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梵领着慕云嫣,进入他亲手塑造,幻化而成的私人空间,独立於郁栗森林之中,完全隔绝世俗凡尘的存在。
慕云嫣眼前是稀疏的竹林,林子边上有一个篱笆围成的小院落,范围不大,刚好够师父一个人隐居於此,她推开竹子制成的围篱小门进到院子里,院子中央有一棵桂花树,桂花树的左後方是她师父的住处,同样是木材打造的屋子,极其简单却小巧精致,乾净整洁,木色古朴别有一番韵味。
时值八月,桂花正盛,清可绝尘,浓能远溢,堪称一绝。
师父还真有闲情雅致。
知梵的小院落附近,有一汪水质纯净湛蓝的小湖,大约占地三或四个院落大,湖稍嫌小,却深不见底,偶尔有些色彩斑斓的小鱼浮上水面,张阖着厚鱼嘴换气,而後又慢慢的沉入水底。
慕云嫣跟师父讨了口水喝以後,就坐在青草碧绿连成一气的小湖边欣赏,她那法术登峰造极的师父一人赤手空拳,单打独造的湖光山色,小湖的对面有几处起伏的山丘,山丘上开满白茫茫一片花海,应是师父拟出的幻象,她心里知道不真实,却仍放纵心神倘佯在这世外桃园,享受难得秀丽风光。
知梵静静在慕云嫣身边坐下,不多言,也注视着那洁白如画的景色。
“师父,嫣儿前些日子,在倾蔚给您丢脸了,我差一点硬生生接了海将两掌,看来是嫣儿学艺不精。”,慕云嫣眼神闪烁,心里有数师父虽远在天边却消息灵通,乾脆不打自招。
”你这丫头不识水性,碰到水就慌了手脚,下一回要是再碰上流离蓄意作弄,便用海洋里最多的东西,对付他们,我知梵的徒儿,不是他说戏弄就能戏弄的。”,知梵摇头轻笑,他这小徒儿放出去好些年了,怎麽小脑袋瓜不见长进。
“师父,您不在苍月的这些年,嫣儿也吃了不少苦头,身上不知道多了几个窟窿,一双手数不来。”,慕云嫣偏头,煞有其事的凝视自己一双素手,心想要是师父还在月宫,她可乐得省去一缸子麻烦。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吃点苦才是好事。”,知梵目光悠远,专注的不是眼前,是飞逝而过的时空,是变化莫测的未来。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师父,人生在世,最珍贵的是什麽?”,她明白自己时日不多,意欲把握最後的时光,珍惜眼前拥有的,不想留下遗憾,同时又感到无力旁徨。
“小妮子还真是长大了,师父没料到你问这一句的时候,来得如此快。这答案因人而异,你得自己去悟。”,知梵清楚她心中所想,却也爱莫能助。
“师父,我都嫁人了呢。指不定哪日给您生个胖徒孙。”,慕云嫣忽然打起趣儿,若能生个小娃儿给师父带,知梵又得忙乎几十年,暂时不会太孤单。可惜她来不及。
“唉,为师的徒儿,嫁谁不好,偏嫁个皇帝,有你受的。”,知梵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慕云嫣强颜欢笑,而不戳破她那仅剩的,如蝉翼般薄弱的坚毅表象,虽然三十年前就预见结局如此,白发人送黑发人,仍旧免不了往心窝里疼。
沉默凝结了他们之间道不出也藏不住的伤感。
忽地,竹林里的时空梭门再度被划开,一道人影轻巧俐落闪身而入,知梵感受到一手创造的时空稍稍被扭曲,却头也不转,心下已然有底,除了君北宇夜,还有谁敢擅入他的避世野居。
“嫣儿,睡会儿,为师同血皇有话说。”
知梵语音刚落,一拂衣袖,轻挥过慕云嫣面前,白袖里飘出一阵桂花香,她两眼一花,便往後倒下昏睡过去。
血皇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上,曲起一脚,好整以暇正等着知梵走近。
知梵脚轻点地,飞跃至君北宇夜前方的树枝末端,稳稳落下,高大的身形奇蹟似地没了重量,树枝垂也未垂。却见知梵毫不费力,立於树梢。
“本皇允诺你,二十年悉心教导慕云嫣,换得三十年闲云野鹤、自由自在。如今期限已至,该回苍月。”,血皇不急不徐道,这趟他亲自来,可是有好些麻烦事。
“嫣儿活不过明年夏天。你还是不打算跟她实话实说,至阴之血化解封印之事,难道要让那丫头在你怀里,死得不明不白?”,知梵待在哪里都一样,小隐山林,大隐於世,心远地自偏,眼下燃眉之急还是慕云嫣死期将至。
“嫣儿若不幸从旁人口中得知,你当初带她回月宫居心叵测,乃是为了有朝一日,让她倾尽一身圣血,平白为你送死,她能不满怀恨意,与你兵戎相见吗?”,知梵心疼徒儿,有些忿忿不平。
换了口气,他又继续说道:“君北宇夜你骗了她五十年,如果有一日,她恨你入骨,也是你咎由自取。慕云嫣依赖你,信任你,你说一她不做二,到头来才发现真相丑陋,她这五十年光阴全是谎言堆砌而成,如此强烈打击之下,嫣儿甚至可能走火入魔。”
“怎麽我才能说动你,勿要再避重就轻,粉饰太平。这事早点了结为妙,该说当说,不应再瞒。”
知梵连珠炮似的兴师问罪,非要直捣黄龙,说白了前因後果。今天他非让血皇跟嫣儿坦白,他不愿慕云嫣擦枪走火,万一入了魔道,神仙也难以挽救,枉费她这世辛苦。
“正是为此事而来。助本皇找到梨朽转世,方能留嫣儿一命。”,血皇怎会不知道慕云嫣妄想瞒天过海的卜卦一事,背後是何蹊跷。他明白知梵护子心切,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番苦言相劝倒也不是突如其来。
“我与梨朽未曾谋面,认不得她的转世,你身上的封印注定在这一世耗尽,想拦也拦不了,就算来得及找到转世的梨朽,你下得了手杀她吗?”,知梵严肃起来,君北宇夜前世已经为了梨朽违逆过一次天命,难不成要重蹈覆辙。
知梵活了数以万计个年头,尽管阅尽人间百态,生离死别,却又何尝不愿意救他的小徒儿,他的法力浩瀚无垠,放眼整个沧云大陆,无人能出其右,可他终归不是神,生与死他无从插手,挽不回慕云嫣的命。
“也得试了才知道。”,君北宇夜若有所思道,他要赌。
整整一千年以前,血神降邪,为救挚爱,强行逆天,将自己的神力一分为二,一半留在自己的血脉里,另一半神力汇聚成紫夜,戴在已经被白鬼咬死,变成苍白的殭屍梨朽颈上,打破天道轮回令她起死回生,紫夜的力量延续了梨朽的性命。
生死有命,轮回有序。降邪毁坏天人两界伦常,众神震怒,联手降下封印,压制其神力,血神降邪本是天上神只,身负封印,被迫堕天为血族凡人,虽得与梨朽共度一生,两人却被众神诅咒,唯有梨朽血流成河,才可破解封印,是为惩罚降邪违背天道。一千年轮回过後,两人相遇之际,便是封印破解之时。
而血神降邪,正是君北宇夜,当今血皇。
“你的上一世,降邪,临死前告诉我,至阴之血会代替梨朽牺牲,护她下一世周全。而今,纵然你失去一切记忆,但心中挚爱仍是梨朽,你曾不惜为她放弃一切。一旦封印解除记忆恢复,你发现自己杀了梨朽,可还能神智清醒,独自苟活?多了一尊失了心的疯神游荡於世,天下必乱,祸随之而至,苍生将何处之?”,知梵语气里满是不解,他被前世的降邪与今生的君北宇夜弄得一头雾水,一个要牺牲至阴之血,另一个想一刀了结这世的梨朽。无论是哪一种他皆不愿见到,一时之间左右为难。
倘若忤逆天意留下嫣儿一命,将导致慕云嫣不得不,生生世世活在众神的诅咒里。无论是什麽结果,嫣儿恐怕都不会好过。究竟为什麽上苍要让他的徒儿,如此命运多舛。当真是红颜薄命。
血皇没有接话,凝视知梵的紫眸如暗潭,映了一池深思。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似真似假淡然决绝道:“那就找个见过梨朽的人来,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给本皇指认那女人。”
知梵气结,满脸不可置信瞪着血皇。过了一会儿才回神,耸了耸肩,打定主意袖手旁观,不置可否。
“嫣儿得去妖国一趟,这个让她戴上。”,君北宇夜说罢,抛过一个长方形的红色水晶,知梵一把接住。
万年树人低头一瞧,一眼认出掌心里躺的东西,是修炼数千年的九尾妖狐血晶,红水晶妖艳,张牙舞爪的溢着红光,妖气奔腾。有了这血晶,道行不够的小妖不敢近慕云嫣的身,可为她削减点波折。
“你哪来的这不祥妖物,紫夜还不够保护她一路平安吗。”,知梵摇摇头,无可奈何的将血晶收在怀里。
“紫夜还未破鞘而出,神力若现世反而会引起无谓争夺。”,血皇语调平平,言简意赅,流离和妖王,王者天下已逾千年,姜还是老的辣,事事皆须如履薄冰。
“那些鱼杂小妖,我知梵的徒儿尚应付得来,倒是妖王见过梨朽不少次,你应该去擒那戚闲裳来严刑拷打,问个明白。”,知梵半认真半讽刺,好气又好笑道。
“苍月亏欠她。”,血皇一句话清浅,背後隐含无数爱恨情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