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我几乎夜不成眠。
来到大仑後的点点滴滴,不断地在我脑内播放,我只要一闭上眼睛,盛子译和黄金格的脸庞轮流出现在我脑海里。对盛子译,我怀的是愧疚;对黄金格,我说不清楚⋯⋯
事情只能一件一件地做,我决定从我可以掌握的开始,於是,好不容易撑到早上六点半,我爬起床後,首先去找盛子译。
我可以用Line、简讯或Email,告诉他,我不能当他的女朋友,这是比较容易、比较不尴尬的做法。
但我还是决定,要当面告诉他这件事。
我相信,任何别离,最好都能当面说清楚,我才不要像那位,没说再见就迳行离去的蓝子谒⋯⋯
*****
我走到译站小食前,奇怪的是,我没看见盛子译的车,倒是发现铁门上贴着一张黄色的纸,「今日店休」。
我传了Line简讯给盛子译,「你在吗?身体不舒服吗?我想找你谈谈。」
讯息旁迅速出现一个小小的已读字样,但过了十分钟,盛子译仍然没回传讯息。
我默默地回到林檎咖啡,打开电脑开始办公,却无法克制自己,每十五分钟留意一次时间,偷看店门口,是否有那个高大到快塞满门框的身影出现。
九点,黄金格没出现,大概又去晨泳了。
九点半,黄金格还是没出现,呃,大概游泳太饿,又去吃早餐了。
十点,黄金格还是没来。
我四处张望,「呃,」我问马雅苹,「雅苹姐,黄总今天没来,很难得啊。」
马雅苹抬眼看了我一眼,「我早上来的路上碰到黄总,他说今天他会在蓝楼种花,不进来这里了。他可能想玩土,但是他看起来像是吃了十斤土,好像失恋一样,面色如土哦⋯⋯」
马雅苹话中有话,她挑眉,「总之,想找他的话,去蓝楼吧。」
我也故作云淡风轻,「告诉我这个干麻,我没要找他⋯⋯」而後音量变小,我对自己嘟哝,「不过去找他也是可以⋯⋯」
我脚步轻快地奔上楼,拎起装了衬衫和墨镜的纸袋,看看镜中的自己,昨晚没睡好,看起来气色超差,脸色好黯淡啊!
我旋开唇膏盖子,补点颜色,又觉得身上深蓝色的衣服,不太衬今天的气色,於是打开衣柜,换了一件粉橘色的上衣和白色短裤,让自己看起来明亮有朝气一些。
我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早上没把头发绑好,马尾看起来好乱,我我重新刮松上面的头发,紮好一个有点蓬蓬的马尾,才接着又登登登地跑下楼,直奔往蓝楼。
离开林檎咖啡前,发现马雅苹一边洗杯子一边窃笑嘀咕,「我们的傲娇练习生是要见情郎吗?还换衣服又梳妆打扮哩!」
笑什麽啦!奇怪欸!我头也不回地踏出林檎咖啡。
*****
我绕过蓝楼的砖墙与斜巷,隔着砖墙,一眼就看到黄金格高大的身影,他蹲在叔公的小树屋下,身旁散落几支园艺工具,手里握着一支双头锄,时而锄起杂草,时而耙松土壤,看来土里的小石头似乎跟他有仇,只要被他找到,小石头的命运就是被当作棒球,以超高球速狠狠扔在砖墙一角。
我走近他,直到站在他身前,黄金格才抹一下额际的汗水,抬眼看我,「是我们的斯袜特女孩,早啊。」
这张俊朗的脸孔,挂着一脸超苦的笑容,我都看得出来,这笑容超级不真心。
我不回答他的问题,「黄总,你对着砖墙乱扔石头,不怕破坏洋楼吗?」
黄金格不说话,继续挖土除草,於是我也拾起一支铲子,放下纸袋,蹲下来一起挖土,发现把土铲松、挑出石头的过程,其实还挺疗癒的。
两人默默整理了好一会儿,我开口,「有婚摄联络我,说想要借蓝楼来拍婚纱,你开放外借吗?」
「可以啊,如果新人不怕蓝家祖先也入镜。」
我铲起一小撮土,结果铲子前缘碰到大石块,霎时间,细碎的土壤如同散弹喷向黄金格,他来不及逃命,头发上都是细沙,他大叫,「喂!」
我看着他拼命拨下短发上的沙土,忍不住大笑,「哈哈,黄总吃土啦!」
黄金格也玩心大起,铲起另一撮土泼向我,「好土不吃吗?这位女黄总,你也来一点。」
两人这样你来我往泼了几回,我才抱头向後退表示投降,「不玩了不玩了,我头发上都是土,再玩下去,你得付我去发廊洗头和衣服乾洗的费用。」
我拆下马尾,低下头抖落卡在发丝中的沙土,糟糕,沙土怎麽抖都抖不完,这时,一双大手轻轻拍下我头顶的沙土,手指手掌都非常温热。
我抬起头,拨拢头发,黄金格走向前,俯视着我,大手伸向我的後脑,我可以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几乎以为他要捧住我的後脑勺——
「这里还有。」他又拨下一些沙土,看我的眼神非常温柔。
「⋯⋯谢谢。」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拿起放在地上的纸袋,递给黄金格,「我弄坏你的太阳眼镜,迟迟没帮你买一副新的,哪,除了本金,我自动加了利息,里面有件衣服,我想,它很适合你。」我尽可能表现得平静。
黄金格双手接下纸袋,眼神发亮,「你在大仑买的吗?」他问。
「不是,星期天在台北时买的。」
「星期天?你当着盛子译的面,买这些东西?」黄金格大眼圆睁,「他没生气吗?」
「别担心。」我想起盛子译当场暗下来的脸色,和车上尴尬的沈默气氛,但我没说实话,我不想让黄金格担心。
黄金格抿了抿唇,才讪讪地吐出一句,「你们的约会⋯⋯还好吗?」
他的眼神直直锁定我,我忍不住问,「总裁连实习生交男友都要管吗?」
他神色严肃,「虽然我们的关系只是总裁和实习生,你的幸福,比什麽都重要,」他握起拳头,「如果盛子译伤了你,我会第一个揍他一拳。」
我看着他,当年我责怪他间接害了蓝子谒,从此,我的幸福,也变成他的重担了吧?
我也收起笑容,无比慎重地开口,「盛子译问了我,要不要当他女朋友。」
「你的答案呢?」他闻言一愣,别开眼,垂眼看地上,「他长得这麽像蓝子谒,你很难拒绝吧?」
我摇摇头,「我百分之百确定,盛子译只是长得像蓝子谒,他不是蓝子谒——我承认,刚认识他时,我有点错乱,觉得他超像蓝子谒附身,但是,我再也不会弄错了。」
我停了一会儿,「对我而言,不会有人像蓝子谒,他就是他,无可替代。」
黄金格深深地看着我,棕色眼瞳里好像有什麽亮了起来,我看着黄金格,他背後的蓝楼,敞开的大门深处,我看得见楼梯,那年的那一夜,在蓝楼的幸福时光,又彷佛在我眼前。
「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假设,很不科学的——蓝子谒借了别人的身体回来人间,你认得出他吗?」黄金格问。
「这是什麽问题啊?会有这麽不科学的事吗?」我笑了,「但是,如果真的有这种事,我一定有办法认出他。」我笃定地回答。
「什麽办法?」他问,我感觉脸颊发烫。
「他⋯⋯只要靠近我一点,我就会知道。」我抬起下巴,我当然一定认得出他,但这个办法,绝对不能告诉黄金格。
「你没说清楚,到底你怎麽知道?」黄金格走向我一步,表情凝重,他高大的身躯让我觉得大军压境,我不由自主往後退一步。
我脸红发热,「那是我独家的辨识技术,哪能告诉你。」
「是什麽样的辨识技术?」他再往前站一步,我的腿抖个不停,他没停止往前,嘴角微微勾起,那不是邪佞的坏坏的笑,是一个非常自信从容的笑。
我勉强再挤出一句,「我⋯⋯回咖啡店去了,天气好热,我要来杯冰咖啡,黄总,掰。」
说完,我转身拔腿逃回林檎咖啡,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
我的独家辨识技术,不是指纹、虹膜辨识,而是我和蓝子谒的终极密码。
如果,万一,假设,蓝子谒真的回来,不管他借了谁的身体回来,我只要有机会靠近那个人,嘴唇贴上去,他就会让我知道,他是我的蓝子谒。
当年蓝楼的那一吻,到现在还彷佛昨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忘,我相信,他也不会忘⋯⋯
盛子译即便他长得如此像蓝子谒,他的吻也没办法让我以为,他就是蓝子谒。
而黄金格为何让我腿抖个不止?
他没推眼镜,手中也没拿简报笔,但是——
他步步趋近,自信的笑容弧度,让我没办法不想起,当年在简报课堂当众告白的勇敢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