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初雪中流过,冰封寂寥的冬季已然罩临天地。
弗兰索瓦可以下床走动了,肤肉因良好的饮食与保养而润水起来,不论何时,都是个被精心装扮过的巧致瓷偶,彷佛连岁月也不肯在他身上施展恶力。
为重振庄园,班开始务实整理庄产帐簿,一肩挑起亡故班乃特先生的身後责任。为了确保爱人一生不虞匮乏,取而代之地管理起这座小庄园,俨然成为一庄之主。雷恩生性优养娇贵,对於庄园事务一概不理,总是假手他人,只会在总管呈来的文件上签名,却不管而也不想懂上头写了些甚麽。现在有个人自愿扛起庄务责任,自然很乐意交出治理权,但是签字责任依然跑不掉,好歹也是个挂名庄主。
庄内的雇佣,除新来的强生先生,都熟识伍德兹先生,也知晓两人的真正关系,对於伍德兹先生的代理庄务并不持疑。他们太了解富尔顿先生的个性,认为伍德兹先生愿意认真管理庄产,其实是件好事,因为新任总管先生,对於久处僻地的他们来说,感觉上仍是个外人。
强生先生是个诚实的人,也把庄务打点得很好,没有短缺与浪费。在班乃特先生尚未过世前,他便按报纸上的应徵广告来到这里工作了。班乃特先生病重之时,已大致掌握处理庄务的重点,而於战事末期正式接掌整座庄园业务。这座庄园在战争期间,曾被借用为陆军航空队的地面基地之一,庄产也充作资源补给。战争结束,一切再度回归常轨。由於身为航空队地面基地,也难逃被敌机轰炸攻击的命运,主建物在战後全面整修过一次,帐面数字因而大幅萎缩,对整座庄园的营运造成极大影响,再而战後物资短缺,庄园目前的生活状况其实很辛苦,可说是勉强度日,养尊处优的富尔顿先生又不善经营资产,强生先生只好一人充作两人用,内外务全扛在身上。所幸班乃特先生生前用对人,不然物质缺乏的情形可能更加雪上加霜。
自从伍德兹先生成为庄园一员,里头生态悄悄转变了,强生先生的责任轻很多。伍德兹先生在历经人生几大重要关卡考验後,心智较诸从前成熟稳重,责任感的驱使,教他勇於挑起生活重担,尽力维持庄务,期使转危入安。这使他在庄园经营上的重要性大大增加,雇员的生活不确定感降低而有了新的向心力,大家将伍德兹先生视作准庄主,凡事转向他请益。伍德兹先生作风平易近人,未若富尔顿先生因娇养成习而事事不关心,因此总管遇事便直接请求伍德兹先生裁示。小庄园开始有了家的温馨感觉,於此侍事的人终能重获归属感。
圣诞节逐日接近,庄园内部早在十一月的第四个礼拜天起,即进入节庆的传统预备工作,节日气氛越来越热络。
由於雷恩的健康状况与日俱佳,精神振作许多,班私自评估可否返回老家一趟。一以告知父母,自己的人生抉择;二则收拾私人用品,顺便带回那只定情戒。
令班感到不解的是,雷恩总是回避他的亲嘴,有时甚至排斥他的靠身,而即使允许他去吻耳颊,却又不让他碰触嘴唇。再就是他的禁口不言,除了刚开始无声的『饿了』便不曾见其开启金口。正因爱侣的奇异沉默,无论何事都得用猜的,这在心里酝着说不出的郁闷。此外,除了心理困扰,生理上的禁欲才教人难受,顾虑爱侣身体欠安而未敢需索。每寐同床共枕,却不能随兴解欲,可真让人泄气。
而在弗兰索瓦这方,即便班温柔备至地呵爱着,仍无法摆脱『随时可能失去』阴影。班越是对他好,焦虑就更深,他的心承受了过重的打击,以致丧失复原能力。为着对抗潜意识里的严重焦虑,封闭了心门,并选择保持沉默。对於班的爱吻,虽不便排斥,但若碰触了嘴唇,那口中异味就要让人感到恶心,是以宁愿得罪,也不肯接受。这乃班有抽烟习惯的缘故,而他对那味儿敏感厌恶之至。莫怪乎,班为之满脑迷雾。
班的教母华登夫人已经许多年没来拜访伍德兹家。自从教子因事被逐,还把名声弄得大坏,夫人为此一度不考虑再同伍德兹家族有所接触。许多年一溜烟过去了,已然白发苍苍且孤家寡人的尊贵夫人因翻看一旧相簿本,不意间翻出一个童稚纯真影像,时光瞬间倒流,让她想起对那孩子的点点滴滴美好记忆。已经很久没有那孩子的消息,只在八年前从子女的口耳间得悉他的遇刺传闻,之後便讯息全无了。或许那场战争已攫走他的生命气息,也许仍在世上某端过着不知是好是坏的生活。於是透过友人提供的线索,得知教子仍安然存活於世,因而兴起往探的念头。
圣诞节前夕,华登夫人突然登临伍氏家宅,引起伍德兹家一阵不小的惊动欣意,全家人以极大热忱迎接这位睽违稀客及其年轻游伴克拉拉.巴克莱小姐。然而最令大家意外的却是班的返抵家门。
翩然返乡的班,气色好的没话说,昔日的风雅彬质也都回来了,看来晴光满面,令人望之如沐春风。而最欣喜的两人,当然是伍德兹夫人和华登夫人了,更何况,华登夫人此行还是专程来探望他的。
为着不期然而归的小少爷,邸地欢馨气氛更加浓郁了,连仆人们的心情也都大好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温情笑容。至於葛兰诺尔夫妇则因远游在外,没有出现在屋子里,但是他们嘱托人送来的礼物已摆入圣诞树下的礼品堆中了。
传统上的圣诞节是一家人阖家团圆的美好日子,华登夫人却意外地登门造访,还带了一位女性跟班。原来华登夫人早已孤寡多年,子女们分枝散叶到美欧成家立业去了,尤其战後几年更少回来探望,一个儿子还身死沙场。现在身畔的游伴是个教会孤儿院出身的年轻姑娘,她们在圣诗班认识,华登夫人见那巴克莱小姐人长得标致慧黠,却无依无靠,心生怜悯之余,便找来作伴,迄今有年。成长於物资贫乏的孤儿院环境,却幸运地受到富裕贵妇的邀约作伴,巴克莱小姐当然雀跃不已,为求久留夫人身边,受过基本教育的她,能够阅读书籍、朗诵诗文、露一手技艺还算可以的钢琴弹奏,面带微笑地做个良好聆听者,於适当时机巧言奉承应话,讨夫人欢心。这当然对她有好处,既有漂亮洁净的衣服穿,得到一顶别家小姐戴腻了的二手帽,夫人用剩的美颜品、美味可口的食物,偶尔有佐酒及少少的零用金;还能独自睡处素雅乾净的小房间。尽管不可能与女贵人平起平坐,甚至不如一个女儿能得到的母亲应有的关爱,如此惬意生活已够她感激不尽了。
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和一个翻滚情海身经百战的壮年男子,可能生出甚麽样的故事,大家或以为将生啥事,但是华登夫人却不以为如此。华登夫人并不希望教子会看上或勾引克拉拉,毕竟克拉拉既没身分也没地位,至於财产就更不必说了,所拥有的只是美貌与一些基本常识,完全配不上这家人。然在伍德兹夫人这方却没有太多顾忌,虽对巴克莱小姐的整体观感印象还不错,却不识其身家底细,而无论小姐出身如何,那和善大方的谈吐应对态度倒是个媳妇的理想人选。至於班,向来异性缘旺盛的他,对於女性朋友的亲切态度并未因为与心上人在一起而有改变,举手投足均散发出典型成熟男性魅力,搔得巴克莱小姐心漾荡不已。
尽管班是赶在节日前回来了,全家团圆的欢喜时间却没能延续多久。班原是打算回家同家人度过圣诞夜,隔日午餐过後再返回肯特的另一个『家』陪伴爱人过节,两人将一道点燃客厅布置的圣诞树上的小蜡烛。只是计画或有可能遭遇梗阻,因为伍德兹夫人已下定决心利用温情义理留他下来,而且日程拖得越长越好,当然这将令班感到惶然不悦。班很明白,如此时机里,在雷恩的心头创伤未癒之前,万不能随意毁约,不能离开太久,那会让他胡思乱想,甚至,更不幸的话,他很可能会再一次伤害自己,而最恐怖的正是这些意外枝节。
班提及去意的时间就在圣诞节午餐场上,即使晓识此举将挫杀现场的愉悦气氛,为信守对爱人的约定,必须冒大讳。
「我用完点心就得离开,」以餐巾压点沾唇油渍「希望这个决定不会影响大家的心情。」班不甚自然地笑说。
果不出预料,所有人的目光全聚到男主角这方来。
「什麽?」伍德兹夫人率先打破沉默,下意识地摇了头「你在寻大夥儿开心?」勉强挤出一抹笑意「这不可能是真的。」既是自我安慰,也为踩住爱子,要他屈就母意。
「我说甚麽就是甚麽。」班淡然表示,未有屈服之意。
「为甚麽?」华登夫人不解问「我很想知道你急着离开的原因。」
伍德兹夫人不安地等着爱子的回应,心里想着富尔顿先生,那人像似幽灵魅影般在远方招唤她的孩子。
「对於教母您的问题,我只能说—抱歉,我无法回答。」班镇定答覆,同时取来酒杯,小酌一口。
「不成!你得留下来,你必须留下来,我要你留下来,不许你违逆我的心意。」伍德兹夫人正色铁言,直视爱子微透讶意的眼睛「你的事情,我会替你解决。」
其他人的眼光游移在这对母子身上,神情显得困惑意外。老伍德兹先生尽管知晓么子的情事,却选择置身事外,不想再为他的身事烦心。
班冷静注视母亲的眼睛,去意坚决,已而才有回应「我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我的私事不须劳烦母亲大人来操心。」移眸他视「我不会改变心意。」
伍德兹夫人的心脏快跳出来了,颇难忍受爱子竟当众人面言拂逆之辞,不禁感到伤心忿郁,富尔顿先生夺去了她的孩子,她无法谅解他。
「何不多停留几日,等过完新年再走也不迟。」亨利提议道。
「太久了,我等不了那麽多天。」班面带歉意微笑地望向兄长说道。
莉蒂雅推测小叔是急着回到爱人身边,是以无心停留。她忍住不明谈,同时也暗惊某人的绝殊魅力竟能凌驾婆婆的影响力而来拴住班哲明的心。
「孩子,你把我搞迷糊了,我真的无法理解你的急切,以及你对於你母亲的无礼态度。」华登夫人又说话了。
「不过是种甚麽因,得甚麽果罢了。」这是班对於母亲碍阻其感情路的一种言意外的抗议。
「甚麽因?甚麽果?我听不懂。」华登夫人摇摇头。
「我只能点到此,不再多说。」班又啜口酒。
伍德兹夫人焦急地望向夫婿,希望他说句话,给她一些助力,让班打消离开他们的念头。老伍德兹先生却没有启唇发言的意思,反而自顾地吃起水果。
餐场气氛越来越生硬,大家已无话可谈。这一家人的亲情裂痕隐隐浮现,晑前关系紧密的母子,其间的情感连结正面临前所未见的严厉考验。
最後,伍德兹夫人再忍无可忍,态度严肃地站起身「再此向各位致歉,我必须离开些时间。」说着便动身离座,朝么子这方走来「你跟我来,我们得私下谈谈。」直目注视爱子的眼睛,意志坚决。
顾及母亲大人颜面,以及遵节晚辈应有的礼貌,班解下胸前餐巾,起身跟随母亲离去。对於眼前僵硬情势,心下甚是莫可奈何。
亨利夫妇彼此对视一眼,然後立起身躬送母亲大人。
华登夫人与巴克莱小姐则满脸诧意地望着那对母子离去的身影。
老伍德兹先生在清水碗里净了手,以餐巾拭嘴唇,然後喝口酒,仍无言谈之意。在短暂的时间里,思绪倒流回数钟头前的父子独处对话场景。
『你很担心富尔顿先生。』老伍德兹先生说道『我颇能理解你的心情。』表示同情。
班勉强挤出一丝苦味笑容。
『我知道你俩是极好的朋友。』老伍德兹先生又说『只是你们的情谊似乎与一般正常情况有所差异。』导入正题。
班默不作声。
『是什麽样的心理教你如此在意富尔顿先生这个朋友?!老实说,我对此感到迷惑不解。』老伍德兹先生明知故问。
班无奈摇头,乏意说出真相。甚是了解父亲的个性及其刻板传统思想。
『有何不能明说之事?难道有苦衷?』老伍德兹先生继续探问。
『您一向不是当真想倾听我的心事,更不曾也不愿意真正了解我的所思所想及所作所为。』班再一次作此反映。
老伍德兹先生略有悻意,片刻不予回应,因之板起严肃脸孔。
班低着头,情绪里添进了苦恼。
『你说的没错,我并不理解你。事实上,你的存在及言行再再对我所持一切信念造成冲击困扰,而我也一直无法读透你的心思。』老伍德兹先生承认儿子的说法。
『小时候,我曾满心期望您能以真诚善意来对待我,也时常希盼您能拨出时间及心思来听听我内心对您的期待,但您总是给我一种无法亲近的距离感。当我逐年成长,从您对待我的严肃态度之中,所能感受到的是自己在您心上毫无地位可言,您不仅敌视我,心里更是充斥着对我的偏颇观感。』班不讳言地说出自身感想。
老伍德兹先生颇有内疚之情,因为儿子所言非假。
又是哑言一阵。
『就老实说了吧!在你尚处童稚时期,我对你的感觉是矛盾的。』老伍德兹先生怀想当初『也或许嫉妒你的心情大过爱你的心意。你在婴幼儿时期几乎夺去你母亲的所有心思,你们母子俩的紧密黏结直令我感觉威胁愤慨。我不断寻觅缝隙欲立足其中,试着突破那层紧密依附网罩却苦无机会,因此对你爱恨交加,而你当时年稚幼嫩,根本无从理解我的复杂心情。』
班看着父亲,心有所思。
『当你渐长识事,你的活泼个性及聪颖脑袋老迸生我无法想像的举止言行,让我疲於应付。为维持长辈的权威尊严,而不得不对你采取压制手段,以期镇住你的过度狂妄表现。』老伍德兹先生感慨道『你为此憎我,我何尝不明白,但为了亨利,我必须那麽做,因为你的优势情况相对地压抑了你兄弟的自信心。』暂止,又续『从来没人告诉过你,亨利曾因薇莉亚及祖父母们过於注意你而嫉妒你的往事。』望眼一脸诧异的儿子,续『在他还是个七岁孩子的那年,有阵子常以一种世故忌妒的眼光看着你那婴儿稚嫩熟睡小脸,直到某天自他嘴里吐出一句令我们震惊的话语後,我们方惊觉疏忽他的情感需求已然许久。他是这麽说的-我真想杀死他!-你知道麽?亨利一向是个乖巧孩子,甚至曾经欢欢喜喜迎接爱蜜儿和你的出世,而这样残酷的一句话竟也出自他那幼小心灵,更别提身为你们父亲的我。』
班为着父亲的一席言语倏生愧疚意。那些往事他既不知情,亦未曾刻意追问,更不会去尝试立於父兄立场来想像他们看待他的眼光心态。从小即惯於众人的瞩目高捧,以为所有之幸福美好和应得的关注照顾该是理所当然,如此这般地自我中心致使寻常生活情事上,稍有不称心意即怪怨别人不该那样对待他,无限膨胀自身重要性并以之苛求他人。上帝将所有美好优点加诸其身,却反倒让他目空一切。而後惩罚降临,雷恩蓦然跃进生命里,终教他为从前的乖张行径付出惨痛代价,直到练得忏悔改过能力,惩戒方日益息止。
返思儿童时代,对於母亲的强烈黏占慾曾教他拒绝再有其他稚幼弟妹介入抢走或者分享母亲的关爱与注意力,上有父兄的沮丧情境则教他不得不忍受这种无法独占母亲的可恨状态。面对父亲有意无意的排挤,依然图求击败父亲对母亲的牵制力以期获得母亲的全部,父子间根深柢固的心结以及应之激起的长期对抗从而在童稚时代不断地恶性循环。随着舒儿意外介入这家庭关系,其所处微妙地位竟使之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们父子俩暗地较劲的缓冲剂;舒儿动静皆宜的个性不仅成为他的知心玩伴,在父母心目中则是个聪明有分寸的好孩子、亨利眼中不具威胁性的可爱小兄弟;他减轻了父母由来已久的心理负担,更让这个家得以维持表面和乐的模范家庭假象。小舒儿不意间进入他的生命,不只分散了他对母亲过於固着的专注,也让他渐渐学会『分享』美德,他喜爱他,毫无保留地护惜,连睡眠时间也不肯分开,日复一日,他们共同度过了那个明亮无忧虑的孩提时代。最後雷恩出现了,几乎转移对於母亲的全数注意力,那可爱娃偶似的悦目脸蛋以及纤弱身子骨教他为之疯狂迷恋,从此掉进另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还是不瞒你吧!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对富尔顿先生所抱持的情感态度,这是你母亲坦认的。』老伍德兹先生说『我也知晓他对你的意义重大,所以矛盾於你们之间的情愫关系。』长叹息,回望儿子,父子四目相对『真的不行麽?』
班苦笑着摇头,而後垂头抚额。
『不仔细想想我们的家族传统以及亨利现今职业?!你当晓得法律从业人员的高道德标准容不得瑕疵。以後,蓝伯特亦将走上这条路。而你的个人私生活很可能影响到他父子俩的名誉。』老伍德兹先生意下恳求『你应当记得,你从前的偏邪生活曾经影响到我的职业声望。正因为这原因,我万不希望再见到亨利他们父子也遭临我曾深陷之困境。』
『我试过了,但办不到。』班加重语气回覆道『如果您真为我好,请祝福我们。如若办不到,则不勉强。』
老伍德兹先生保持缄默,一时无意表态。父子俩沉默以对。
最後,老伍德兹先生站立起来,班基於对父亲的敬意,也随之起身。
『事到如今是多说无益。为父祖们及家传优良风范,我希望你今後的私人生活能保持平静低调,如此,对於我们伍德兹家族及你自身,甚至富尔顿先生,都将是万幸。』老伍德兹先生庄重道,瞥眼儿子。
『是的,我将谨慎铭记在心。』班恭敬应诺。
在充满不安气息的沉默之中,母子俩走进起居室。伍德兹夫人令儿子闭门以便私谈。
夫人稍事整理思绪後便摊牌了「孩子,」勉强压抑心下忿疼「你刚才的表现,伤透了我的心。」
班缄口不语,只管把双手背身後,垂头望地板。心里已经做好最坏打算。
「你不能就这样离开,而应该顾全大局,已是成年人的你,是不该作出不负责任的决定的。」伍德兹夫人转身看着爱子。
「我只是按照原定计画行事。」班故意不去承接母亲的眼光,神情也伪饰淡漠「况且我也和别人约定在先,自然不可能选择停留。」
心儿流过的一阵檩痛,让夫人的颜面肌肉痉挛了一下,咽了口气,才说道「是他吧!是富尔顿先生。」语音微微颤抖着。
班仍旧低垂着头,并未加之否认。
见爱子低头不答言,夫人几乎泪涨欲滴,但坚强地抑制了下来。
室内一时间了无人声,一种逼人的沉默张力漫无节制地扩散开来。
「我能否知道,身为你的母亲,在你心目中,我仍否是最重要的人。」伍德兹夫人镇静胸中忐忑,语气尚称平和。
班点点头,还是无有置答之意。尽管是以点头替代口语答覆,然其它肢体语言却全非所示的那回事。此时此刻,心在挣扎,思绪在掀腾,亲情与爱情的相对抗,在心底地投下了巨大阴影,更划下一道剧深裂口伤痕。现在的他可说是无路能退了,因为只要妥协地後退一步,一切或将无法挽回,可能会永远失去雷恩,最後连带赔上自身性命。
伍德兹夫人已然心里有数,孩子的点头回覆并未反应真实情意,反而是种敷衍。对於如此情形,着实感到灰心挫折。
又是一短暂沉默,还是由夫人打破它,刻意顺应孩子的肢体答覆之势以施加亲情压力「既然你承认了我的重要性,」同时朝电话机走过去「那麽就遵从我的命令留下来。」
班听闻此语,立刻警觉地抬起视线,往母亲那儿望过去。下一刻,眼睛睁得铜铃大,几乎是同时刻,双腿不自觉摆动起来,跟着母亲的脚步走过去。心脏跳得更速疾了。
「我这就亲自拨电话过去,告诉富尔顿先生…」说着提起话筒,但她儿子的动作更快,一把抢去话筒,将之摔在机台上。
「不!我拒绝让您这样做,」班心一急,压根儿顾不及辈分礼节了「不准许您去伤害他!」恽怒低吼。
伍德兹夫人被儿子的激烈反应吓懵了,亲爱的孩子从不曾如此无礼相待,但眼前事实却真真切切地显现出他的愤怒心思。
「你怎能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夫人初时反应仍显庄谨镇定,然内心的伤重却令之忍不住捂唇哽咽起来「你怎麽会变成这样?!你不应该…」
「恕我不客气直言,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麽,您已被忌妒心冲昏了头。」班直言无讳,双目瞪得利亮。
「不,不,孩子,你的话对我太不公平…」夫人开始控制不住地全身发颤,眼泪一波接随一波地掉了出来。
「您会害死他的,」班扼抑道「您知不知道?!」用力深呼吸几口气,镇住波动情绪,语音廪廪「我必须在此表明立场,肯定地告诉您,我绝不再任由您做出不利於他的事,不管多麽微不足道,只要他感觉受到伤害,我都要向您抗议。」
夫人心情沉重地摇起头,真个伤心到了极点。感觉自身地位正遭遇此前未遇的严苛挑战,其程度较诸先前预测更甚,超乎意料之外。
仰面闭目,深呼吸「请别让我恨您,亲爱的母亲。」班语重心长地说道「您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夫人摀起鼻唇,闭目摇头垂泪不止,一时无语以对。
「我愿意为方才的冒犯言行向您道歉,妈妈。我只是恐惧,生恐好不容易才安妥的生活秩序会因为您的介入而再度分崩离兮。」班沉着下来,眼带恳求地望向母亲「请您饶过雷恩吧!他不该是您嫉妒的对象,若您真爱我,就应该祝福我的爱情,即使那是种被横加诅咒的畸情歧恋,而正因它的蒙受侮蔑,您更应秉持大爱无私来为我们祈福啊。」单膝跪地,执吻母亲的手「请不要诅咒我们啊,亲爱的妈妈,这攸关您儿子的一生幸福和身心性命哪。」倾靠母怀,又仰脸望母面,企盼之情满溢。
夫人仍不作声,仅是伸手抚摸爱子的颔颊,一面移去滑面泪痕。
「请您祝福我们吧!亲爱的妈妈。」班恳求道。
夫人依然沉默,只是定静地注视爱子那双满含祈求的明眸。
班以颊面摩挲母亲爱抚他的那只手,然後吻了它。
良久,伍德兹夫人说话了「我不能,」眼泪又滚落下来「我办不到。」无奈地对着爱子摇摇头。
如万矢攻心般,一股无以形容的棘痛感流过心头,班的眼睛为之颤擞。獃望母亲一会儿,双手拳握,难掩失望地躬身垂下头,两颗珠泪不知何时洴落了地。母亲的手温柔地拨耙他的发,却无法慰抚那怆怅心情。认命了,这爱情注定不获祝福,再亲爱的至亲密友都不乐意遂其所愿,事至於此还能有何期待。绝望之余,挺身站立起来,抬起脸目幽幽地看着母亲浸泪的脸,说话了「那麽,请您保重了。」予母以一吻即转身走。
「不,不呵,亲爱的孩子,别那样冷淡待我…不要走啊。」伍德兹夫人伤心莫名地摇着头,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喃喃泣语。直到那身影消失门後,掩面痛哭起来。
心简直被揉碎了,班失了魂似地朝自己楼上的房间走去。
等了好一阵子,那对母子仍未现身,餐场上的低迷气氛犹然持续,主客均保持着不寻常的缄默不安。
终於,有人进来了。教众人讶异的,那人正是已穿戴整齐,准备离去的班。
「很抱歉,让您们等久了,这是来向各位道别的。」班的情绪有些激动,是以显得手足无措,双脚几乎一刻也停不下来地来回跺步,同时一把扯下礼帽,夹之於腋下,只手还不时耙梳已拢整的头发。
「你这麽快就要走啦!这一餐甚至还没结束呢。」华登夫人惊讶道。
亨利离开座位朝弟弟那方走过去「母亲呢?」
班容色凄怆地看着长兄,一时不知从何答起。
「你们谈了些甚麽?结果如何?」亨利关切问。
「再见了,我的儿子。」老伍德兹先生突然发声,直视么子的严肃目光似乎隐含深意。
两兄弟不约而同望向父长,一惊诧,一抑制。
「尔後,我们的母亲就交给你了,代我好好照顾她,陪伴她。」班此时已是泫然欲泪,伸手执握长兄的手,然後亲吻他的双颊及嘴唇。
「你为何说出这种话?」亨利大感不解。
伍德兹太太也走过来,想弄清楚眼前情况。
班悲痛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尽滚在眶内。
「我去陪伴伍德兹夫人。」伍德兹太太见情况不对,便藉口抽身了。
「班~这是怎麽回事?」亨利似乎有悟,神情转为凝重。
「我必须走了。」班再次亲吻兄长,然後迅速走向父亲。
「再会!吾儿。」老伍德兹先生接受么子的亲吻,微微一笑地点了头。
「父亲,保重了。」班紧揽父亲颈项,然後放开。望向教母「华登夫人,」又朝女客点头「巴克莱小姐,容我就此告辞,失陪了。」说毕,转身朝厅口走去。临去前,又回过头来朝众人行了礼,即疾步离去。方才吞忍的热泪也在此时夺眶滂落。
天候雪霰风霜,内心酸楚的班独自驾车在积雪道上,希望赶在天气状况恶化前回到另一个永久的家。
炉火烧旺哔哔啵啵,望着听着狂急雪风刮袭窗玻璃,心里有种放弃的感觉,在如此天候下,班可能不会回来了,也许永远不再回返,无论是意愿与否,或者不可测的变故,均可让这段感情无以为继。弗兰索瓦悲观地懒在沙发椅里,任思绪浮乱飘飞。
被刻意安置起居室中央的圣诞树仍兀自挺立,它是从临近森林被伐送过来的年轻枞树,身上饰满晶亮小品物,顶上一颗金色伯利恒之星,枝桠上系有小烛座,一根根的小蜡烛正等着被燃亮;树基则被插入被绿绒布给覆裹住的大盆里,外围以各色礼物盒及金银色条。
时间分分秒秒流逝,已是临近晚餐时刻,所等的伊犹然杳无讯息。盛宴已备,却仍不见准主之归,邸第人员难掩失望心理,莫不垂头丧气。强生先生久候不见准主人影,只得前去询问庄主是否按时进餐。
正当弗兰索瓦因情绪低落而郁郁不作任何回应之际,远远的一连串喇叭声初由隐约乃至清晰可闻,主仆俩对觑一阵,强生先生致以礼後,立即赶往前厅欲探究竟。不几刻,仆人的欢声通告连连传了进来,促使面露喜绯的弗兰索瓦也离开舒适沙发椅,亦步亦趋地赶去玄关会见爱人。
「抱歉,回来迟了。」甫见爱人抵致跟前的班露出稍有疲惫的喜笑「天况差矣,路上遭遇流冰,只好绕道行驶。」由於裤脚沾了雪泥,只得暂坐玄关椅,等待仆人除尽泥污,才能回更衣室换装。发也被风雪打湿,因一度路况欠佳,轮陷泥坑,有幸遇到路过的村夫协助脱离泥淖。
弗兰索瓦接过乾毛巾,腆笑着为爱人擦拭湿发。
「今天的状况不少,」班笑望爱人说道「车轮还不慎卡进掩雪坑洞,置身郊野大风雪中,险些求助无门。倘非一对当地农家父子适时经过援助,恐怕今晚怎也赶不回来了。」
弗兰索瓦的笑容里藏掩一丝悯惜,双眸紧紧睇视爱人说话时流露倦乏笑意的眼。
「真庆幸自己能够活着回来。」班看着爱人的明眸「你知道,孤身一人站在狂扫呼啸的无边风雪中是种很恐怖的经验。生死就在一瞬间,简直叫天天不灵,呼地地不应。那种绝望苍凉的感受,真不是人能够忍受的。」感慨说道,暂止了言语,唇角浮起深深一笑「现在看着你,那些个苦头与慌惧便再微不足道了。」
当两人四目情传正络,为准主除污的杰克因耳听露骨情话而颇觉难为情地起身腼道「抱歉,必须打断您们。伍德兹先生,您可以上楼去更衣了。」
「谢谢你,杰克。」班站起来,将手臂伸给爱人「一起上去?」
弗兰索瓦笑着照办,顺手将毛巾递给仆人,与爱人相偕离开了玄关。好一幅浓情蜜意的和谐景象,两人关系已有多年没有这麽融洽了,斯时斯情的心灵契合无间,已然预见爱情生活将真正地从新开始。
甫入室,班即迫不及待掀开外套,自暗袋掏出包着的手绢,仔细地打开它,一枚戒指露面了,正是那只定情戒「我把它带回来了。」小心地揑出指环,吻上一记,扶起爱人的右手,将之套入其小指「这可是婚戒,不能随便拔下来。」说时,眼睛含波地注视爱人那对怯羞美眸。
弗兰索瓦垂目看着指上戒环,无限珍惜地抚转之,唇角挂丝臊喜笑意。
班望着爱人的愉悦反应,心下涌起一股真诚喜乐,禁不住地凑上唇亲吻其脂玉般的额面,促得雷恩脸上的温美笑意又更深了。
由於回来得迟,且餐席已摆就,两位绅士被催促下楼进餐。为着无暇进午茶点有感饥肠漉漉,班只得速速涤手面并更衣,以及时进餐场。弗兰索瓦则从旁助之。
终於到了最期待的燃烛时刻,强生先生本欲将两支已燃长烛递给绅士们。
「一支就够了。」班把烛根放进爱人手中「我俩将共持一支蜡烛点燃所有小烛。」握住爱人小了一号的手,回头抛给总管一个挑眉笑意。然後在总管的尴尬微笑中,甜甜蜜蜜地迳行他俩的双人点烛仪式。
好个浪漫浓情光景。只见班贴着爱人背身,揽搂其腰,一手执持爱人握烛之手,不时在其发颈耳及额角印上唇吻。而高处的蜡烛呢?情爱痴切的班仿效男舞者让爱侣靠坐肩头上,像是捧高孩童般将他高高举起,以利动作。此举当然让弗兰索瓦略感惊心,却又颇有趣味,为驱去惊怕而喀喀笑个不停。
原以为两人将共享美妙良宵,却为着一桩芝麻小事给弄得败了兴。祸源竟是班一直都有的烟瘾问题,这是寻常男子们共同的生活习性,没啥了不起。对於弗兰索瓦却是种天大地大之事,凡接触过他的人,没有不知情的。或许班已完全忘去大学时代的不愉快往事,压根儿没想到雷恩厌恶烟草味,还曾经抱怨其抽烟习惯燻得他很不舒服。也不记得那时期将会面之前,必须克制住瘾头,以避去可能的尴尬情景。十多年前的往事,在历经众多重大生活变故後,那个记忆一时不知遗落何处,以致双方之间误隙横生。
寒凛风雪夜晚,置身温适内室,又有爱人伴陪,真个怡情惬意。舒服躺靠厚暖高背沙发椅,听着美丽爱侣弹奏出的美丽乐音,享受全心放松的愉悦感。若在此时点上一支上等雪茄,简直快乐似神仙了。就在吸烟念头兴起,脑筋转也没转之际,班随口一句「介意我唤人取支雪茄来麽?」竟致弗兰索瓦瞬间变脸,连音乐也变成恐怖叮咚声而嘎然煞止。面对此一突然的气氛转变,班顿地傻住了,摸不着头绪地乾笑「怎麽?我説错了什麽?」定睛正视雷恩,方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劲。教他讶异的是,雷恩满眼惊怒之意,连美形樱唇也扭曲成抽搐的一线。
「告诉我,我哪里惹起你的怒气了?」班敛了容色直起身,想确定雷恩的气怒之由。
弗兰索瓦眉头一颦,转身继续弹钢琴。萧邦前奏曲op.28,No.2自指间流露出来,低迷沉缓的乐色溢表地纾陈了内心的怅懑。
班终於感知到事态不容忽视的严重性了,起身走到钢琴旁「请你说句话吧!别跟我玩猜谜游戏。」
一曲既罢,又接续No.20,一样地情绪低落。
班纳闷着雷恩那令人费解的怒意与沉默,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No.17紧续流泄而出,琴音隐有稍许挣扎,失望与眷恋的矛盾心情在音符之间交错跳动。
「我到底说错了甚…」正说着,突然灵光乍现,若没猜错,罪魁祸首可能就是『雪茄』,为此,班转而问「你不要我抽烟?!」
No.24唱了出来,乐音铮铮鏦鏦,似乎意思着肯定答案。乐情里饱含不满与不谅解的愠慨之意。
见对方仍旧不肯给个只字片语,班也被激恼了,心一横,整支下臂压住键盘,琴身荡出一阵恐怖煞止音声「别再弹下去了!」接着便是僵持的四目相对。
「如果不喜欢我抽烟,就讲一声,别跟我打哑谜。」班继续探问。
弗兰索瓦移开视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望感,对方真的不记得他俩曾为着这件事闹不快的往事了。
「真受不了你。」敲叩琴台一记,班心烦意乱地啐着,转身走回沙发座,掀起礼服尾摆,重重跌坐进去,咬着指节生闷气。
一阵泪意涌上来,弗兰索瓦牙根一咬,霎然挺身站起,以罕见行速匆匆绕过眼露讶色的班,还忸心拔下指上戒环,忿慨地朝班的脸上摔过去,随後消失於现场。
错愕中,班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指环,还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开。一股躁气升上胸腔,重击一记椅扶手「可恶!」忿恶啐。瘫望天花板,怪烦恼地抓着头发,一时之间,一个主意也无。
心灵受创甚深的弗兰索瓦为了丝微小事,再一次地感到幻灭。出於对未来的悲观想像,如见影生子般越衍越多,多到让自己愈发难以承受『受不了了,还能期待甚麽?不该盲目希冀一段不可能的结合,我们是天和地,云和泥呀!即使我爱他而他也爱我,这爱也难长久。』淌下一两颗悲痛的泪珠,收了忸性,抽来纸笔,信手写就——你走吧!回到你的世界去。很感谢你,给了我一个美好的节日回忆,明日就带着这个美丽记忆走远吧!直到你可以忘掉我的那一天。……——不期然,一串突来惊人心胆的叩门声传进耳里,门把被扳了两、三下。
「你这是甚麽意思?为何拒我於门外?」班微恼叫吼,又叩了几下门板。等些会儿,一张便签从门下缝滑了出来。拾阅之,简直傻眼,真个又气又心痛,让他忍不住大骂「你这小笨蛋,写个通篇傻话。」说着,便高抬一脚使劲踹锁头『啪』的一声,门片当下应声开启。
犹倚门後暗自伤悲的弗兰索瓦因身弱单薄,正好被猛烈弹开门片给撂着,向後踉跄了几步,当场摔个四脚朝天。顶额因碰撞而瘀青,鼻血直直流,状极狼狈。手臂似乎给扭了,抱着剧痛伤臂,眼泪毫无防备地飙了出来。
颇有气怒而大步入内的班一见可怜小爱人跌落在地,还鼻青血流,方识自身的莽撞冲动闯祸了「天杀的,看我干了甚麽好事!」紧地上前,扶起爱侣「真抱歉,我连想都没想到你人竟会站在门後…喔!我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大笨蛋!」看着爱人可怜兮兮的哭泣模样,好生心疼懊恼。原先预期的美好夜晚,竟如此这般地搞砸,简直呕死人了。
利用古老草药处方,老女仆为弗兰索瓦的伤臂按摩并敷药包紮。弗兰索瓦因皮肉受了伤疼而情绪低落愁眉不展,让班看在眼里直骂自己。
漫夜渐沉,邸第不复忙碌景状而恢复谧静阑声。仆佣均歇息去了,班也因大半天的劳顿和精神折腾而早早进入梦乡,只有弗兰索瓦为着班睡前的耳畔哝语,心思荡漾而乏睡意。
『绝不离开你,这段爱情好不容易得到父亲的默许,为何要平白放弃。』
『我在亲情与爱情之间选边站了,如此决心,你当可信赖。』
『我决定戒烟。早该这麽做的,也要求你来原谅,我确实是忘记了你对烟草的厌恶。若不是你的急怒反应点醒了我,还真想不起有这码子事。真对不起,惹你如此伤感,甚至心灰意冷,还大意地弄伤了你。但你可知,我的心比诸你的身心疼痛更甚哪!』
『我爱你,以全付心灵来爱你。就是如此深刻的爱情让我在梦境中预视了你的自裁蠢行,而得以及时挽回这情缘。我的心眼里只有你一人啊!你当明白。』
『真爱乃死生相许,正若从前对你发誓的,我的未来幸福取决於你,我的生命依
附於你。只要你好好地活,快乐地活,我的喜乐长与你同在。』
自从爱子负气出走,伍德兹夫人因伤心过度,复又上了年纪,开始在生理上显现负面情绪的影响症状,健康状况变得不甚理想,颇令家人担忧。也在这时,亨利才对弟弟的感情问题有了明确认知,晑前甚少注意班的私生活,就同父亲一样,对於血亲弟的个人情感存在着模糊刻板印象。
懂事以来,亨利对於弟弟的感情就一直存着生疏与矛盾,兄弟俩一向不亲密。出於生性安静与年岁差距,他们从未出现过争吵与干架的对立情形。尽管嫉妒弟弟的广受偏爱,却不轻撄其锋,只管将自己暗地里藏。自从爱德华进入这个家庭,兄弟俩更是无话可谈,两人质性南辕北辙,一静一动,嗜好差异至钜,完全没交集,连个共同话题也无。直到先行被送进寄宿学校,彼此间开始聚少离多,对於弟弟的个人事端,从此所识甚稀也不欲多予关切,只是偶尔由仆人那方听得他经常逛街泡妞打架闹事之类的零星闲闻,其它则一片空白。从由弟弟随後也被送入同所学校,那不受控制的傲性与完美外观让他一下子声名大噪,日後演生一长串罗曼史则成为学生茶余饭後的话题,校内师长与学委会的头痛对象。身为其血亲兄弟,明晃晃遭人指点讪笑的滋味真不足为外人道。而弟弟天纵英才似的优异资赋也让人为之侧目,尽管每天悠闲度日,任何学科与运动技艺却是难不倒他,这多少令人眼红并遭致忌妒而生谤。奇怪的是,那些闲言谤语也没能掩没其另一面的讨喜个性,因而形象毁誉参半。毕业前的整段时期,就一直如此这般受到弟弟传奇性声名的困扰,感致厌烦不已。进入大学後,就更少过问弟弟的事了,但有一件事却奇异地捉住他的注意力,即美少年事件,尽管当时觉得不以为然。富尔顿先生,是的,班去岁的後半时期,是和他在一起的,也为了他,忍着悲痛执意离开这里。他们为何在一起?到底发生了甚麽事?只知富尔顿先生罹患重症的那段期间,为了照顾他,班放弃与母同归的机会,其心理动机难揣测。他们之间的交情程度,显然较抬面上众人所见为深,此时他俩当年合演的莎翁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表演场景记忆倏然眼前显影,期间两人对话与目光接触隐含一股真切的热情。一个灵感跳进脑海,是爱情?藉由戏剧释放内心的真正感觉,对於彼此的感觉,默契在其间扮演重要角色,让他们传递讯息的同时,还不使人察觉其中的隐密私情,而以为那只是演戏功力的一部份。这真令人讶异,那两人的友谊与爱情界线究竟模糊於何时,对照富尔顿先生迁居国外以後,班鲜少返乡渡假,据母言,循例访友去了,动辄一星期,甚至更长,对象除同窗外,常是富尔顿先生。然而,实情真是如此麽?爱德华是否知情?而母亲的魂愁肠断是否也是为着这件事?父亲呢?富尔顿先生的心思藏得紧,鲜在书信中提及弟弟,至多只是要他代为问候。说来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好歹朋友一场,竟未曾疑心过富尔顿先生会是弟弟生命里的秘密情人。班的反骨性格亦令人捉摸不透,或许刻板印象使然,之前总认定与之厮混的对象不脱形象可议的前卫派女性,而今大加惊讶的却是温谨静洁的富尔顿先生竟是弟弟的最终选择。班的内心世界及意识运作与其呈现於表相的所行所为,今日瞧来简直乖逆违常,不可理喻。但若,父母果真知悉这秘密情事,他们为何未采取行动以制止畸恋的无限漫展,反而坐视不管,父亲甚至平静地看着儿子的离去,只有母亲因心恸而伤身。他们究竟如何看待此事?母亲的身体为着此事受到相当程度的损耗,这是显见的,对於班的思念与其所择,已让她身心俱瘁。纵令内衷颇所怅惘,万不忍心看着悲苦情绪继续啃蚀母亲的躯灵。然应从何着手,或须几许深思再行。
「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亲爱的母亲大人。」亨利利用膳後空闲时间,欲与母亲
谈谈日来的虑思心得,於是走进起居室。
正做着刺绣工的伍德兹夫人转过头,一眼瞧见长子,唇角立即牵起微笑弧线。
扶吻母亲伸在眼前的手,亨利笑一笑「您的气色看来不坏,我也安心不少。」
「不去陪伴她们母子?」伍德兹夫人微笑问「担保爱咪不会找爸爸?」
「莉蒂雅正在为他俩说故事,他们肯定不会留心到我。」亨利笑答。
「那场面看起来一定很温馨。」伍德兹夫人笑说,然而一抹昔忆忽跃脑海,心爱
稚子的嬉笑又触痛其心了,使不自觉地摀唇哼了声。
「您又想他了。」亨利注意到母亲的面部表情变化,於是走向母亲背後,为她揉揉肩臂。
「又坏了你的兴,」夫人摇头,莫可奈何地抽起一丝苦笑,一面握住儿子的手,亲吻一记「我感到抱歉。」又望他一笑。
「您多心了。」亨利微微一笑,随後在邻近母亲的座椅上坐下来。扶了扶眼镜,想着如何让话题有个不突兀的起头。
夫人瞧着儿子若有想思的神情,反倒先问起话来「你有心事?」
亨利点头笑一笑「自然是有的。」说着抬起头直视母亲的眼睛「讲实的,我是特地来问班的事,」收回目光,双掌摊了摊,头也随之左右晃几下,然後双手再度交握「或许要惹起您的伤心,我却忍不住想知道班是否有难言隐情。」
亨利的回话并没有得到立即的答覆,只有一片伤感的沉寂。
半晌,夫人放下手工活儿,低低喟了息气「是的,你迟早要知道这件事的。」眸光哀怨地抬头望向长子「而你也知觉到了,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
「是真确的麽?」亨利抬眼直视母亲泛着泪光的双眸。
夫人点点头,以指勾拭泪。
「我为此感到抱歉,」亨利颇有自责地摇摇头「之前,我一直未有注意事情蹊跷而没能尽点力量,光是这点就让我感觉羞愧。」
「你不必那样想,」夫人伸手去握住儿子交握着的手「你真的不必那样想。」又对他笑一笑「我原是不希望你受此事困扰的。」
「身为伍氏家庭成员,我不该置身事外,是吧?!」亨利说道。
「我不希望把你卷进这事来。」夫人摇摇头说。
「在这家庭里,只有莉蒂雅与我不知情,爱德最清楚事实的来龙去脉,对否?」
夫人抿了嘴,点头承认,後抬起手在脸面上摸挲了一下。
亨利摊摊手「我就不能尽点力麽?」握拳击了腿膀一记「爱德又作了甚麽?以其聪明才智,也不能解决问题?」
「我相信爱德是尽力了。」夫人懤恳看着儿子「谁会愿意让自己最亲近的人涉入丑闻里。」
「他也对班的行为感到束手无策,是吧?!」亨利面色沉重地点点头。
「木已成舟了。」夫人摀唇,摇了头,又掉起泪来。
「他们太不应该了。」亨利颇有慨意,只因一是血亲兄弟,一是多年知友。
又是一阵默然,夫人悲静地抹着颊上泪痕。
「我希望自己能帮上一点忙。」亨利直起身,又扶了一下眼镜。
夫人转头望儿子看,并无任何正向回应,也未有反对之意。内心其实不抱希望,却禁不住想瞧瞧事情真否能有转机。易言之,便是采取观望态度。
亨利将目光调往母亲的脸上,询其意向。
「你可以试试看,我没有意见。」夫人无奈微微一笑。
真个天地冰封寒冻的飘雪冬季,前夜大风雪逞到晨光初透时分已稍有稀歇之势。紧闭的厚重窗帘及床帷帘罩掩去冰晶刮击窗玻璃的窸窣作响,传入梦里的只有隐约柴火哔剥声。冬日的早晨,室内仍翳着一层昏暗薄幕,炉火暖光晕散,映照壁纸家俱图画摆设上,闪着淡淡的反射光。
经过一夜饱足无梦的深眠,班於一长长舒息之後,眨着惺忪双眼自朦胧晨光中醒来。见室内光线黯淡,又闭上眼,深深呼了气息。爱侣仍睡恬,在不惊动对方之下,揭开罩幕悄然滑出温暖被舖,披了睡袍对着夜壶小解,然後倒水涤手。有感口乾舌燥,便去到壁炉,执起置其上之瓷壶为自己斟水润润喉。然後走向窗户半掀帘布,瞧瞧天候状况。外天犹然云布阴霾,雪花纷飞。放下厚帘又移步返回卧榻,虽犹有倦怠,却已无睡意,於是注水入盆,利用清水泼脸涤面以提振精神。
将一片罩帘拨开系於床柱,凝眸定视背向沉睡的爱侣,溯思昨儿一整日的峰回遭遇,想起母亲痛心的眼泪,父亲镇静的目送,无情风雪的汹狂,几乎面临有家归不得的惨境,继之雪茄事件引致爱人身心皆伤,心里充有偌多感慨。再回首从前波折情路,由初始的小土块,一直到母亲的介入,他俩的爱情似乎没能顺利进行过,即使深知难以真正离裂彼此的形影,却经常选择违意的分奔其途,然後在痛苦现实中拼命挣扎,两人更曾因之生起自我了结的念头。有种戚由衷来的感觉,在坎坷情途上一路跌撞过来,绝望之感屡屡占据思维底处。诚然,此前人生,除了雷恩,并非没有爱上过别人,但是眷恋他的心情却驱之难去。无法解释个中道理,勘不透那混厚魔障,剪不断的万乱情丝,理了又缱绻。思念衍生的牵挂,以致幻由心生,不自觉伸手去,影像瞬间失灭,一股深刻落寞感顿充满怀,泪液泛滚盈眶。命运教人无可捉摸,情缘断续如雾如谜,置身其间,方寸迷茫,似入无边风雪,周围乱冰凌扫,方向全无。
方当思绪澎湃,突乎回神,竟有种梦觉,浑不知此身置幻或真。眼前爱人仍沉深眠,呼息缓而稳。一股莫名感动冲上心坎,使得嘴唇沾上了那掩发雪鬓,手也没入细卷云发里。
飘浮几缕羽云,日光炤亮碧蓝如洗的晴空下,自由自在奔跑於一大片紫色薰衣草浪里,暖风送来畅人心脾的花草馨香。风滑过耳畔咻咻,拂过草浪习习,赤裸的脚底亲吻芬芳土地。心情雀跃欢快,张开臂怀舞转身体,疯狂地仰天长啸,发丝散贴了整脸也不以为意。双腿一屈,便整身跌进花海了,又笑又喘,又喘又笑。紫色新鲜花朵搔着面庞,扑鼻香气浓烈醉人。忽地来个意外唇吻,让那庞然躯身遮蔽了整片天空,臂肘与腿肢一如藤蔓般紧缠。跃动的炽火热情随即在体内冲撞燃烧起来,逼出液汗蒸腾,气息若奔。心神漾荡陶然地闭上眼睛,突来许许多多昔时记忆影像在变幻万千而燃柴若星云的夜空中飞浮,顽皮的小爱神爱罗思手执情矢交叉双腿坐在月钩上冽唇乐笑,然後向心窝射来一箭,血红玫瑰登时洒泄一地,一阵旋风刮起花瓣,一时之间花影缤纷,流入班的心口里。那灿烂笑颜直如辉火炫亮,在夜色里宛若一颗闪耀超新星。身体飘飘然,脚轻轻一蹬便高高浮了起来,彷佛空中弹跳般,他俩兴高采烈地追逐彼此身影,一下子回到了孩提时代无忧无虑的生活。不知何时,双肩生展双翼,他俩手牵着手飞向彼端天际,乘着梦想的流风,双双翱翔瑰丽星空。日月星辰,流金岁月,爱情之箭深深刺穿心身,热流传遍体内经络,连最细微的细胞体亦为之震颤。忽来一股温暖搔人气息拂面,煦如春风,肤颊似蝶翅儿轻触,说不准的幸福感觉溢了整怀,只是梦境一场麽?下意识地动了动指头,并深呼吸,不出一秒的时间,手便被一团暖和包围住了,这时,睁启了犹停留迷梦里的眼睛,颈窝依旧应承着无比爱恋的温柔唇吻。眨眨眸儿,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一阵臊红顿时烧了腮耳,方才梦中造爱情景趁隙溜入脑海,更让绯火炎炽不息。低微呢喃传进耳里「还生我的气?」又是一吻「可以原谅我了麽?」气怒是没有了,但受扭手臂被一时的大意给碰疼了,禁不住地低呜了声。
「怎麽了?伤仍疼麽?」班注意到爱侣捧着伤臂,关切问。
弗兰索瓦忸怩地将自己缩成一团,溽湿的睡服也让他感觉不舒适。
看着爱侣孩子气的行止,班只觉莞尔,亲吻那香腮一记,便下床去打开窗帘,让室内进点天光。
外头天色乌霾,细雪飘零,树桠堆叠积雪,地面一片单纯银白。
「饿了麽?要不要叫人送餐点?」班亲切问,一面将床帷拉开拾整「还是先梳洗
?」取来瓷盆与水盅和梳子,准备为爱人做晨间盥洗。
弗兰索瓦依旧将自己裹得紧,颊面娇红不退。
「不舒服麽?我的哑巴爱人。」伸手去探那额温,却见他直摇头「嗐!你真把我弄糊涂了。」由於精神不太好,脑子颇钝,因而懒怠猜谜,甘脆直接浸拧毛巾往爱人脸上贴去,揉揉搓搓。然後喂以温开水。
弗兰索瓦活似个王族贵公子,连最基本的日常生活琐事都给昵他的人代劳了。
「要更衣?」
发着窘的弗兰索瓦终於点头了,模样显得难为情与不自在。
「嗄!原来如此!」见爱人睡服下方湿湿的,班恍然大悟,暧昧瞧着窘红脸蛋的爱侣「作春梦了。」如非瘾犯而有点精神恍惚,可是会趁势进入发泄一番。然而此刻性致缺乏的他却只是安份地为爱人更衣,并未生出多余念头。
弗兰索瓦多少为此松了气。
骤然决定戒菸,班因事前心理准备欠缺而面临瘾症困扰,不仅浑身不舒服,精神难振,还有情绪起伏的烦燥倾向。有幸住处偏僻乡下,生活尚称有钱有闲,而得以静养戒瘾。这简直是段惨澹低潮岁月,弗兰索瓦扭伤手臂无法弹琴自娱;班则困於瘾症,除有注意力难集中与坐立不安的状况外,还有食慾不振的情形。不过,即便在戒除菸瘾上,身体确实受了苦难,却在荷包上大大地减轻了负担。因为战争的关系,菸草流通地下化,转而形成黑市交易,每支菸卷都贵的吓人。
时光推移,瘾症与伤臂随时日流转而渐复。一个令人震惊意外的消息夹在书信中传进这与世无争的宁静小庄园,韩德里.富尔顿先生承自父亲的银行因战期资金周转不易,继而战後经营失利而宣告破产,整个公司资产悉数典当,位置伦敦城内的高级宅邸及内部家俬古董摆饰已经充作债务抵押品,哈特福老家地产房舍几是确定难保了,这座小庄园更是首当其冲,必须先拍卖掉。弗兰索瓦得知恶讯後,精神大受打击,情绪更是悲恸得几近崩溃,只因这乃最後心灵倚靠,人生的所有美好记忆都潜居这座质朴的小庄园里,林园中的一景一物一砖一瓦花草树木深刻地印记在心脑版上,失去它比诸死亡更教人难以承受。
看着爱侣的丧怀失落,班着实焦心,由於很清楚这座庄园之於雷恩的意义重大,因而苦恼於如何保住庄园的问题。接获讯息之初,也曾起过放弃此地,定居红屋庄园的想法,但雷恩的明显郁抑反应却让他完全打消此意。对於韩德里的作法,他倒是很有意见,按事理,韩德里其实不该动念拍卖这座庄园,因为这是老富尔顿先生特别为安置雷恩而添购的庄产。除了始期大笔开销,一旦庄务顺利运转,其上所有收支早已自给自足,不再动用到本家资金。且在老富尔顿先生的遗嘱文书上还具体点出雷恩为其唯一主人,举凡动产与不动产均交由他自由行使其应有之权利,易言之,若雷恩坚持不让与他人,韩德里亦无权置彖。为了保护雷恩在法律上应有的权利,班决定书面邀请韩德里出面谈判。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两人为着小庄园存保问题伤神之际,一通令人沮丧的电话,挑痛了班的神经。电话是亨利打来的,干系到母亲的健康状况。亨利企图利用母亲的生理病痛诱回弟弟,此同时还另发一封致富尔顿先生的信函,欲晓以大义,看看能否用义理情拆解两人的同居关系。为不使正值情绪低潮期的爱侣另有心理负担,班忍住悲苦隐瞒讯息假作无事,只是惶恐或将生事。果如所料,弗兰索瓦这方於班接获电话讯息的越二日,也接到一封亨利的来信,取代先前的通篇温暖问候,字里行间隐隐透出不谅解的责备意思『…汝与舍弟尽管交情非比寻常,但使舍弟离母甚久,确可訾议…亟望汝勤劝舍弟返乡,并慎思-情义-真谛,俾益双方。』文末委婉释出已识真相之意,尚还希企他能知所取舍。弗兰索瓦阅过信文,陷入沉思。
自知母病,班会趁隙电通老家探询母亲现况。一次,弗兰索瓦行至书房外,正是班谈得伤心时刻『…何苦为这不肖子折腾了身体,倘将爱我一半的心置诸亨利,您就不会如此痛苦…不呵!我现在不能离开这里,但请相信我,我是想念您的,您应能明了我深爱您的心意…』弗兰索瓦的泛眶泪珠静静滑颊而下,内心的凄凉无以名状,有种陷落的感觉,以为千错万错都是己身之错,沉重压力让人喘不过气也承受不住了,一时之间,意识逃离出窍,溺水了,深海寂静,一切若梦。魂在漂浮游移,似乎跨越前世今生,冰冷海水封冻体内血液,也锁住所有意识,死了麽?突感一阵急促拍啪,幽幽睁启眼睛,是班。原来是晕厥了。
「你吓着我了,」班边说边扶起爱侣「你晕倒了,幸亏我及早发现。」吻了那额心「我可怜的哑吧爱人。」捧抱起来,朝寝房走去。尽管怀疑他可能听到电谈内容,却宁可只字不提。
弗兰索瓦瘫痪似地靠在班的怀里,脑海一片空白。前路盲茫,有种双脚踩空的感
觉,又像游走高空钢索的恐怖感觉,随时要跌入渊谷。
接下来的一整天,弗兰索瓦不吃不喝,只管紧抱小熊蜷伏床上,昏昏沉沉,醒醒睡睡,或者睁着獃滞双眼,神魂不知飘游何方。班担忧地守在一旁,寸步不出房门。随着相同情形持续两个天数,班有感事态严重,决定延医诊视。
「富尔顿先生的身体无有大碍,问题应是出自心理。」史帝夫医生判断道。
班没有说话,想起雷恩前天的休克状况,肯定是听到电话内容而引发歇斯底里症状,以致晕厥。然则,是何种原因让雷恩过度敏感於那通电话的内容,一时之间也没个头绪。
为维持雷恩的身体运作正常,班忍心强制爱侣进餐水。弗兰索瓦则似无魂瓷偶般任由摆布。为寻求雷恩的心病之源,趁他熟睡时际,班在所有可能的房间内翻箱倒箧起来,正此时,强生先生见况,便上前来说句话「恕我打扰,欲借一分钟跟先生您谈件事。」
班愣了下「请说。」
「五天前,我曾转封信给富尔顿先生。」强生先生以暗示性眼神看着伍德兹先生。
班望着总管先生约莫一、两分钟,未予置词。之後才点点头表示理解,挥手示意对方离去。
果然,按强生先生的指点迷津,班自雷恩常阅书籍中,抽出一拆封信件。是亨利的来信,邮戳日期与强生先生所言相近。半信半疑下,打开信件,脸色一变为怒赤,额面还青筋暴跳。
「天杀的!」抓紧信件,班疾步返回雷恩身边。爱侣仍沉沉睡着。注视着那张因郁落而显得憔悴的美丽脸庞,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心疼难受。伸手轻抚,暗自决定,等他醒来,将当其面直接电通亨利,痛骂个一顿。
循着已故父亲的旅记手札的指引,葛兰诺尔夫妇的东方行脚起自伊比利半岛的直布罗陀,一路沿地中海岸城镇朝远东的想像国度前行。冬季的地中海是有雨的,与印象中的碧蓝海天多所不同。
对照父亲遗下的当地风土速写,某些素铅笔勾勒出的朴拙形象至今仍完整地保存着,彷佛时光静伫不前。然而有些城镇却因历经多年战争洗礼,地貌有了极大变化,再寻不出父亲当初所见情景。郊野荒弃教堂废墟兀自迎接晨曦和夕照,周遭内外蔓生杂草野花,呈现一种悲凉美感,令人感受到生命的有限性与其可能的永恒性。
战争带来的普遍贫穷也在旅途中一览无遗,路倒饥馑冻毙之人时有所见,让未曾参与战事的爱德华心理受到某种程度的冲击。身为贵族阶层,纵使儿时遭弃,却不曾嚐到饥渴的痛苦。今一场追寻旅途,终究见识了世事残酷的一面,那些生活无着而满面凄惨的可怜人,使想起好哥儿战後安返的一私人谈话场上批判误国政客丑角的一席言,此刻斯景谌感汗颜。
西班牙安达鲁西亚境内摩尔式华丽宫殿建筑阿罕布拉宫开人眼界;中世纪的碉堡遗迹至今仍屹立地势险要孤丘之上,傲岸雄视四野,在雨雾之中更添状美。
继续朝东方行旅去,沿途饱览地中海沿岸美丽山城与滨海小镇明媚景致。
走过父母初识之地翡冷翠,着名的百花大教堂,也收入在父亲的札记中,素描兼文字纪录着这座教堂的历史。对於当地人文风貌描述,至今观之依然符节。威尼斯的水都风情,执政宫和大运河,渔市集均被收录於手札里。
巴尔干半岛的希腊风情,名闻遐迩的帕德嫩神庙,尽管建物外观残破却经年毅立於山丘上,父亲在手札里记述着庙体被拿破仑充作火药库而遭意外毁坏之事。崇尚和平及享乐的麦诺安文明遗迹与以军事防御为主的麦锡尼文明遗址,也在父亲的手札里出现。
安那托利亚半岛上的东方风情,伊斯兰文明在此处发扬光大。隔着博思普鲁斯海峡相望的伊斯坦堡,曾经属於东正教的圣索非亚大教堂,现为伊斯兰清真寺,建筑体平面呈现东正教式的十字形,其周围之四柱,乃後世伊斯兰信徒所立,这座建物素描及故事也录於札记里。
古代迦南地,追寻基督耶稣的脚踪,探寻基督文明的起源。耶路撒冷城也在父亲的笔下形成素描图案之一。着名的哭墙,依旧人潮络绎,朝圣人士亲吻墙面,还哭泣着喃语忏词,或一面鞠躬拜墙,一面捧读经文。
阿拉伯半岛上的麦加,乃伊斯兰信徒毕生均须朝拜一次的朝圣处,其上据称是伊斯兰文明创始者穆圣穆罕默德的升天石,亦被父亲写入手稿中。
印度半岛上的梦幻建筑,大理石白的泰姬玛哈陵,见证蒙兀尔王朝名君沙贾汉国王与爱妻慕塔芝玛哈的传世爱情故事,清晨薄雾中的泰姬玛哈陵倒映在池水中,出落的如迷梦般美丽。印度的婆罗门教和种姓制度,在父亲的手稿里,以文字记录下来。
中南半岛与远东的中国、朝鲜半岛上的高丽国与日本群岛上日本国的佛教文明,对於这对来自西方世界的贵族夫妻是较为陌生的,同样在父亲的手札里以素描和文字记载下来。日本国的漆器、屏风和浮世绘透过法国印象派画家,被介绍到西方去而成为一股风潮;被父亲收录手札里的境内名峰富士山,山形呈现完美对称锥体,上部终年覆雪,美得令人叹为观止。中国产出的瓷器向来是欧洲贵族与富商的蒐集艺品,连自家豪宅都摆上几尊,北方的旧皇族宫殿紫禁城占地之辽阔,建筑之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也都在父亲的笔下生辉。
婆罗洲的印度教文明与珍贵的东方香料,都在父亲的笔下有其跃生生命。
就在大洋洲南岛文明之旅後,结束这趟东方行脚,夫妻俩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西返。
自从班与兄长隔空摊牌後,弗兰索瓦的心病奇蹟似地不药而癒,只是内疚感有增无减。为减轻对於伍德兹家的罪恶感,也为不添所爱的心理负担,努力表现出镇定的样子,以取信对方,让对方安心返乡探母。至於他俩的情缘能否持续,则交由命运安排了。
而班这方则对雷恩的字条劝勉,报以敷衍心态,说了「过些日子吧!等我确定你的心病不再爆发,我才能安心回老家。」就这样,日子一天拖过一天。期间,尽其子责地去电问候母身状况,俾安良心。
也在这段期间,弗兰索瓦另有思虑於庄园的处置问题。为解长兄之困,决心放弃自身对於庄产的所有权利。出於悲观见地,弗兰索瓦自认是他人的祸患与痛苦的根源。最切身的莫过於伍德兹一家人,如非班过度执着於这段感情,现在他们不会因为他的存在而关系破裂;至於富尔顿家族这方,他的存在则是多余,既身为私生子,何权霸住本应遗留给他们的财产。这些负面想法徒然增重了情绪负担,从而诱发其原有的忧郁症状,尽管努力振作精神,然愈是挣扎,愈是让病情加速恶化。死亡的触手重又攫住他了,如果不是枕畔伴侣的敏感度够高,警觉性够强,自裁悲剧可能将二度生现。
见天候状况还算稳定,班认为时机已到,於是电邀韩德里.富尔顿夫妇外出共餐,顺便谈判庄园之事。此举是为了缓解雷恩日益恶化的精神状况,他们闷在屋内太久了,且雷恩的忧郁症发作多少也与庄产问题悬而未决一事相干,若不早日了结这问题,雷恩或将因之精神崩溃,後果不可谓不严重。
条件谈定了,韩德里.富尔顿一家将暂时落脚红屋庄园,直到偿清债务,且及龄子女找到合适工作谋生,再另觅住处。
弗兰索瓦一度软心屈服於异母长兄的哀姿相求,险些签下变卖挂於名下的庄园地房产与其上物产的同意书,但为班所阻。站在法律立场,韩德里的求请於法无据,老富尔顿先生的遗嘱已明文,凡属於雷恩的权益,非出於本人意愿,他人不得代为处理之。是以尽管韩德里如何低声下气,雷恩大可坚持到底。由於长时相处,班了然雷恩的软弱个性必会促其做出让步决定,因此坚拒对方律师提出的所有条件。然碍於雷恩不愿为难长兄,只好借出自己名下的红屋庄园,让富尔顿一家子勉强度过即将流离失所的困境。
这次的谈判结果,稍稍舒缓了弗兰索瓦的紧绷情绪。为了使雷恩误以为他将回老家一趟而感觉心安,班驱车前往哈特福,主要目的地是已故富尔顿先生的宅第,至於自己的老家,只能路经其途而远望了。
回访哈特福,看见父亲的老家即将易主,弗兰索瓦愁煞了。纵使罕少出入那座宅第,想到那是父亲的出生成长之地,有着父亲的大半人生记忆,心里涌起不胜慨叹之情。思念於是穿越时空,回到十三岁初次来到庄园的情景。
生平第一次离开遗世独立的小庄园,在律师史基顿先生的陪同下,乘坐四轮马车,经过几多大小型城镇,好奇地透过车窗望探大城市人来人往令人眼花潦乱的街景风光,并於客宿豪华旅店一夜後的翌日近午,来到眼前这座外观朴素却典雅的乡村别墅。典型的英式庭园景致,与肯特的小宅院有几分神似,多少安抚他那稚嫩不安的心灵。
头一次见到父亲以外的家庭成员,原来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姊姊。奇怪的是,兄姐看他的眼神竟是那麽惊讶陌生,好像不曾意识还有一个最幼弟弟的存在。当是时,只有伊莲妈妈面带温暖笑意向他走来,牵起他的手,带他走入企盼已久的家庭生活。那时以为伊莲妈妈就是生下他的女人,尽管如此,内心却毫无应有而未有的亲情孺慕感觉,只觉得母亲是个雍容典雅的气质美人,连嗓音都柔似悦耳银铃。姊姊们也长得标致,皆嫁作人妇了,她们的先生陪在身边,正以惊艳好奇眼神瞧他。那年纪看来较长较漂亮苗条的一位满目轻蔑与嫉妒;相较之下,另一个就明显缺乏自主性,身材丰润,表情也和气的多。长兄已娶妻生子,本为排龄么儿的二哥亦是个过廿的青年男子了。或许身为长子,继承父业乃理所当然,长兄韩德里看待他的态度还算温和有礼;反之,二哥崔斯坦就没有好脸色,因为多了个遗产继承者,尽管是个私生子,只要父亲决定让他分得一部份,也很难寻理抗拒。不喜欢兄姐和他们的配偶,只对伊莲妈妈存有好感,那母性温柔让心防稍稍松懈了。
不知伊莲妈妈在得悉他这外室生的孩子後,究竟有何反应或者想思,只感觉到她待他很好,总是柔声细气地嘘寒问暖,还经常抚摸他的头发。出於生涩害羞与不习惯而变得寡言鲜语,在外显气质上亦予人一种莫名忧郁感,因而被兄姐嘲作『那个哑巴小姑娘』,只有韩德里较友善,从不使用刺耳字词相待,也因其长兄身分,常会当面出言制止弟妹的不逊言辞。妒火焚心的二哥崔斯坦会趁人不备,行径恶劣地敲他脑袋,还拉扯他的头发,令人感到有苦难言的委屈。大姊关德琳有一次竟故意用那涂了胭脂的长指甲捏转他的颊肉,留下明显伤痕,惹得个性温和的父亲大发雷霆,因而恨他入骨。二姊西西莉雅则视心情决定,高兴时很客气,还会把他当成小孩子般,将爱吃的蜜渍葡萄捏着塞进他的嘴巴,有时却爱理不理,但不会欺侮他。
在这个家宅,通共住留十三周次左右,便被带去寄宿学校,开始了另一段黑色人生岁月。也在这段期间,遇上了作梦也不曾想像过的现今伴侣,尽管在宅第里过着极不愉快的家庭生活,亲密的玩具小熊与画中人物般的小帅哥却是幽闭心灵的藉慰托寄,让思绪飘出身形禁锢,在绮丽奇想中飞翔。
岁月日日年年流去,也罕少回到这庄园,只有在重要节日才会来此与家人共聚渡假。然世事难料,一场大规模的国际战争竟拖垮了父祖辛勤建立的金融事业,从而导致美好家园行将易主,回首前尘,心以唏嘘。
可怜长兄韩德里竟在应该中年有成的年岁下,被迫面对战争带来的破产遭遇,还眼睁睁地看着老家拱手让人,身为家族遗产继承人的长子,精神打击何其沉重,於颜面上也黯淡无光,心情的颓丧可想而知。尽管不能归咎其管理能力的欠缺与否。战争!战争!真是祸人匪浅啊!
也在哈特福,同样是班的乡愁之地。谁能体会有家归不得的苦楚,为着一段於母难容的爱情,被迫远走他乡。不敢再次踏入家门,唯恐短时间内会有形同软禁的情况,正如去岁耶诞节当午情景那般,因而只能途经家门殷情望之了。无法否认内心深处对母亲犹存依恋,思念心情并未因分离时日的增长而递减,然现实顾忌却教人未能胆敢回去探亲,只有将亲情藏深心底处,在回忆里追怀往昔母子俩的依偎亲孺的美好情景了。
小庄园确定保住了,弗兰索瓦纵是心下颇愧於韩德里,却也难掩兴奋情绪,碍於雪冰阻道,无法痛快享受狂飙车速的快感。一路上,思絮随雪花纷飞,好多关於小庄园的人生忆影飘过脑海。第一次穿着溜冰鞋,细意走入湖冰却重心不稳地跌了一屁股;六岁生日礼物是一只年幼小黑马,被父亲亲自抱上马背,学习骑乘技术,却因为生性胆小而发抖不止;五岁时第一次学游泳,因为手脚笨拙而狼狈地喝了几口水;八岁时和老师练剑,一个闪神,剑支脱手飞了出去;第一次在老师的陪伴下学习划船,走上船身却因平衡感太差而翻落水里;九岁因为好奇而学习竖琴,细嫩指头给磨出硬茧,痛死了;由於生得骨肢细纤,肤肌若雪玉,再加上眸翠睫长丹朱唇与一头金色软卷发,使得每个家庭教师第一次看到他,都将他误认成小女孩而以为爸爸先生开他们玩笑;因为身为左利者,餐饮礼仪经常搞得他头昏脑胀;小男友因为相思过度,竟顾不得风雪交加,跑来找他,以致浑身透湿僵冻…好多的人生第一次,在小庄园里上演。
从小看到大而再熟悉不过的丰美景致近在眼前,弗兰索瓦欣喜若狂地大叫一声。随後在林荫道入口处的路旁停下车,不顾雪舞霰飞,迳自钻出车外,在林道上陀螺似地转动身子,忻笑着昂仰脸儿高举双手,任雪花零落颊面上与衣帽上。唯恐雪水致爱侣湿身感冒,班抓起雨伞跟了出去,亦步亦趋地行走於爱人身後,心里也感染了对方的乐情而愉悦着,目光痴醉地追逐那闪烁辉耀异彩的绝致欢颜。就这样,两人心情畅然而步履零乱地漫步在雪幕之中。
冰湖畔,一个吻教两个身形都烧成灰烬,融成一团。甚麽是你,又甚麽是我,已经没有差别,遑论分辨了。
猎场管理人得意地攒着裤袋里伍德兹先生赏的几文钱,一面抛接车钥匙,吹着口哨走向轿车,准备前往镇区寻乐子。在这样寒冻天候里,若未能待在炉火前烤火取煖,出门找个小酒店,点个威士忌,然後和人喝酒谈笑取乐,确是个好主意。当然,前提是囊袋内必须得有几个小钱,然而更乐的是,还有私家轿车可供驾驶。何以致此好运道,如非绅士们欲借用住所,可是没能这样惬心得意的。於是,佛来许高歌着朝小镇前进去了。
「醒了麽?冷不冷?」甫察怀里人的细微动静,班低柔着嗓子,将爱人的腹肚揉了揉。雇工的屋子毕竟没有自个儿的窝舒适。
弗兰索瓦娇红的脸儿仍埋在爱人的胳肢窝里,喷哧一笑。班藉由对方的鼻息,感知其心中想思。
「要不要走人了?空空的肚子已经催促起我啦。」班吻了爱侣的耳後。
弗兰索瓦点头笑了笑,然後优雅慵懒地欠起身,准备伸出手去抓取零乱丢在一旁的衣物。班却又反悔地将他拉进被褥里,又是吻,又是搓的,等待这一刻的温存等多久了,实在舍不得放人走。
当整妥衣装,屋外天色早已漆黑,於是班自炉火中取出一燃火木材,充作照明用具,两人藉之走入林荫小径,回到邸第。
匆匆盥洗更衣後,晚膳已摆就,饥肠漉漉的他们,没多久时间便解决了盘中飧。於夜晚的剩余时间内,班在爱侣的指导调教之下,完成一曲艾尔加『爱的礼赞』。他开始学起大提琴了,尽管起步得晚,仍决心努力以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