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头昏,亦感到疲倦,一种许久未活动身子的倦。
天花板,是睁开眼第一映入眼帘的事物。
烛光,房里唯一的光源。
以及,窗外缺角的圆月,跟那晚很像。
他睡了多久?
床,他记得,上次躺在床上是两年前与将军决斗负伤休养的时候。其实,他不是没有自己的床,而是他不需要,也不习惯。他必须在睡眠时保持警觉,站或坐,是他一直以来的睡眠模式。
他撑起身子,很沉重,一种不知所以然的无力感。
他并未穿着上衣,取而代之的是层层裹着他肩腹的绷带,看着全身上下的伤痕,他并不感觉哪里疼,疼痛对他而言或许是一种习惯,只觉得那些绷带捆得他难受。
「三天。」
转头,视线慢慢聚焦在说出这句话的人身上,他竟没察觉杜.克卡奥将军一直坐在床边木椅上,翘着腿,翻看着手上的书。
「你总算醒了,塔隆。」马库斯单手将书本阖上。
他抬头望着将军的脸,烛光耀动了一瞬,映出肃穆的面色、锐利的眼神,塔隆下一秒又将视线回移,他不敢正视将军,内心涌出了愧疚。
他战败了。
「你受了点伤,但真正使你昏睡三天的原因是法术冲击。」
法术冲击?塔隆脑中浮现了勒布朗的身影,他与勒布朗缠斗,但实在对那闇黑魔法毫无办法。那些画面历历在目,毒蛇们张着大口滴出的毒液、真实到令他无法自已的剧烈痛觉、因恐惧而逐渐崩毁的内心防线,还有,浑身被毒蛇撕咬而疯狂尖叫的卡莎碧雅。
卡莎碧雅?
「将军,二小姐她……」他低头问道,似乎不想让将军看见他此时不安的面色。
「她没事。」
「……」他松了口气,放下心中那块大石,却也紧闭着双眼,怨恨自己的不争气。
此时,马库斯将翘着的脚收回,并将前臂撑在大腿上,压低了脸凝视着塔隆,说道:
「告诉我当时的情形,详细地告诉我。」双眸透着凛冽的锋芒。
塔隆先是一愣,而後撑着自己的额头,一边回想,一边将细节钜细靡遗地向将军报告。
良久,将军听完了他的陈述,双手交叉胸前,沉思数秒後开口说道:
「首先,我不得不赞赏你的判断力与做法,但是我们还是得由这次的事件归纳出一些结论。」
塔隆点点头,准备聆听将军接下来的话语:
「第一,你也知道,在外头,想杀我的人远比我们杀过的人还要多,所以我要你保护好卡莎碧雅,因为一旦她落入敌人手中,我必得付出一些代价。」
「是。」
「无论对方基於什麽样的理由而行动,很显然的,他们掌握了我的弱点。」
弱点?
塔隆从没想过弱点这两个字竟会从将军的口中说出,一直以来战无不胜的将军,从没有任何人可以击败他,更没人胆敢挑战他最高指挥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威,这样的杜.克卡奥将军,竟也有弱点。
「懂了麽?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的确是我唯一的弱点。」将军这一席话,让塔隆终於了解到,为什麽要安排一位高强的刺客去当女儿的护卫这件事。
「第二,虽然你输给了她,但就结果而言,我们并不算战败。」
「是。」
将军脸色一沉,接着开口说:
「但我还是必须告诉你,老实说,我很意外你会战败。」
塔隆此时心口像是被这句话贯穿一样,脑中一片空白。低下头,浏海遮盖了他的双眼,双拳握得紧紧的,紧咬着牙,压抑着内心的自责与惶恐而无法回话。
「黑色玫瑰聚集着诺克萨斯自古以来所使用的巫术、魔法、咒术等等不计其数的闇黑术法,其已消失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因为缺乏情报而战败其实是情有可原的。」
「是。」
「勒布朗所施用的精神印记攻击,主要是在战斗时找出的人的心理破绽,并透过揭发人性的弱点而去加以折磨、拷问,透过幻觉攻击使人的精神力逐渐溃败。」
塔隆想起那一刻勒布朗所说的话──你动摇罗。
「只要是人,一定会有弱点,这点谁都一样,举凡过去的悔恨、失去的美好、最重视的事物、最不想面对的往事…等等,每一种,都可以被拿来当作精神折磨的元素。」
将军持续地向塔隆解释着勒布朗所使用的法术原理,他低头听着,没想到将军的下一句话,竟让他完全无法回答。
「告诉我,塔隆,你看见什麽?」
黑暗中,将军锐利的视线盯得他浑身发颤,他沉默不语,但他可以不答吗?
他看见什麽?那一幕清清楚楚地在他脑海中出现。那一幕,使他的内心防线完全崩毁。
「你没有过去的记忆,也无亲无故。在我眼里,你是个完美的刺客。你没有感情的枷锁,你没有任何身为人类所该背负的责旁,你唯一的天命就是杀戮。」
将军的话语字字铿锵有力,句句紮实地灌进塔隆的脑海之中,此时他双眼空洞,完全无法招架将军的试探,试探?难道将军真的是在试探他麽?
他内心浮现了一个人影,她,这女孩的名字,他无法说出口的名字。
「你看到什麽?我真的很好奇你能看到什麽。」马库斯将背倚回木椅上,漠然地看着什麽话都说不出来的塔隆。
将军说得没错,他天生就是个毫无牵挂的杀手,何来内心弱点之说?
「我……」
他顿时感到喉头一片灼热,发不出半点声音,亦完全不敢抬头看将军一眼,像个受到训斥的孩子一样畏缩着,持续低着头,全身僵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人,都有弱点。」将军冷冷地说道,接着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床禢上的塔隆,凛冽的视线像一把刀子刺得他全身每一处发寒。
他知道,但他不想听到,将军的这句话似乎就等於「我对你很失望」。
「之後的战斗还很长,克服你内心的弱点吧,塔隆。」
语毕,将军扣上了大衣,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他的心又被重重地一击。
「她可是杜.克卡奥大将军的女儿啊,情愫那些不是你这个刺客该有的。」
雷玟的话为何会在此时响荡他心中?
难道真如她所说的,他对卡莎碧雅有了所谓的情愫?
那不是他该拥有的,也不是他能妄想去得到的。曾几何时,他对自己发过重誓,感情,是一种他不需要,也不想要的东西,那不过是阻碍自己活下去的绊脚石!
他这条命,是将军给的。
他不过是个将军麾下的杀手,他此生唯一的意义,就是利用自己的专长去帮助将军更轻易地达成目的,如此而已。
为什麽?就算清楚这个事实,但他却依然感到一种无力的情绪正刻蚀着他的内心,这种感觉,难道就是所谓的寂寞?
他什麽时候变得这麽脆弱?
脆弱到他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
她的房门并未关好。
塔隆的影子,被长廊尽头的月光给拉长。
他看着那扇门,叹了口气,便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屋顶前进。
***
「我听说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屋顶上,卡莎碧雅似乎有意在此处等着他到来,那眼神像是期盼了许久一样。
两人在屋顶的两端对看着,但神色却大不相同。
「小姐,回房吧。」塔隆漠然地望着她。
顷刻,卡莎碧雅冲向了他,将他搂得紧紧的。
「我好担心──」
她的双手紧紧地环住塔隆的背,但塔隆却没有一点回应,甚至没有低头看她。
「是我害你身受重伤……」她细声地说,带着自责的语气。
塔隆双眼低垂,沉沉地说道:「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在下水道时,好害怕、怕得几乎无法走路……」她说话的同时身子似乎有些颤抖。
「但,我一想起你在上头努力奋战着,又想起你对我说『你是杜.克卡奥将军的女儿,你很勇敢』,我才好不容易……有了前进的勇气。」她抬起头望着塔隆,双眼泛着些许的泪光。
「当姊姊来接我的时候,我坚持一定要到东南出水口,我相信你一定在那等着我,当我发现你不在那里时,真的非常自责……」
塔隆没有答话,默默地将她推开,对她说道:
「你没有义务在乎我的生死。」
她闻言,神情吃惊地看着他毫无表情的面容。
「小姐,请回房吧。」
晚风吹起了他的剑刃斗篷,亦吹落了他的帽蓬,一张伤痕累累的脸在月光下显现。
卡莎碧雅紧揪着眉,随风飘逸的墨绿发丝挡不住她难过的神情。
两人皆不发一语,任情絮随着夜风而流逝,她低着头,双手扣在胸前,阖紧双眼沉思着,而塔隆则看向别处,眼神依然相当冷漠。
「塔隆,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强……」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塔隆後方的阶梯,经过塔隆时,她微笑地望着他说道:
「我不会再拖累杜.克卡奥家族的……」
塔隆依然没有看她。
她叹了口气,神情落寞地离开了屋顶,留下塔隆一人。
他呆站在原地许久,看着诺城的夜色,看着她所说的美景。
夜空,每一颗闪亮的星星,此时在他眼中只不过是──
一种遥不可及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