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想了一会儿,慢慢说出:Luku,路谷?(我心里自己音译。)部落大人们听到也是一阵赞叹,甚至有人鼓掌以示同意。
Luku坐下後,才一一向我们打招呼。
主持晚会的大叔又站了起来,感谢了长老为我们命名,又再次表示对我们这些老师的欢迎,之後就大喊开动,请大家尽情享用晚餐。
晚餐采自助式的buffet形式,大家可以随意走动,挑选自己喜欢吃的食物。
我们几个老师原本还害羞地坐在原位,学姊立刻鼓噪地叫我们赶快站起来,要我们千万别客气,否则会抢不到食物,然後就独自跑去寻找美食。我们其他几人先是面面相视,终究也都鼓起勇气,纷纷拿起碗筷沿桌寻觅美食。
我随意从桌上夹了几样食物,又坐回了原位。看着广场上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心中不免好奇这个与世隔绝的世界,究竟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呼,好累啊!」Luku在我旁边坐下。
「你还好吧?一路上很赶吧?」
「超赶。刚才上山这段路又黑又抖,整个人好像都要散了。」Luku将碗筷放在桌上,「我是山河,看来这一梯只有我们两个男生。」
「我是Sam,布农名字是Musung。你刚才应该错过我们所有人的布农名字吧?」
「是啊,我只赶上我自己的。」
「你是Luku,其他人是…」我将他人的布农名字说给他。
「好难记。我最不会记这种拼音的名字了!我的英文超烂,根本记不起来。我怕我连自己的布农名都记不住。」
「哈哈,别担心,我会一直用你布农的名字叫你,这样你就不会忘记了。」
「可是我会叫不出你的名字,因为你的名字也好难记。你的中文名字是什麽?」
「民和。」我说。自从就读外文系之後,我很少使用到我的中文名。
「我以後还是叫你民和!我比较记得住。」Luku说完傻笑。
「好吧!那我就叫你Luku。」我们两相视而笑。
晚餐在大家的欢笑声中结束,所有人都留下来帮忙整理场地,不一会儿的工夫,广场就恢复成原来空旷整洁的样貌。如果不是空气中还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定不会有人相信此地刚才竟有人声鼎沸的热闹派对。
我们大家互道晚安,各自回家。
山里的夜黑的快,不到九点,整个部落竟有如午夜时分的寂静。每个人踩踏碎石的脚步声格外响亮。
「晚安罗!部落的人都早睡早起。早点睡,好好休息,明天就要上课罗!」学姊在高家门口向我们又道别了一次,就穿过大客厅走进她的房间。
整个部落像是关了静音,只剩漆黑的夜喧宾夺主地霸占了整个广场。
Luku与我回到我们的房间後,一时间尴尬异常。我们只好互相礼让对方先去盥洗,最後Luku被我的理由说服,因为他晚上才刚到不久,还是满身满脸风沙,而我们至少下午抵达时就都先简单梳洗过一次了。
将他赶去洗澡後,我先换成一身的短袖短裤,然後拿出我带来的小说,选了靠近内侧的棉被将其铺平,舒服地躺在被褥上,享受久违的一个人时光。(虽然今天都还没有过完,我却忍不住怀念起昨日以前一个人躲在房里的日子。)
我闭着双眼大口深呼吸好几次,我台中住处内的样子立刻出现在我的脑中,我抱着棉被,彷佛立刻回到我舒服的床上。
我再次将我的身体蜷曲如煮熟的虾子,双手紧紧抱胸,我必须暂时逃离这个世界,就算短短的一刻也好。
「你在干麻?睡了喔?」Luku的声音忽然出现。
我睁开双眼,盯着站在门口的他。
「换你。我洗好了。」他一脚踏上统舖,房子不高,他必须弯着腰。身穿白色短袖内衣与深蓝色运动短裤的他,看起来的确神清气爽。
「这麽快?」我有点不敢置信。
「洗澡而已,是要多久。」他舒服地躺下,伸了懒腰。
「是没错,可是也太快了!你是洗战斗澡吗?」
「洗太久反而伤害皮肤,你知不知道?」
「最好是啦!」
「不要与我们专业人士争辩喔!」Luku充满挑衅地看着我。
「也是。」我想起他是学医的。「好吧,换我去洗。」我无奈地拿起换洗衣服离开。
等我洗完澡回到房间,看他安静地躺平在棉被里,我想他应该是睡着了。我小心地关上房门,蹑手蹑脚地踏上统舖,试着尽量不要发出声响吵到他,就连要盖上棉被都是格外的小心翼翼。
「你洗好了?」他忽然说了这句。
「喔,我以为你睡了。」我才放心地恢复正常动作。
「没有,只是闭目养神。」他依旧保持原本躺平的状态。
「恩。你应该也累了。你早点睡吧!」我拿起放在我枕头边的小说。
「太暗了看书眼睛会坏掉。」他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我。
「是有点暗,可是时间还早,平常没这麽早睡。」我翻开小说,的确看不太清楚上面的字。
「那就聊天啊,闭着眼睛聊天,很容易入睡。」他将身体转正,再度闭上眼睛。
「聊什麽?」我放下小说,学他躺平,闭上眼睛。
「天南地北啊!」
「什麽跟什麽!」
「你有想过这句话吗?为什麽要说天南地北的闲聊呢?」
「不知道。」真没有想过。
「你觉得这句话背後有什麽特殊的典故吗?」
「不知道。」我有点被他搞糊涂了。
「不知道就算了。别太认真去想。反正就是闲聊而已。」
「什麽啊?问这种问题,只会让人更睡不着吧!」
「怎麽会?就是要问一些与生活无关的事,头昏脑胀後,自然就会睡着了。」
「又是你们专业人士的理论吗?」
「嘿嘿嘿」他闭着眼睛得意地笑。
「你原本要看什麽书?」他说。
「旷野的声音。」我淡淡地说。
「哪方面的书?」他问。
「好像是心理励志方面的书,我还没看,也不清楚。」
「为什麽想看这方面的书?」
「没有为什麽,觉得应该看些正能量的书。」我其实是有原因的,但是不想说。
「你很需要正能量吗?」
「是的,我很需要。」
「为什麽需要?你现在很负能量吗?」
「嗯,算是吧。」我不想说自己目前遇到的情绪问题。
「失恋吗?」他竟然一语道破。
「没有!」我不经意大声起来。
「没有就是有。」他语气轻淡,一副说梦话的样子。
「没有。没有就没有。」我情绪开始激动。
「唉,何必想不开呢?人生苦短,何必将精神花在这种小情小爱上呢?」他像是看透人生般的感悟。
「没有想不开啊!」我开始出现赌气的语调。
「喝醉的人都说没醉。」
「就真的没有啊!」我张开眼,坐起身。
「干麻啊,闲聊而已,干麻这麽激动。」他依旧保持原样,像是说梦话一般。
「没事。」我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没事就躺下啊,闭上眼,才能慢慢入睡。」
「别再说了。」我慢慢躺下。
「好的。不说了。」
我们俩沉默地躺了一会儿。我原本以为他就此睡着了。
「你也住在台中?」他忽然又开口。
「对,我读台中东海大学。」我不知为何又补了一句,「可是我老家在台北。」
「所以台中熟吗?」
「不熟,最熟的还是学校而已。」
「平常会去哪里?」
「都在东海别墅一带闲晃而已,其他地方就很少去了。」
「真可惜,台中有很多好地方。」
「比方说呢?」
「很多啊!」
「很多是哪里?」
「下次带你去就知道了。」
「好啊,别忘了。」
「好啊。」
然後我们就没有声音了,那一夜,我竟然异常地安睡。是几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没有哭着睡着。
隔天一早不到六点就醒了。可能是被户外的鸡叫声吵醒,也可能是昨晚很早就入睡的原故。我在床上伸了懒腰准备起床。
「醒了喔?」我被身旁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看Luku,发现他依旧闭着双眼,保持着昨晚躺平入睡的姿态。
「嗯。吵到你了?」我以为是我的动作吵醒他。
「没有。一大早就被鸡叫声吵醒,这些鸡天还没亮就乱叫,真的是活腻了。」他边说边伸长双手,打了一个大呵欠。
「是啊!天然的闹钟。想赖床都不行。」
「我看你睡得很好啊!」Luku转过头来看我。
「是喔?我有打呼吗?」我担心自己因为太累而打呼。
「没有。放心。我是看你完全都没有翻身乱动,我想你应该是睡得很熟。」
「嗯,我睡得很好。很难得,好久没有睡这麽好了。」我尴尬地笑了。
「那就好。只要睡得好,什麽苦都能忘记。」
我想起昨晚睡前的谈话,觉得非常尴尬。
「好吧!起床吧!」Luku立刻坐起身,开始摺叠棉被。我也跟着动作,将被单叠成昨日原来的样子。
我们一前一後去了厕所外面的洗手台刷牙洗脸,回房换掉睡衣後走回门前庭院,就看到其他女老师也都出现,我们互道了早安,全体一起走往厨房准备早餐。
「早餐吃什麽?」Luku摸着肚子。「好饿啊!」
「我们都还没去买菜,所以今天早餐先随便吃,只有稀饭配炒蛋以及肉松。」学姊説得轻松。
「也不错啊!那就麻烦你们煮稀饭罗!我们下午就去买菜。」Luku一边说,一边把我拉出厨房,「这里就让给他们女生吧!」我虽然觉得不好意思,还是跟着他出去。
我们在门前遇到高妈妈与高爸爸,开心地与他们俩道早安,他们也开心回应,还关心地询问我们是否有睡好。我们都说很好。Luku接着说这里早上空气真好,想去後面走走呼吸新鲜空气。高妈妈交代别走远,要我们记得回来吃早餐。我们开心回应後就往左後方的小路前进。
这条碎石小路仅能容一辆小货车开过的宽度,两旁杂草丛生,有几株比人高的朱槿开着娇艳的大红花,脚旁也有散落着各色的牵牛花,使得小路随处展现着夏日活泼的样貌。
Luku随手摘了一朵大红花,将它的花蕊抽出放入口中,吸吮其根部的花蜜,「我们乡下小时候最爱这样摘花来吃。」同时也摘了一朵给我。我也学着抽出花蕊吸蜜,「我们台北小朋友也会啊!」我有点不甘示弱地回应。
「那你知道它是马来西亚的国花吗?」
「那你知道它的英文名字是RoseofChina,也就是中国玫瑰的意思吗?」
我们两互看了对方一眼,哈哈大笑了起来。
等我们两笑完,Luku指着右前方一条分岔的碎石小路说,「那边应该有一条小溪。我有听到流水声。」
「是喔?我没听到。」我有点不相信。
「走,去看看。」他转身走向叉路。
我们俩才刚绕过小路後方的杂草,立刻就看到下方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流水潺潺,空气中立刻洒满凉意。
「哇,太棒了!以後下午就可以来这里泡水!」我开心地往下冲到溪畔。
Luku踩在溪旁的一块大石上,蹲下身用一只手汲取了一些水泼在脸上,「好冰啊!」
我们各选了一块大石坐下,仰起头享受一早温和的阳光。
「还有什麽好计较呢?」Luku像在对自己说。
「是啊。还有什麽不愉快呢?」我完全同意。
回到厨房时,三位女老师已经都吃饱了。他们说找不到我们,所以就先开动了。我们觉得抱歉,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大口喝着稀饭。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