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她还没到。
入夜的风很寒冷，纵使长袖上衣搭上一件外套，被这麽一阵寒风扑来，还是得打个哆嗦。
这里是位临海港的景点，有座不舞水舞的喷水池，还有只比一层楼矮些的观景台，站在上头向前望，能坐拥一片一望无际的海景，和每艘在海面上载浮载沉的渔船，往後仰是整座灯火辉煌的城市森林，与一栋高耸入云的城市地标，气势凌然得脖子都酸了。
我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取暖，赶紧顶着海风走上观景台。
漫步在这木条走廊的感觉，已经有些陌生。
我靠在观景台栏杆上，尽收眼前这片美景，再冷也值得了。
好几对情侣穿着厚厚的大衣，双手紧牵，两肩紧靠，红通的脸颊不知道是被冻伤，还是暖呼呼的害羞。
一群三五好友坐在围栏外的海堤上，豪迈笑声此起彼落，周围堆满空酒罐，胀红的脸肯定是喝醉了。
有对夫妻中间牵着他们的小男孩，男孩包得鼓鼓的，走路摇头晃脑地样子颇可爱。
我喜欢观赏着旁人的生活，感觉好像我也偷偷参与了似。
边看景，我边调适自己等会见她的心情，并在脑海预设任何可能的情况，能在当下立刻做出反应，不让自己落於下风。
……我一定要装得无所谓，表现得很大方的样子，嗯嗯。
同时，口袋传来震动。
滑开萤幕，果然是她。
「一样拿铁吗？」她传来的讯息。
「嗯，不过我要热的。」我敲下，回传。
将手机放回口袋，才刚平复的心跳又准备汹涌。
才简单一句话而已，我到底在干嘛啦！
装模作样深呼吸几口气，不能露馅一点紧张的模样。
我继续等。
没算吹来多少海风，或那些渔船到底晃了多久。
海堤上已不见豪爽笑声，一群人排坐在一起，不知在大海前聊些什麽。
其中一对情侣坐在草地上，看来情绪已经酝酿充足，晋升到下一个气氛。
那小男孩早已牵着爸妈不见踪影。
而她来了。
其实听到脚踩木板的喀拉声渐大，我就注意到了。
她戳戳我的肩膀。
我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其实有什麽快要炸开。
到底多久没见到她了？
嗯……从毕业典礼後算起的话，有快两年了吧。
看电视剧演的什麽十年世纪重逢的洒狗血剧情，不用，短短两年就能让一个人变得够多的了。
她放下的乌亮的长发，脸颊依然是些许雀斑，笑起来会露出一对可爱虎牙，还有那双水汪大眼。
她还是以前的样子，我却感觉是站着一个陌生人。
「你的。」她递给我手上的拿铁。
我接过，插上吸管马上就喝起来，说是暖身子，更大用途是缓解紧张。
不易外的话，她另一只手拿的是她的黑咖啡。
我曾经问过她，那种大便参水的东西有什麽好喝的，她想了想，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回答：「我就喜欢。」
我不懂，到现在都是。
「你突然找我出来干嘛？」她喝下一口大便水，问。
「呃……就……想说……就想嘛。」干我到底在说什麽啦！
我随即低头，狂喝拿铁。
「噗哧……」她憋笑。
「笑屁啦！」我笑骂。
赶紧跳过我出糗的部分，我问：「啊、啊你最近都在忙什麽？不是当什麽社团公关吗？」
「是学联会啦。忙的事很多啊，社团、学联、还要兼顾读书……每天都快累死了。」她吸上一口咖啡，又开口：「对了，下礼拜我们社团表演，你要来吗？」
「呃……看看吧。」其实我每个礼拜都闲到发慌，你要预约我以後每个周末都无所谓。
我又允了拿铁。嘴巴咬着吸管会有莫名的安全感。
「好喔，那你呢？分组後跟班上同学还好吗？」她问道，居然还是用关心的口吻。
「喔喔，就……那样啊，我做我的事，他们……就做他们的，轻轻松松当个边缘人。」我自嘲笑说。真想一枪毙了我自己。
我不敢看她，但她肯定在叹气。
我们俩沉默下来，她喝她的黑咖啡，我咬我的吸管。
但并没有尴尬的情绪在，算是我们的默契。
硬要解释的话，应该可以这麽说：「没话说不代表什麽，不需要辛苦地营造很有话聊的场面，毕竟都很了解彼此了，没什麽好尴尬的。」
或许我们都不擅长聊天，需要时间喘口气吧。
而我想，我也休息够了。
我闭眼深吸，在胸口累积一股能量。
酝酿。
堆叠。
然後爆发。
「欸……那……怎麽样，现在有男朋友吗？」
调适心情什麽的，听我这时速破百的心跳就知道一点屁用都没有。
不过我还是很认真地看着她，我不想错过她的答案，和她回答时的任何动作表情。
她莞尔。
若有所思地喝完她最後的黑咖啡。
然後瞥向我。
「嗯。」
轻轻点了两下头。
随即把眼神从我身上带开。
在消化她的答案以前，我还是不得不被她的侧脸给吸引。
好美。
「喔──那你们怎麽认识的啊？」我忍住胸口的闷问，即使我知道她不太喜欢别人刺探她的感情。
「社团认识的，他是我直属。」她云淡风轻。
「是喔，是他跟你告白的吗？」我紧抓。
「嗯。」她还是没看着我。
「那……在一起多久了啊？」不放。
「二上在一起的。」
我本想问你们接吻了没，没想到她立刻阻断我的进攻。
「唉呦别提我了啦，你嘞，没有喜欢的女生？」她彷佛松了口气。
「没有啊。」
「难道你不想交个女朋友吗？」
「麻烦死了。」
她又轻笑，不问了。
我们都累了，空气又安静下来。
此时口袋电话响，我连忙接起电话。
「喂？喔……好啦……没干嘛啊……好啦我要回去了，掰。」我撇头，向她说：「呃我爸叫我先回去了，那……先这样喔，掰。」
她先是一脸讶异，才挥手和我道别。
我力马转头，冲下观景台，越走越快，越跑越急。
翻过围篱，确定四下无人後才坐在海堤边，双脚悬在海面上。
我又伸手把手机拿上，滑开萤幕。
十一点五十三分的闹钟已响起。
撇掉通知，我翻开相册，点开唯一一张照片。是张截图。
「妈的，干！明明就已经不喜欢她了啊，那现在到底是在心痛个屁！」
不是要装无所谓？不是要大方？
你这个死娘泡！
我将身子缩成一团，把脸埋进大腿。
手机亮着的一半，是她。
另一半，是他。
明明就对她没意思了，我是在哭个鬼！
她那麽正，功课那麽好，又会跳舞，会被人追走也是你预料中的事啊！不是都说没差了吗？
果然，你他妈果然还是个孬种。
连我喜欢你都说不出口，你有什麽资格和她在一起？
整天无所事事书也不读连跟人聊天都会怕，你到底……
我握着一根针，朝我的胸口刺。
再刺。
不停刺。
不断地刺。
我以为攻击我自己，就能说服自己接受事实，多少能让痛苦稍缓些。
本来就配不上她，就不需要、也没资格心酸。
「起来。」
我整个人颤抖了下。
干是我听错吗？
「我叫你起来。」
我抬起头，是模糊的她。
我第一个念头是她生气的样子还是好漂亮。
到第二个想法才是，惨被抓包丢脸死了。
「你当我白痴吗？我可能都比你妈了解你。」
这倒是真的。我没说出口，只是羞愧地不断啜泣。
「你到底还要装到什麽时候？那时候明明就喜欢我还装，连现在为了面子也要装，真的很幼稚。」
「那你明明就知道，为什麽你先说？不你说不就是代表你不喜欢我吗？」我这句话断了好几截。
她呆住。
「你不喜欢我我怎麽敢开口嘛……」
「跟你去吃饭，陪你去看电影，和你一起散步，难道……不够明显吗？」她也红了眼。
「我……我怎麽知道，当时你就是我的全部啊！如果失去你我不敢想像我会是什麽样子，所以我没有百分之百确定，我不、不敢啊。」
「那你打算等到什麽时候嘛！」她也哭了。让我想起她曾说过她绝对不会在别人面前掉眼泪。
「我……不知道。」
「我等你好久……等到都……」她用手臂拭泪。
我都明白，这之间根本没有对错。
单纯是我们都不勇敢。
我们哭了好久。
好久好久。
也填不满我们之间的遗憾。
这心痛，是遗憾。
她背对我蹲缩着，娇小的肩膀不时抽动。
我望着她的背影，不掉泪了，但有股冲动想上去轻抚她的背，安慰她。
我清楚我已经错过那个机会，所以……
「欸，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
「记得有一次我和你去看电影，然後我喝饮料呛到，不小心喷得我前面的人满头都是嘛？」
「……噗哧。」
「笑屁啊！我那时候快丢脸死了，那个人散场後还一直瞪我，你就只会在旁边笑，害我第一次有想扁你的冲动。」其实能逗她笑，再丢脸都无所谓。
她缓缓转过身，满脸都是泪水，可是我又看见了她的虎牙。
好可爱。
「喜欢你的三年里，因为可以见到你所以每天早上都很期待上学。为了英文成绩可以追过你而努力背单字，听英文歌，只要是小考考赢你就会高兴一整天，然後若无其事地跟你炫耀。每次打篮球就会希望你在场边，只要投进一球就会偷偷瞄你一眼，每天努力练球，就是希望你也能觉得我有一点点的厉害……」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看来眼眶又要在红一遍。
「喜欢你的每一天我都很努力，让我每一天都充满力量，所以，谢谢你喜欢我，让我知道……我这些努力，你有看见。」
她吸了吸鼻涕，抹乾脸颊的眼泪，说：「谢、谢谢你喜欢我，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很特别的人。」
我几乎感动到，可以用力在喜欢她一次。
我们俩面对面坐着，看到对方哭得红肿的脸，丑到都忍不住发笑。
等到笑声暂歇，我们又对望了半刻，整理完情绪後，我才开口：「所以……你真的很喜欢他吗？」
「很喜欢。」她毫不犹豫。
真是个大混蛋啊。
我苦笑几声，爬起身子走到她前面，伸出手。
「要是他欺负你，你一定要第一个跟我说喔。」
她笑笑，握住我的手。
「一定。」
原本我要松手缩回，没想到她的手指却紧握不放。
「走吧。」她说，就着麽拉着我。很自然而然地，我们牵手了。
但不知怎麽着，我竟有种大姊姊牵着小弟弟的感受。
「他……很会跳舞吗？」我愣愣盯着她被海风吹得飘逸的长发问。
「嗯啊，他很厉害喔，我刚进去都是他教我跳舞的。」她的语气带有特别的神采。
「喔。」我噘嘴。
「干嘛啦？吃醋喔，哈哈！」她回头对我嘻笑一番。
「……没有啊。」
她眯起眼。
「好啦、好啦，有啦。」
「哼哼。」她满意的笑了，转回头去。
我们翻过围篱，周围已经不见半个人影。
我低头撇了我们紧牵的手，然後又回到她的长发。
「我很高兴你能找到一个你很喜欢的人。」思绪混乱了许久，我终於理出这句话。
「谢谢。」
「不用谢。」
我悄悄，把她的手握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