些。
我们,会在什麽时候说出「尽管如此」这句话呢?觉得很幸福的时候?开始失去的时候?就算难免会去失去,如果能再把重要的事物找回来,就好了。
在投入教室那片欢乐的行列之前,有个声音在心底许愿般那麽喃喃自语。
彷佛人生可以作选择;彷佛所有不幸的际遇最终都会柳暗花明;彷佛,我们是勇敢的,足以勇敢写完「尽管如此」的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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