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重逢,直如隔世,万般教人肠魂欲断。
自与班哲明拆夥以降,久居花都的雷恩在徵得父亲同意下,另取了事业用艺名–弗兰索瓦.普利耶–以备未来之用。
之於雷恩,打从确定班哲明无意继续前缘,其後一段时间,不论在个人情绪或自信心理均陷入前所未有的消沉状态里。情感上的屈挫也连带地折损了对未来事业的偌多期待及雄心壮志,因为所眷恋对象的性向回归两性世界,教他怀疑那些观众或许也抱着同样心理慕名捧场,并非真心肯定其音乐才华。易言之,在外人心眼中,他不过是个璀灿夺目的展览品或者摆饰物罢了,其身价是奠基於与生俱来的特殊外貌,即所谓的表相价值,而非内在美质。幸赖亨利及费兹威廉两位年长有识见的大哥们的勉励劝慰与温暖打气,才不至让心绪郁闷透顶。
关於耳里听来的班哲明种种负面传闻,雷恩痛苦地发现班哲明其实嗜猎女色,与舒儿加於其上的个人性格描述十分吻合。这不啻意味中学时期的自己只能算是其内心欲求女性的外在投射,讲白的,就是女性替代品。之所以延伸出其後恋爱情节,或真如舒儿明示那般,是他的外形气质误导班哲明的感情认知,构致班哲明的假性同性恋倾向。方今环境人事变迁,时光流移,昔时俩人关系所赖以维系的诸多情感因子逐日消褪,原本隐委班哲明内在深部的个人情欲渐渐融溢於外,早先的同性恋经验再加上父子关系的断然决裂,叛悖心理特强的他终是挣脱世俗禁忌,毫无顾忌地投入另个极端世界。事至於此,双方早已离远,甚至彼此身影也愈益模糊。每每想起尘封箱底的定情戒环,心口伤疼便难以息止,从而加深自我怀疑的负面设想。
然而,遭逢感情波折尽管伤怀劳思,却不致难以承受,惨的是原已弱软的身子竟不慎染上难癒之症『肺痨』。在这般身、心病变的双重摧枯下,雷恩的人生於斯跌落渊底。为利爱子彻底调养病体,普利耶夫妇听从医师的劝言,让他暂时淡出乐坛和社交界,以避免外界纷乱扰坏了他的静养生活。
在法国尼斯的渡假别墅中与情人悠哉度过一整季冬後,葛兰特夫人决定将於四月中旬经由巴黎市区返国,除沿途欣赏普罗旺斯仲春景致之美,也将顺道过访旧情人安德列.G.萨丁爵士,探听巴黎社交界最近有无新鲜事。
连夜来的奇异飞翔之梦,即使处在不吸鸦片菸的清醒白日里,班仍能隐隐意觉浮游周身的飘然逸感,而在意识底下清晰地预知可能会有特别事件将在目前尚称平静的生活里投下意外变数,再一次地改变他的人生。像只潜伏欲猎的动物般,班不动声色地静俟那必然一刻的到来。此间,在经常性的转瞬朦胧模糊中,日思寐梦的形影若隐若现地盘据视网膜上,非常不真实却又植根不去,直让班成日茶饭不思,心懒意怠。
萨丁爵士热情大方地招待着往日情妇偕其年轻伴侣,并诚意挽留停宿几日夜,打算将他俩引介给日前函请赴宴的普利耶夫妇。葛兰特夫人当然欢迎这决定而且极为期待,特地撒下大把治装费,以求在夜宴上惹人眼目,过过瘾。
之於班,萨丁爵士的热心,教他无言相应,心跳为之暂止。盼也不敢盼的机会竟是如此轻而易举地得手。预感即将成真,却令人思之情怯。浪痞丑事让他摆何颜面对曾共与誓约的清净爱人。对方将如何看他?将以何种心态相待?而又该以什麽样的心情面对那人儿?持常态相对,抑或假做不认识?问题是能否在当下脸不改色地面对他。这是无法预先作答的,因为清清楚楚地识觉对雷恩的至亟眷恋。纵使曾经不谅解他的澹泊心态,甚至因此憎恨过他,然而岁月之流逐日涤去怼念,对他的恋思并未在那段荒淫岁月中翦灭过。愈是想斩断对他的思念,愈是深陷难拔。
『啊!就要见面了,那会是何种光景?』班沉进了思绪之流里,期待和焦虑在内心里冲撞着。显现於外的便是行事上的心不在焉,教葛兰特夫人大感其怪。
至於萨丁爵士如何结识普利耶夫妇,班感觉疑惑。及後才迂回探知,原来美艳的普利耶夫人曾是萨丁爵士苦苦追求的爱情对象,普利耶先生则是拜把兄弟,普利耶夫妇的遇识结合乃其一手促成。
普利耶夫人的傲气矜持与多才艺高资赋在社交界交际花之中极罕见,往往花尽富家男子的个人财产仍不以身相许,弄得他们又爱又恨又不得不敬佩她的奇倔性格。萨丁爵士亦不例外地曾经为了她几乎败掉家产。正因当时苦恋伊莎贝拉未果,常常去找安索尼诉苦反而挑起他对於好友意乱情迷对象的兴趣,萨丁爵士於是应好友要求,将之引介给伊莎贝拉,从而意外促成一场婚姻。
葛兰特夫人与普利耶夫人年纪相当,个性却大相迳庭。萨丁爵士於好友与痴恋对象结婚後,曾因锥心之痛,独自前往伦敦小住散心,在那里的交际场上经由友人结识孀寡的葛兰特夫人。与普利耶夫人的矜傲态度相反,葛兰特夫人简直人尽可夫,其所为并非欲图金钱珠宝,而是单纯追求性爱乐趣,一旦味乏即拆夥。萨丁爵士与葛兰特夫人曾经共谱性韵史,俩人尽管乾材烈火,分手却也平和无波。
车辆逐渐驶近目的地,望着曾经造访过的普氏邸第,少年时期的恋爱记忆整个回到脑海。跌落回忆理的班不由得深吸息气,只手半掩闭起的眼目,心口一阵紧束,导致脸色雪白。
「怎麽?你的脸色好难看,不舒服麽?」萨丁爵士注意到年轻人的神色不对劲。
班被那样一个问话给弄醒过来,睁着眼直视萨丁爵士。
「我来瞧瞧。」葛兰特夫人关切地将小爱人的脸面转向自己「真的呢!」亲昵抚挲那张美丽脸蛋「刚才还好好的呀!」
班挣开葛兰特夫人的手,转头朝窗外望出去,面情一变而为不耐,只手拄唇颔,板着面孔一语不发。
「唉~小亲亲,怎麽了?瞧你竟生起气来了。」葛兰特夫人再次将小爱人的脸扶向自己,凑上嘴唇欲亲吻之。
「别碰我!」班生起愠色地叫道,速地转开头。
此时座车已停近普宅大门,只见三三两两衣饰光鲜的男女宾客正朝门厅走进去。其它座车则由司机驶离现场,找地方停靠。
「哪~到了!」萨丁爵士眼朝窗外瞧着,又看向那对妇少情人「就别闹了。」抽起一笑。
司机来为他们开门。葛兰特夫人噘起唇儿对年轻爱人说话「你这小恶魔可真扫人兴!」一面说着,一指头轻刮其颊,惹得年轻人的不快情绪更加怒劣,厌恶之情应之生起。
萨丁爵士先行钻出车外,很绅士地扶起葛兰特夫人的手,协助她出去。班随後也跟出了车。
「这儿请!」萨丁爵士伸出臂弯给葛兰特夫人。夫人微笑着搭扶爵士,回头瞟眼年轻爱人,颦眉摇头苦笑一记,後随旧情人走向普宅入门口。
看着近在眼前的普宅门面,班的心愈沉愈底,脚步也重怠起来,脑海影像纷沓,耳朵彷佛聩聋,只觉头昏目眩。迨进入宴场,容形俊美而身材高挑的他立刻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
普利耶夫妇穿梭人群之间,乐切招呼宾众,时常停下脚步同熟识友人闲聊几句,然後继续转往其他来客与之谈笑,忙忙碌碌。普利耶夫人於众宾客之中,远远望见萨丁爵士偕同一名美艳妇人,正要举手招呼,冷不防地瞥见另一熟悉面孔,堆整脸的可亲笑容忽然僵一下,心里暗呼『喔!老天,是班哲明,他怎会来这儿?!』
「呀!亲爱的伊莎贝拉,好久不见,你几乎没什麽变哪!」萨丁爵士热情地扶起旧恋的手,亲吻之。
「哪里,是你嘴巴太甜,眼睛却糊了。」普利耶夫人精笑着说,目光调往他身边的葛兰特夫人「这是~」
「恕我私心带人来,」萨丁爵士歉笑,介绍双方「这是泰丽莎.葛兰特夫人,这是伊莎贝拉.普利耶夫人。」
两名女性韵笑着向彼此点头致礼,同时打量观详对方的身材装扮。
萨丁爵士双手背身後,满意一笑,之後瞧向身後的年轻人,清了喉咙「嗯~至於这位…」
「别费事,」普利耶夫人媚魅地咧嘴笑起来,走向年轻人「我认识这个人。」瞟眼状颇惊讶的两人,回过头「许久不见,天可怜见!你瘦下好多。」伸手抚碰其长发「这头发让你看起来野气极了。」
此时,普利耶先生迎面走过来,先是热络招呼萨丁爵士,见到班哲明,亦微现诧意「嘿!你怎麽在这里?」又瞧另名美妇,恭维「这是哪里来的大美人?安德列,艳福不浅哪!」暧昧地望一眼好友。
「你大大地误会啦!」萨丁爵士挑眉一惊「葛兰特夫人怎会看上我这老货?呵!如果我再年轻一些,或许更能满足她哩!」嘻笑一叹「可惜喔!雄风不在啦!」说着挥了挥手,吁声口哨。
萨丁爵士说话时,班状似心不在焉地漫目张望四周人物及室内陈设,心里既是期盼却也惶恐。想见雷恩而又不敢面对的心情,是何等矛盾迷惘啊!正当出神之际,一记拍击其肩的动作惊醒了他。
「怎麽?瞧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普利耶先生多少猜得年轻人的心思,却不明点「我们正谈你呢!」
班闻言,脸部表情乍现惊慌羞愧之色,让另四者大感讶异。
「抱歉,失陪了!」眉梢一沉,班神情凝肃地转身走开去,心里对自己的荒唐生命感到可恨与绝望。过去浪鄙生活已成偌重包袱,将其人格尊严啃噬怠尽,自我价值感沦丧,更想起王尔德『多利安.葛雷的肖像』里的葛雷,俊美纯真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邪耻丑恶的心。里头一句深符目前心境『啊!生命真教人失望透顶。』
「呃!我也失陪一下。」普利耶夫人应付性地一笑,尾随年轻人的脚步而去。穿梭人群中,一面对眼界里的友人招呼性地微笑,一面逡寻年轻人身影。追上他,伸手一把揽其股肱「好孩子,我们须要谈谈。」将之带往不受干扰处。
於一处隐密僻角,两人住了脚。
「或许这话将要伤了你,但我必须跟你说清楚。」普利耶夫人直接了当地开口,双眼直勾勾地盯住眼前美男子「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观察对方的反应。
班默然垂首低眉,心沉欲落。
「你是知道雷恩的公众人物身分,丑闻之於他的事业杀伤力非常大。」夫人神态露求请之色「而且,他的病身才刚恢复好些,精神实在受不住太大刺激,你出其不意的现身,可能会引发他的心痛感觉和其它不必要的情绪负担。」扶起年轻人的手「所以…」歉意一笑「请你尽量别出现在他面前。」笑着抚弄其襟「为了雷恩的未来着想,这实在是不得已的,请别责怪我的无情…」
听了这样婉转排拒的一段话,班痛楚地闭上眼睛,一颗心坠入无底黑洞,完全探不得底。
「待会儿他就要现身众人面前,嗯~」普利耶夫人笑盈盈地说。
不待催人,班睁开双目漠然直瞅普利耶夫人,斩钉截铁地说话「我会离开这里,夫人您放心好了。」语毕即走人。心死了,盼望抑於底,他的未来已定,死亡是唯一的路子,想嘲笑这个伪善世界,也要抛弃这世界,因为他的死刑已然大声宣判。方当无绪罔思之际,讵料命运罗网意外罩了顶,盼也不敢盼之事猝然生现眼前。注定是躲不过的,朝思暮想的爱人居然亮晃晃地现身於阶梯口,诧讶闪亮的眉目表情以及焕发红光的粉润双颊,全不见嫌憎之气。
电石光火间,时间流停伫,周身景物隐。目光交缠里,时光倒退初遇时刻。不必言语传述,眼神已然陈明一切,灵魂私密对话,窃窃云云犹存爱恋意。
普利耶夫人尚来不及阻止之际,身披一袭纯白羊毛披肩的雷恩闪烁晶亮翠眸翩然来到班的跟前,仰着清纯脸儿注视他,唇角扬溢惊喜欣悦笑意,已然削瘦许多的致丽脸蛋神只般闪闪发光,直令班目眩忘我,心脏暂止一、两秒钟,连呼吸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普利耶夫人同伺服爱子的克劳岱太太互递眼神,之後瞅着雷恩向克劳岱太太努努嘴,暗示她立刻将他带开。
克劳岱太太接获女主的眼神命令,上前低声对少主说话「少爷,该出去了。」
「正是的,外头许多人等着见你呢!」普利耶夫人堆起满脸笑意走向儿子,并朝年轻人使了眼色,希望他识相地立刻离开。同时欲将雷恩带往大厅会客。
班一见夫人的犀利目光,登时面红耳赤,进退两难。正当犹豫,雷恩竟推却了母亲的控制,牵起他的手,真诚将之握进那套了羊毛手套如细支似的烫热双手里。一双明眸深藏着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
普利耶夫人又过来兜住儿子的双肩,欲带离他。
目光迷离痴望爱人的班早已泫然欲泣。心恋难舍的雷恩在母亲带有强制力的肢体催促下,给予旧日恋人最後一个深挚笑靥,放掉那只曾经紧握的手,无奈地跟随母亲走了出去。克劳岱太太带着莫名其妙的想思,望望表情各异的两名年轻人,随後也跟了出去。
班的抑制情绪霎时崩溃了,垂颈抱头,泪涕滂下,激动万分『啊!啊!那眼神,啊,他仍爱我!』一个撑持不住,身子歪向墙壁,几乎瘫软『喔!天哪!我爱他,还是爱他的,我快疯了!』整头直往壁里钻着,然後踉跄着步伐趋往方才与夫人谈话的隐僻角落,放声痛哭,满腹辛涩悲怆及憾悔苦怼一股脑地瀑泄而出。
沉静的心湖因一颗小石子落入其中,泛起圈圈涟漪。涟漪终归消散止息,石子却沉留湖底了,静静等待某一必然时刻的到临。幽杳深潭总有底,若不费心深探,焉能得致所希冀之宝藏?
尽管周身气氛热络,人来人往地向他问安致礼,仰慕者围於身畔频献殷勤,颇有失落怅怀的雷恩,唇角抹着淡淡微笑,心却闷闷悒悒。双眼在安静地片刻里梭寻那个牵挂身影。无意间,听得一名美妇提及那熟悉名字,心下一惊,凝神细听。
「哎呀!我亲爱的小班呢?怎不见了人影,那小魔鬼今天可真扫人兴。」
「刚刚伊莎贝拉不是找他谈话去了麽?美人。」
「但普利耶夫人带了儿子出来,却未见得那小魔鬼跟出来。该不会是…」
「别瞎猜,伊莎贝拉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女人。我太了解她的个性。咱们何不一道过去见见那标致人儿,简直和他母亲同模子印出来似地。」
那对男女说着走近跟前,以一种艳羡神气端瞧着被精心装扮过的他,美妇说话了「哎哟!精似的脸蛋,却瘦了些。」只手轻扶其颔「真令人忌妒哩!」瞥眼男伴「这头发可梳得真仔细,那些装点漂亮的发夹子,让他看来像尊精巧的瓷娃娃。」
「我倒觉得他的脸容颇与你的伍德兹神似,只是小了一号…」男人话未了,却见雷恩脸色一变,教立於旁的普利耶夫人大感紧张起来。
「哟!亲爱的,大家都等着欣赏你的表演呢,何不现在就露上一手,松松众人心情。」普利耶夫人转移话题,同时欲将爱子引往大厅一角的钢琴演奏区。
黯然沉默的雷恩半刻不出一辞,仅是静静坐着不动。
「我们亲爱的弗兰索瓦是怎麽了?脸色欠佳呢!」德克雷西夫人怜惜道。
普利耶夫人颇有责怪之意地瞪了萨丁爵士,都是他的大嘴巴扰乱一池春水。
「唉!哎!伊莎贝拉,你怎拿那种眼神瞧我?我说错话了麽?」萨丁爵士一脸无辜。
「是的,你是大大地说错了话…」普利耶夫人忿忿说着,但被儿子的突来举动给断了话言。
只见雷恩优雅若常地起身朝钢琴走去,步态不疾不徐。众人朝观赏座位区聚拢而去,一一在备妥的座椅坐下。葛兰特夫人犹然四顾找寻年轻情人的身形,但萨丁爵士却将她带在身边,一付理所当然的模样,毫不在乎那名年轻人的行踪。
片刻时间里,萧邦的前奏曲收服了听众的注意力,继之以第一号叙事曲,婉约溢泄演奏者内心无以名状的悲凉情绪。
受到琴音寄意的牵引,泪尽痕殆的班彷若天启般,振起精神朝厅口悄声走过去,隐身怯见心所爱人。背倚墙壁,仰首闭目倾听天籁美音。脑海尽是昔时两相爱恋与别离的种种情景,那颗颗触键音符,质如石块直捣其心,教心儿疼得死去活来。琴韵内蕴的伤愁凄凉与激情悲哀,冲撞了憾悔衷心,教他悲难能抑,泪意又给引了上来。一曲既罢,掌声响起,将之拉回现实,呼息也变得沉重。
二则舒伯特的即兴曲op.90,在雷恩润圆晶莹的触键下,众人听的浑然忘我。那音响直如颗颗滑珠落瓷盘般清脆轻灵,动人心耳。
彷佛一世纪之久,琴声悄然滑过心底弦,默默流遁入空杳,最後於回桓缭绕间息止。班的唏嘘叹息,雷恩的愀絮惆怅,尽付戚然感怀中。
时间无声逝去,谈笑间,宾客渐散,普利耶夫妇在大门口送客。
萨丁爵士及葛兰特夫人急着寻觅年轻人的踪影,问遍宅邸人士,才得到人已离开的结论,惹得葛兰特夫人在回程路上抱怨连连,嗔叹那小恶魔简直大败人兴。
人在租居处的班正在房间里四下翻箱倒柜,找寻一只雕镂精致纹饰的手枪。这枪支背後有个嫉妒偾仇导致情杀的同性恋故事。
遇识葛兰特夫人之前,班曾与一名罗斯的爵爷同居。
罗斯爵爷的个人生活亟其讲究,崇尚王尔德式的华丽风格,但不甚重视排场,喜爱出入小场合的私人性质餐会,行事也低调,具音乐敏感度,身材和穿着品味无可挑剔,外表既不突出也不讨人厌,谈吐不落俗套。家中蒐藏了中国瓷器和屏风、日本织品及漆器,珠宝盒里摆满翡翠、玛瑙、珍珠及各色宝石,还有东方风味的宗教物品,名家挂画、刺绣图案华丽对称的波斯地毯,除少数亲密友人,鲜人有幸见识这些精美收藏品。有一装修典雅的图书室,里头藏书数以千计,摆饰有文艺复兴式家俱与希腊画瓶。
班与罗斯爵爷相遇於皇室的宫廷舞宴,当时的班陪伴金主布兰登女士特地盛装赴宴。那是班头次踏入皇族宴会场,新鲜感与好奇心教他对於宫廷的一切均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加之探索着。好人家出身背景塑形的翩翩风采、气质谈吐和亮丽外貌,使他成为宴场上的注目焦点。但狼籍声名也同时被人於背後指指点点,曾和他密切来往过的上流仕女见到他时,莫不因心有羞愧而面少人色。在场的正直绅士则以鄙夷冰冷的眼光与轻蔑态度相对待,更不屑与之共处。布兰登女士似乎毫不在意男士们对小情夫的敌视,多少知晓情夫的浪乱过去,却不认为其他绅士较之优越,在她心里,男人都差不多犯贱,只是有人伪德技术高超,越是矫作正经的越是下流可厌。情夫是个道地的坏胚子,调情能力无人可及,其冷酷倨傲让人打从心底痛恨却又忍不住迷恋。
罗斯爵爷因具贵族身分,对这种场合并不陌生,出席宴会是理所当然之事。罗斯爵爷的同行女伴安德森小姐曾与班有过短暂接触,是少数没被迷情冲昏头的理智型美女,当她一眼望见伍德兹先生,先是一阵错愕,继之而起的是种防卫表情,反倒身旁男伴第一眼见得那俊美人儿,心里突生串串涟漪,久久无法息平。班早已忘记安德森小姐这号人物,向来不去记忆跟谁人来往,对他来说,人可分成两类,一类是可以上床胡搞的娼型人物,一类是永远都不会想碰的古板人物,不论他们是谁,身分地位如何,绝非所关心之事,而接触过的人太多,记忆反成麻烦事。
班对於罗斯爵爷的初次印象不深,只意识到又有个人被他的美颜所掳。而那位面情严肃的年轻女子则让他感到无趣。
一而再再而三地,罗斯爵爷有意无意地将眼光远远地投注於那耀眼人儿,三番两次藉故经过那人的近身,带着异样眼神观察其全身上下穿着打扮。其奇怪行径亦被对方完全看在眼里。自认识友人中旁敲侧击,获知那人的姓名及败德劣迹之二三事例,对其尊贵仪表的崇拜因而稍挫,但某种不名誉的丑陋意念却萦悬不去。於一次上洗手间的时机下,所慕人儿竟尾随过来与之攀谈,令他惊讶的是,那些全不拐弯的露骨言辞,教他无可掩藏自身难堪地感到愤慨恼辱。对方因愚弄伎俩得逞而大笑离去,更让他感到无地自容。双方的第一次接触就这样灾难性地结束。
着魔般地,罗斯爵爷在日夜里均抗拒不了班哲明.伍德兹先生的魅惑影响,为与之有所交集,开始频频光顾伍德兹先生经常出入的舞会场合和赌场。尽管第一次交接令人难悦,却使得第二次的接触容易的多。清楚地意觉到伍德兹先生也同样在观察他这个人,而每次的探试眼神都是那样的直接坦率,毫不隐藏。藉由牌局,两人间的互动泰然自在,除去拘谨外衣,伍德兹先生的谈笑风生机智迷人。伍德兹先生的言行举止不同於寻常浮夸躁气年轻人,偶时流露落寞的忧郁沉思表情,教罗斯爵爷对其出生背景和身後故事起了极大兴趣,然则又是什麽样的原因让他落致伴人供欢的小白脸生活。为深入了解这贵气青年,罗斯爵爷经常函请饭局,邀约单独见面,意欲深化两人间的情谊关系。
班常态性地往返罗斯爵爷的城内住家,是在彼此认识後的一个月。对於宅里各类新奇精致物品相当感兴趣,这令勾起少年岁月,父母携着三兄弟游历世界各地的美好回忆。罗斯爵爷的上流社会身分背景,居家休闲以高雅品味静态活动居多,班自然而然地重拾往日阅读习惯,偶尔任令十指跳跃黑白琴键上,所弹曲子便是母亲闲时经常弹奏的舒曼『儿时情景』与『幻想曲』、拿手的李斯特『爱之梦』、萧邦的『离别曲』及一些可随口哼唱的传统民谣。罗斯爵爷将这些事境看在眼里,印证传闻中他出身乡绅富户及一流学府的事实。
随两人交往日以月久,为供应密友鸦片烟,罗斯爵爷也染了毒瘾。继毒品之後,便是性。短暂的激情感觉,还有对童时生活记忆以及对旧日恋人的固执偏爱,让班舍弃布兰登女士的城里豪宅优渥生活,住进罗斯爵爷郊区典雅讲究的寓宅。
尽管已然同床共居,罗斯爵爷发现情夫的高傲浪性较之先前似乎无啥改变。城里的前卫派女性依旧绕着丑闻缠身的伍德兹打转,情夫打野食的习惯也不会因为他俩的同居关系而抑制。不仅未能拴住对方,反被控制住。渐渐地,更发觉周遭许多亲友刻意疏远了他。被孤立、被利用、被牵制、被羞辱和不被需要的苦涩滋味,开始在心底田种下恨意的祸根。欲求夺回两人关系主导权,让他无法满足现状,争执於焉启端。
班不曾在与罗斯爵爷的爱情生活里得到一丝特别感触,对待他正向对待其他相仿金主一样。早已失落爱的能力,生活中仅存乏味的激情,有时甚至厌倦生命。曾经深刻爱过,今却匮乏,看不见希望,也不再期待。生命之泉乾涸枯旱一如荒溪,遍布的杂草石砾,让他变得冷酷无畏,好勇斗狠。尚存的一缕人性幽微潜意识则教他对於自身鄙劣丑行的憎恶远超过晑前的自恋之情,欲寻脱解的心念悬踞,使之丝毫不顾惜性命,死亡便成最好的解脱剂。
当两方冲突愈演愈烈,班开始在外流连不归。适时地,又有一名年轻公爵夫人疯狂爱上了他,甘愿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奉献金钱供养生活所需,并暗地安排乡间屋宅作为两人私密幽会处所。班不会刻意隐瞒这类情事,总是有话明讲,罗斯爵爷因而一再遭受被背叛的窝囊打击,妒恨之情日益积高,进而萌生杀意。爱德蒙公爵夫人的事件则是点燃杀机的导火线。终於,一个漆黑无月的星夜里,罗斯爵爷掏出预藏手枪,在公爵夫人的乡间庄园宅第,对准负心汉的额心,欲击杀之……。
短暂忆想之中,班不经意地在一件米白休闲外套的暗袋里摸得所寻枪枝,正同当夜无意间在佛蒙特花园步道上踢到枪把一般,握起枪枝,看着眼下的死亡使者,在心里笑了开来,但随即而来的死别痛苦情绪马上淹没了他。想到久未能谋面的亲爱母亲,想到亲爱的舒儿,以及无缘的雷恩,握紧枪枝的手颤抖起来,视线也瞬地模糊。
陈年往事历历入目。悠闲怡人的田园景致中,每个春光明丽的白昼,日照舒长的夏日,万簇花丛上飞舞的蝴蝶,绿树浓荫的乡野小道,沿矮篱而过的蜿蜒蹊径,油绿原野上肆放的野生美花,漫天悠游飞翔的啾声鸣鸟,姣俏可悦的小女孩,唧唧虫声,强壮乖顺飞驰郊野的健驹;萧瑟浓雾的深秋时节,森野变了色彩;白雪霭霭的冬景里,外出溜冰滑雪到堆雪人。笑意深深的母亲弹琴吟唱或为亨利作伴奏,微笑的母亲编织温暖毛衣围巾,哄孩子入睡的母亲轻轻唱着摇篮曲,温柔的母亲轻抚坐怀的稚子,细心的母亲为孩子们罩上温暖外衣,慈爱贤良的母亲亲自为心爱的家人下厨烹饪调羹汤,喜爱前往镇区街坊散步的母亲时常购买包装漂亮的糖果蜜饯回家享受。还有温和严肃的父亲,安静寡言酷爱阅读和音乐的亨利,精明懂事的可爱小舒儿。十三岁那年的某个可爱暑日里,出现於森林溪畔的美丽少年…。如今,却是一地失落惆怅,眼泪再多亦罔然。
回忆正美,门外传来一连串刺耳尖嗓女声,惊醒了沉浸楚境的他,憎恨之情骤然燎起,在女人启门而入的当刻,浑不自觉地举起手枪指向她,眼里瞬间爆出烈焰,表情冷冰,酷若雕像。
沁凉如水的星月夜色里,匆匆疾走街道上,像只木头人般,心脑半无一物,空空然盲目行进,全然没有先前发生啥事的印象。仓促离开寄居寓所,身上只有赴宴时穿着的晚礼服套装,没有长大衣,没有手套,没有围巾,忘了戴帽子,晚春的夜仍漫弥寒意水露,急促的深短呼息全浮成雾气散逸於空气中。此刻只有手枪冰冷地贴近胸口,它正上膛,等待时机一到,立即终结此生,进入另个透明世界。
银色月光自窗玻璃透进室内,流泄一地皎白。
受到交际场上卒遇旧日情人,还亲耳听得娆艳美妇谈起她的小情夫,雷恩凝静的内心受到了冲击。明知道他俩的见面绝非出於特意,班哲明脸上乍现的惊慌表情清楚显示出并不预期会见得他。那迷乱眸光透出的深浓爱意,直至目前仍让人心荡神驰。令愀恻的是,没能在返回房间之前再见他一次,和他说说话,问候他的近况。躺在馨香舒适的被舖里辗转反侧,毫无睡意,脑里反覆播映两人猝然相见的意外光景。心情懆琐闷落,索性起身罩毛裘钻出床被外,除去结发的丝缎带,散开一头郁浓长发,见地面月色洁亮,便直往窗户走去,欲透个空气,即使凉冷空气对他的弱肺不利。
寂静街道上清晰回响疾促脚步声,班毫无方位感地茫然走着,一幢幢样式相仿的建物飞快掠过身边,偶有露宿街头的流浪汉或醉汉瑟缩身子在背风凹陷处打盹儿,被他来去匆匆的脚步声惊醒过来。有时几声咒骂会被丢在背後,不予理会。精神由初时心脑空荡毫无感思转而紊悒思絮亢奋波伏,披肩长发被浓重夜露和涔涔汗热沁湿。脑海不时闪现过去的人生记忆和其中深爱人影,满衷欲诉的千语万言於斯时此刻杂乱无章地随同心跳搏动胸坎里。
何处传来蹙跄踅音,彷佛心事重重。雷恩为着相仿心情而朝足音方向探去。远远地,一人影在洒曳满地银白的月光下由远而近,纵是夜色昏暗,那披戴星月的身形却如此熟悉,卷长发丝扬逸於呼息雾气中。眼睛为之闪烁光彩,心随之狂喜。
在皎洁月光下,步履匆匆而心思茫沌的班,莫名其妙间,一个深呼吸教寒冷空气倏忽窜上脑门,令之恍然清醒。蓦然停伫脚步,浓重的喘息串生大量烟雾气,团团围绕周身。仰头望向星天丰月,爱人的冰丽雪容影像叠上玉盘,突生捞月冲动。正欲举臂,视线却岔离月娘,朝一扇开敞窗户飘去,这一目触,天地瞬时暂止一切动静。
『啊!啊!我的爱,你在笑啊!夜色中,你的双眸眯成两弯深深笑意,你的唇瓣牵起两道甜蜜弧线,露出白齐齿贝。银色月光在你的金发中隐现辉耀珍珠,突显你柔腻光润的姣颜。啊!我的爱,我的天使,我的太阳,我的永恒生命,这一眼里,我污秽的灵魂受到天恩洗礼,在生命的尽头得到救赎。你向我伸来的素手,彷若天堂垂下神的手,引领我登上那圣洁宝境。啊!我看到光了,在生命的幽暗地里,那光和煦温亮,融化了我的冰冷性灵,让我停止跳动的心再度苏蹦。我的肉身将要入土,心灵却得以复活过来。喔!喔!万能的天父啊!请施恩原谅我的所有罪愆,接受我的忱意忏悔,在最末一刻里,赐予我勇气,解脱这一切吧。』
闭上双眼,班的手先是贴住胸口,以示深切悔悟,再而探进外套暗袋,准备掏出已上膛手枪,意为此生作一完结。心脏在狂跳,呼吸深而紧,手镇不住地颤抖,冷汗涔涔泊出,却不欲改变寻死初衷。努力静定自己,呼息吐纳间,试图让思绪沉淀下来。枪已在握在手里了,掏出并举起来抵住太阳穴,开始为自己的生命作倒数计时『来吧!死神,我把自己交给你了。』临扣枪之际,口中喃喃言语「主啊!请原谅我。」一个温柔动作轻轻地结束了这自裁悲剧。班讶异地瞠开双目,爱人神不知鬼不觉中现身眼前,而自己何时来到普氏宅前,竟然完全没有知觉。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仍喘息着的雷恩沉静说道。把枪枝弄进自己的手里,感觉它重甸甸的。
班的脸上现出羞愧神情,垂头不语。
雷恩盈盈一笑「这里好冷,我们进去吧!」说着牵起班的手,欲朝家门走。
「不!我不能进去,我答应夫人的。」班抽回手,痛苦地继续说「我只会为你带来羞辱与不幸。」
「你在这里消耗我们的时间,确实会为我带来不幸。」雷恩四下望望,欲确定附近无人踪,然後挨紧班挽住其手腕,要把他拉进屋子里。
班注意到雷恩没有戴帽子,身上仅罩毛裘,双手暴露於森冷空气中,赤着的脚在冰冷地面上踮起脚尖跺着。心下一惊,恐他为寒露侵害,反过来急急拉着他回返宅邸,一边还四顾张望周遭有无人影。两人蹑手蹑脚入了门,班将卸下的鞋靴拿在手上,直往雷恩的寝房走去。
仲春时节,雷恩的寝房仍烧着炉火。班被带到壁炉前方,在昏黄火光前,脱卸全身汗湿衣服,以乾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雷恩为他弄温水供清洁脸面身体,还找件毛毯欲让无衣可穿的班包覆身子。
乘班整理身子时,雷恩小心研究着如何安全地将上了膛的手枪给弄出子弹。为避防二度生事,索性卷起窗帘裹住枪身以掩盖枪响,走到窗前,开窗对空连续射击,将子弹打尽。关了窗,将窗帘全拉下。班将爱人的那些举动看在眼里。雷恩做完所有动作,才回到班的身边。
沉默气氛持续了十多分钟。
「你瘦了,头发也长好多。」雷恩轻轻拨弄垂掩爱人面颊的长发,流露悲悯感情。忽地想起萨丁爵士所说,他俩面貌挺神似,现瞧着倒真有这麽回事。长发的班简直是大了一号的他呢!
班无有答腔,尽是惭愧悔过地低垂脸目,静静坐着。
「你一定受了好些苦。」雷恩继续说。
「是我自己活该受罪。」班憾意深切地捧额说道。
「都过去了,是不是?!」雷恩微笑道。
「我犯过的罪都是有印记的,我的余生将在羞辱中度过。」班咬牙闷声低吼,悔恨啃噬着他的心。
「我想大家会愿意原谅你的。」雷恩鼓励道。
「那些被我毁掉的人却会痛恨我一辈子。」班自恶地说。
雷恩颦起眉梢,爱怜地注视爱人。
「你一定听晓了,我是个败人名节的恶棍,整个伦敦社交界都知道。」班恨笑着说「所有曾同我过从甚密的人们,现在都被人唾弃,他们几乎都脱不出自我沉沦的悲惨下场。」哀怛地望一眼爱人「也许有一天,你的清誉也将毁在我手里。」一颗反射火光的珠泪溢眶而下。
雷恩伸出双臂将爱人的头颈温柔地揽进怀里「是我不好,如果流言上了我身,那也是我自己找的。」安抚爱人不安的灵魂。
「我不要你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你自始至终都没有错。」班摇着头挣离爱人的怀抱。
「我不想争辩,你也不能把全部责任都堆自己头上。」雷恩愦惜不忍地摇摇头,咬了下唇,继续「你怎麽不再斥骂我的愚蠢淡薄心态了呢?为何不来责怪我那麽轻易地放弃了你。」语气颇有激动「我那麽自私地为自己的颜面着想,未曾顾及你被踩碎的心…」泪水忽地洴落「我深知你很爱我,却一味自以为是地把你推离去,导致你沦落到目前的这般惨境。你为何不骂我?」
「不要那样地指控自己,」班按住爱人的手「那只会让我更觉无地自容。」
雷恩软弱地倒进班的胸膛「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在涕泣中喃喃自问「为何我必须生受如此命运?这自负清高的心态毁了所爱的人,到头来也威胁了自己。我任令爱人自寻羞辱,到头来也污损了自己…」眼泪随心绪的激动愈滚愈多。
「不要再说了!」班捂住爱人的嘴唇,堵掉下面越来越多的自责「我的心都痛得爆裂了。」
过度流泪和激动情绪教柔弱的雷恩精疲力尽,好像快晕过去了。班见况不对,赶忙抱起直往床铺去,将之安置被褥里,拭掉其额上沁出的汗珠子与颊上残泪。雷恩依然摇着头,嘴里咕哝听不清楚的话语。班担忧地望着爱人。雷恩似乎要睡着了,垂落的长睫毛盖上脸颊,呼息渐沉,班轻抚其额发慰助入眠,内心不胜耿慨。悄悄离开床舖,心情沈重地思考何时离宅,毕竟此地不能久留。
夜更深了,钟锤敲上两响,惊醒几近入梦的雷恩,想起啥事般地跳了起来「你在哪里?不要离开我!」随着这一喊,卷在炉火前小睡的班恍然瞠开眼目,起身冲也似地来到床畔。
「来了,我的爱。」班抚爱因惊慌而扑怀的爱人「瞧,你吓成这样。」深吻其发「没事了。」
「不要走,留下来。」雷恩恳求,提起对方的手吻上一记。
班面露难色,即使心下愿意,却又顾忌。
「去把门锁上。」雷恩指示道「回头顺便放下帘罩。」
班望了所爱一晃儿,吻过他的额心,起身照办。心里难免挣扎,但情感渴望终究战胜理性思维。
是夜,两人於漫长分离时光之後,再次相拥伴眠。清晨阳光并未扰及他俩的甜稳睡眠,仆人的叩门声也弄不醒他们。他们深沉安详地睡着,仿似世事早与他们不相干。
终於,一个深息让雷恩醒转来,即便经过长长睡眠时间,气色却缺乏春光润意。昨夜沾染的寒露以及激动情绪损害了他的健康,让他感到浑身懒怠不适。然转头一见沉睡身畔的爱人,心情的快慰染红了苍白脸蛋。拥抱那修美身体,心口涌溢幸福满足感。
班恍惚做着奇怪的梦。在梦中,手上握把枪铳直朝远距离的雷恩射击,令人惊讶的是,那些自伤口飞溅出来的并非鲜红血液,却是朵朵盛绽的血色玫瑰。艳美的玫瑰很快地铺盖满地,身置花海中的雷恩竟不见惧色地望着他微笑。忽然间光白温亮背景转为阴霾天色,骤来的一阵惨风凛雨,吹散娇花,教那满面笑意的雷恩变了颜色,只见他忽地咳出一大口鲜血…这可怖画面惊醒了他。
「怎麽了?」雷恩爱抚爱人的额发「你做了梦麽?」
睁着初醒双眼看着爱人,班一脸惴惧。
「你的表情好吓人。」雷恩蹙起眉头说道,然後安抚似地吻其额角。
班敛起容色,稍後才启口「我梦见你吐了满口鲜血。」
雷恩心下一跳,颇有忧意地注视爱人,然後将脸埋入对方的颈窝里,好一会儿才坦承「你知道麽,我有肺病呢。」悲惨一笑「这病时好时坏,随时会要命的。」抬起脸望爱人「趁我还保有美丽姿色时,好好地瞧瞧我吧!」笑里潜藏悲凉气味。
班惊心翻身而起,抚摸爱人的面颊「是我的错觉麽?你的脸色好苍白。」
雷恩握住那手,以脸颊厮磨之,片刻说道「是的,我是有些不舒服。」深呼吸一口气。
班欠起身子骨,将爱人按进枕被里「你躺着吧!我去叫人来。」说时,伸手掀开帘罩,要离开床铺,但为对方拉住肘弯。
「先给我弄杯水吧!我口渴。」雷恩有气无力地说道。
班亲一记爱人的额心,离开被窝。走到壁炉前,将台上茶盘里的透明水晶杯注入半杯温水,准备回到爱人身边。突然,一阵疯狂的黑色慾望袭卷而来,催使呼吸加速,喉咙发乾,冷汗直冒,头也痛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发颤,犹如千万蚁只窜身,控制不住的倦怠感罩顶,眼皮几乎撑不开,水杯自搐动不止的手中掉落地毯溅出一地水渍,心里大叫着『喔!不,不!不该在这种时候发作的。天哪!』双腿一软,支臂拄地,使不令跌个整身。纵是身体无止歇地发颤抽搐,依然靠着意志力硬撑,发作的毒瘾使他直不起身子,只能屈膝跪在原地承受瘾症狂袭。
「怎麽回事?」雷恩被那玻璃落地声响给吓一跳,捱着弱软身子探头往声源望去「天哪!你生病了麽?」不顾罩衣,只管冲向发病的爱人。心神更因爱人的恐怖模样而慌懵了,眼泪不听使唤地滂洴而出「你究竟怎麽了,为何一直发抖…」使劲抱住那激颤身体。
班强撑着意识「瘾症发作了…」紧张地咬着下嘴唇,一下子便咬出血痕了,嘴里喃喃咒骂「该死,该死的鸦片…」身上冷汗不间断地冒流而下。
雷恩延手爱抚爱人颤抖着的身子「很难受吧!你一直狂冒汗…」心疼不已。
班推却爱人,试图让自己站立起来「我不能再多作停留了…我可能会弄伤你,更会因此拖累你…」反被拖住手臂而跌坐於地,毒瘾让他无法一刻安宁,一无可喘息空档,连声音也因急促呼息而颤抖不已。
「不,我不会让你就这样子离开。」雷恩摇摇头,将抽搐不已的爱人搂个满怀,无法遏抑心内澎湃情感地叫道「别的我都无所谓,我只在乎你呀!说什麽也不会让你离开这里。」耙梳爱人黏滞额面的湿乱发,亲吻之。
「快点放开我~让我走吧…」班身心俱苦地喃喃语,想挣脱爱人怀抱,犀利难忍的瘾症引发绝望情绪「染了这毒瘾…我的人生就宣告完蛋了…」抬眼痛楚地看着爱人「请你放开我吧…让我走…我必须远远地离开你…」苦涩地呵笑了两声「试着把这废物忘了吧…放弃我们曾经立下的誓约,那些美好愿景已不会有圆成的机会…」不胜悲哀地饮泣低语「我不再是过去的那个班哲明,那个人已经死了…你眼前的这个废物,只是徒有人型的毒虫…」呼息急紧,直感胸口窘迫,腹痛如绞,头疼到直扯乱发「一只於世无益的烂东西…干!@#$%︿~」疯狂的瘾症开始催使他接连飙起粗话。
雷恩还是摇着头,苦泪涟涟「是我不好,我应该相信你对我的爱,而非转身背向你,放着你单独对抗家人和女方家庭施以的逼婚压力,害你被逐出家门。」捧抱爱人的头颅,再次亲吻那淌汗额面「我爱你,这一次,我不会再轻言丢下你了。」紧紧地揽住怀中人。
「造孽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呵…啊~」班自我憎恶,说时一面还猛抠发麻头皮「我快受不了了~快快杀死我吧…杀了这废物…难受极了…好多虫子在咬…肌肉痛死了,干!@#$%︿~快让我死了吧,这样的烂家伙,完全不值得同情和怜悯,死个一万遍也是应该的~干!@#$%︿~杀了我!杀了我~我受不了啦…我的头快爆炸了~」死握拳头直捶剧痛欲裂的脑门,一迳发出绝望悲鸣。
「心爱的,这次你可得忍住。」雷恩再次亲吻爱人,软言安抚陷入发狂状态的爱人「我马上请继父和母亲安排适当地方,让你养身子,不能再让你碰鸦片了。」说时,不知哪儿生来巨大力气,竟教身体有恙的他将呈戒断症状且几乎他两倍重的班给半扶半扛地搀回床铺。努力喘着气息,眼里看着班因陷入意识混乱而不住地打滚哀嚎,心都绞碎了。胡乱抹掉满面泪迹,抓来毛毯披上身,直扯铃绳唤人请普利耶夫妇过来一趟。
方当普利耶夫人赶到现场,揭开床帘,一眼望见伍德兹卷在床上神识不清地抽搐呻吟,一股脑地震惊衅怒冲上脑门,蔑意懭忿心情全写在脸上。严厉眼神转而射向儿子,抑制地咬牙低吼「这是怎麽回事?」
雷恩涨红整脸,不作一声。
普利耶夫人放下帘罩,开口厉声怒骂「真是丢人现眼!这事一旦传开,你的声名差不多就毁去一半了。」咽口忿气「这里并不欢迎这男人,我曾当面亲口告诫他,他也回应不再见你。结果呢?!这下可好,他倒在你的床上,还赤身露体,成何体统!」
「是我要他进来的,」雷恩挺起腰杆,硬起脾性「当时并没有人看见。」哼一声「他原是信守对你的承诺不肯进来,但见我的单薄衣装,恐我受凉,才勉为其难登堂入室。全非你想像的龌龊。」
普利耶夫人阴狠狠地瞅住儿子,压抑着重复令她惊讶的字句「你的单薄衣装?」对於儿子病情的担忧和恐惧,又更催炎火气「你说你的衣装单薄,你这大傻瓜!你难道不知道你的病情只是控制住而已…」话言未了,旋被普利耶先生截阻。
「冷静点,依莎贝拉!」普利耶先生上前安抚妻子「你太激动了。」
雷恩退身至帘罩处,表情仍是不屈服。
「真宁可没有提早带你回来。」普利耶夫人看着儿子恨恨地说。
普利耶先生将爱妻揽进怀里「我们无法预料到这种事的,不是麽?」
「我需要你们帮忙。」雷恩低声下气「班生病了,需要找个安全地点静养。」
「不必,这浑小子最好死掉算了…」普利耶夫人悻气道。
「依莎贝拉,厚道些。」普利耶先生缓颊道。
「早知道你会这样想,就该留下那些抢子。」雷恩愠怒直视母亲「果真那样,我会亲自解决班的性命,然後自己也吃颗子弹,好让你称心如意。」
「你这是在说什麽话?我的好孩子。」警醒地朝床边矮柜瞟一眼,上头显目地摆置枪枝一把。普利耶先生颇有惊心地温和责备继子,虽知那只是气话,倒没忘记他俩曾合演过『罗密欧与茱丽叶』万一依莎贝拉在言语态度上激火了雷恩,在目前的班哲明处於如此凄惨状况和身罹绝症的情形下,或许真会逼他蹈上绝路。
普利耶夫人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尽是对着儿子乾瞪眼。
雷恩隐入帘罩里,不胜凄凉地拥抱已精神错乱、身体曲屈痉挛冒汗,时而无意识
地挥臂踢腿,发出低吼的爱人,殉情念头闪过脑海。横竖身上挂着肺痨,再活也没有几多年的日子,而班也不想拖着丑闻耻辱终其一生,何如共赴黄泉,身後也有个伴。泪滴和着唇吻落在爱人的脸颊、鼻子、额头与唇下,死亡的阴影笼上心头,而忧劳愁思也教他更形病惫了。
普利耶先生不意间瞥见炉火前的散披衣裤「叫人将那些衣服拿去洗了,顺便带一套乾净睡服过来,我们自行为伍德兹更衣。趁夜阑人静时间,将他弄去巴涅尔的别墅。」走过去将帘布掀起一角,瞧一眼伍德兹「他吸了鸦片烟,」瞟视妻子「剂量可能很重,瘾状挺糟的。」
「那要差谁来照顾?」普利耶夫人皱起眉头。
「维克多.莫梭。」普利耶先生立刻想出这个人,顺手放下帘罩「这人口风紧,不会随便放话。再多给几个法朗,当作封口费。」
「就这样办吧!」普利耶夫人转个身,丢下这麽一句,心里厌烦极了。
精神已然不济的雷恩努力振起精神,将父母的对话全听进耳里,然而新恙和先前费劲搬拖班的身体的耗力动作,还有方才的忧思流泪,一点一滴地将其有限精力给蚕食殆尽了,他撑持不住地摊俯爱人身上,周围骤起的混乱声响渐离渐远,也愈形虚幻,像似作梦一般,沉重的眼皮再乏力瞠起,失去了意识。
伍德兹家这方日前接获班目前的落身处。这消息之於伍德兹先生及夫人的意义大不相同,伍德兹先生对於么子的劣行憎恶甚深,不再见的铁心全不动摇;伍德兹夫人却喜出望外,雀跃地要求爱德华同行前往探视爱子,早先被加诸於身的禁制一下子抛的一乾二净。为了见不见班的问题,在这屋檐下闹起了家庭革命,伍德兹夫人执意渡海前去照顾脱瘾中的爱子,伍德兹先生则厉色反对,夫妻俩结褵以降,头一遭如此地硬碰硬。
伍德兹夫人再也无法忍受爱子不在膝下承欢的精神折磨,亨利能带来的安慰远不及班所付出的,班的贴心昵举绝非任何人都做得来,那是种特殊味深的感受,只有他们母子俩能心领神会。心上永远有条无形丝线系在爱子身上,可以藉之感觉爱子的呼吸心跳,探知他的悲喜情怀、自信沮丧,灵敏地觉受他心里所思所想。爱子的所有叛逆行径全是爱的反射,正因为爱她才不顾一切地反抗父意,而父意的延伸则是权威,这权威再扩大便是宗教、道德禁忌与社会规范。丈夫矛盾的妒爱之心在孩子的成长过程里,不断地型塑那乖逆形象,最後失去控制。可叹祸事既酿後的放弃不顾,终让孩子失足跌入罪恶深渊,险些无以回天。如今,幸运的是,孩身正落处熟识友人家里,受着妥善照护,她将启程前去探望,然後在适当时机下携他返家。
一个周次後,伍德兹夫人偕同养子历经劳顿旅途後,始抵达位於巴涅尔的普利耶家渡假别墅。
初始的毒瘾戒断症候群让班处於生不如死的巨大痛苦状态,自杀意念一再悬据。雷恩挂念爱人的脱瘾情形,困於普利耶夫人的梗阻言行,私下央求普利耶先生设法寻事将母亲支离几个时日,以利探访瘾苦中的爱人。雷恩抱病进入班断瘾的房间,陪伴他捱过最痛苦难熬的时期。由於毒品对成瘾者身体造成的破坏性,这段期间,班面临的是狼狈的屎尿失禁问题,这令他一度拒爱人於门外。幸而雷恩的坚持与不弃嫌态度,终使他撑过那段困窘难堪时期。在至亲密友抵达前,班的戒断症状已未若早前严重,惟精神尚萎靡昏沉,坐立难宁,食慾乏振。雷恩这方则苦於被迫再次与爱人隔离,心神抑闷的他开始病卧床榻,郁形神伤令身况不甚理想,普利耶夫妇为此大感担心起来。
期间,萨丁爵士曾受托来询伍德兹先生的消息,据称是葛兰特夫人切望双方能够再续前缘,还说将另日来访。普利耶夫妇不置可否,但告知伍德兹的目前脱瘾情况不宜见客。隔日早午时间,葛兰特夫人果然登门造访,还特别携来上等鸦片烟供小情人解瘾。起先,普利耶先生本着良心代替伍德兹婉谢葛兰特夫人的『好意』并私自认为伍德兹即便不该继续同继子交往,也不应再和葛兰特夫人及那类毒赌恶习有所牵连。葛兰特夫人不死心,央求亲自往见伍德兹,希望确认其真意。然,班的戒瘾心意坚定,纵令神智常处於浑沌状态,欲脱离毒品控制的绝决意识,教他痛忍瘾症侵袭身心的可怕症头,不愿再碰它们。葛兰特夫人虽如愿见到爱人,但班暴躁的肢体动作及愤怒叫嚣却让她无法靠近,最後只得伤心离去,并誓言积极寻求复合机会。葛兰特夫人的死心蹋地让伊莎贝拉印象深刻,对於班哲明的个人魅力更是另眼相看。
自从伍德兹夫人临访後,看护班的工作便部分转进她手中。母子相认後,班因亲子连心,精神状况大有进展,戒毒意志益为坚毅,更驱使戒断症状消褪时程加快。舒儿很是满意如此结果。
渐渐地,在佳好天候和休养地点,还有良好饮食调养及亲人精神鼓舞之下,班逐日回复健康,气色也光润许多。长发修剪了,恢复以往的清朗形象,躯体四肢也因长出肉来而显得修美匀称。感恩与忏悔的心情,教他保持谦卑低调,容形平和。然而,在心底地仍有所遗憾。碍於普利耶夫人的挠阻心态,只能在母亲探视雷恩时,乘便伴随前往见他的面。爱人的痨病有加剧之虞,这教他很是自责,设想当夜没有不智的拖延,瘾症不那样迅速发作,或许不会引致雷恩的肺疾复发。又或许,当初不该盲目任由双腿带着自己乱逛,压根儿不是故意来见,却偏偏走到爱人的窗下。而如果早在和葛兰特夫人摊牌时就一枪毙了自己,可恨肺病就无由二度侵袭心爱人儿。易言之,现时的健康美俊是雷恩赌上生命换来给他的。他日甚一日丰腴美丽,他却日复一日地枯萎下去,梦中鲜血染遍雪白衣襟,其状之恐怖教人惊骇,难道真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人儿就那样地香消玉损?更坏的是,他们毫无独处机会,而在他差不多回复健康之後,母亲透露欲回国返乡意愿,舒儿则附和母亲的心意,如此一来,想与爱人独处的机会更加渺茫了。此外,令倍感懊恼的事情是葛兰特夫人的苦苦纠缠。那道令人羞耻难堪的过往关系,简直是种折磨人利器,让他难以招架,还得劳烦母亲亲自上阵斡旋,兼以舒儿的机智挡驾,才得以图个耳眼清静。
在所有幸与不幸事件之中,最令大家担心的就是雷恩的肺火再度炎红双颊嘴唇,寒热病症伴随肺症袭身,常有发烧盗汗情形。整个人较诸先前更羸弱,说话的语气与微笑显得有气无力,经常露出凝思忧郁眼神。大半时间都待在床上,却很难睡得好,精神体力因而愈来愈差,咳血迹象复现。即使身子欠安,见得爱人一切渐复常轨,心里甚慰。虽企盼独与爱人相处机会,无奈母亲存心阻挠,始终没能如愿。而今痨症有趋沉之势,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感,在心里激荡,他深深知觉到自身时日已然无多,在获悉伍德兹夫人有返英之意,一股强烈渴望泛上心头,於是写了小纸签,差人递给伍德兹先生。
一个仲夏雨夜里,班央请舒儿为他带进好酒一瓶和酒杯两只,轻手轻脚前往爱人的卧房,假意陪伴看护克劳岱太太喝酒聊天,将她灌醉後,让事先打点好的小厮把看护给扛回她自己的寝房去。
是夜,雷恩因整日紧张期待而少得好眠,导致脸色疲惫难看,尽管灯火昏暗,班仍能清楚地看出来。心肝爱人的憔悴病容,简直教他心疼死了。
抚摸爱人白面丰颊,雷恩心里很是安慰满意「你又回复原本美好的模样了。」停顿一恍,深深换了气,继续「这让我感到欣慰。」一阵喘息。
看着爱人几乎变了模样,班的心在淌血,眼泪也不听使唤了。
「不要哭呵!亲爱的。」雷恩为爱人抹去泪痕「我很想单独与你相处,才叫人递讯息给你。」虚弱一笑「我可不希望看到你一直在我面前掉泪。」
班听了,只得收敛情感,硬生生将悲泪吞入腹肚内。
「那斗柜的最下层抽屉,」换息气「置只扁形雕木箱,搬出来。」雷恩指示道。
班沉默地照示令办,果然看到一只木箱,将之捧到床缘置放。
「打开。」雷恩说。
班照办,并按爱人的指示,一一翻开一叠叠信件,取出一小绒布包。
「给我。」雷恩伸手接过绒布包,解开。那只定情戒环再度重见天日,在雷恩手中反映出一旁台灯温暖的金色光芒。
班在床边坐了下来,多少年少爱情记忆被这只戒环给唤回眼前。
雷恩把戒指捻在指间,扶起爱人的手,将之置入那掌心上「这戒指是我俩爱情的誓约,今夜我要把它反还给你。」又是一阵痛苦的深沉换气。
「不!」班抑声喊起来「我不要这种结局!」抓起戒指套进爱人的小指上「你不可以丢下我,我不要你就这样轻易向命运低头。」将爱人抱个整身「你鼓励我活下来,是的,我依从你的意愿,放弃寻死念头。因为我爱你,不愿教自己的死亡让你一生痛苦。」亲吻之「如若你深爱我,必不肯让我陷入绝望里。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的,是最重要的,已经取代母亲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原是最爱我的母亲,但现在,你却超越了她。」将爱人的脸捧在双手里,凝视那双依旧美丽却倦意迷离的眼眸「你要知道,惟有你活着,我才有勇敢活下去的凭藉。」
「啊!亲爱的。」雷恩轻轻唤了一声,心下的感动无以言说,只有以爱吻情人的手心来表达。
「无论如何,你都要撑下去。即使我无法一直陪伴你,你也要好好地活着。」班吻爱人的额心「我们曾约定在我修完学位後,我们将要一起过活。是的,我将遵守约定,返回校园,以圆我俩双宿双飞的梦想。而你,也应该尽最大努力,拼命活下去。」把爱人拥入怀里,抚揉其背身「请永远记得,你是我赖以生存的最终依靠,我此後生命里的所有悲喜将系之於你。」
悸动的眼泪洴落「是的,我会一直记在心里——这给了我奋斗的勇气,我会努力活下去,这是为了你的缘故——你的爱情鼓励了我,让我感受到生命本身的丰盛和其倚赖的凭据——而我亦将衷心期待我俩的结合,即便这愿念不受祝福。」雷恩回应爱人的愿望。奇蹟似地,原本不顺适的呼息,此时似乎缓和许多。
瞥眼墙上时钟「很晚了,我们睡了吧!」班说道「你需要彻底的休息和良好的睡眠,而我们愈多的谈心,只会减少你的睡眠时间。」一面安置爱人,同时将床帘全部放下。
「我想造爱,已许久没有尝受两相温存的美好滋味。」雷恩表达欲享亲密关系的意愿,然而眼神却透出一丁点凄然伤情。
班亮起眼睛,颇讶异爱人的主动直接,一反早先文静被动风格。而这也同时意味着,彻底的宽宥原谅。心动着微微一笑,欲亲吻那唇瓣,但被制止。
「别吻我的嘴唇,会让你染病的。」雷恩虽如此说,仍被班热情的嘴唇征服了。
厚重被褥里,班细心地为爱人脱卸衣物,教他吃惊的是,雷恩除了手掌是烫热的之外,全身肌肤可谓霜似地冰凉且微微发颤着。更可怕的是,那本已瞿细的身子骨於现在摸起来,简直只剩一层皮肤包覆着少许筋肉,胸坎也凹陷了下去,这让他心里发起毛来,难怪雷恩要叫他来这里,病到这地步,纵是疲倦已亟,犹望最後温存。
「你看起来好疲惫。」班担忧地说「还是睡了吧!」爱抚爱人的冰细身子。
「很可怕吧!我的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木了哩!」雷恩语音虚微,无奈一笑,颇有悲凉意味地续言「也许,不久之後,这付身子就是一堆枯骨了。」又气塞了,轻轻闷咳几声。
班轻捂爱人的嘴唇「嘘!别这麽说。」心忡栗着,倏生想哭的冲动。
「万一,我撑不下去了,」又是一阵换气,雷恩苦笑着说「你要坚强啊!」
「不要再说了…」班痛苦低吼,泪堤也随之崩溃。
「就现在好好爱我吧!」雷恩虚软无力地抚摸爱人的手臂「再慢恐迟了。」
班耐受不住心中无尽悲情地搂着爱人痛哭流涕,根本无心纵乐。而在这种凄惨情境下造爱,恐怕只有苦上加苦了。
是夜,两人泣拥着入睡了。
清晨时分,一夜宿醉而被夫人叫醒的克劳岱太太面带惭色地陪同普利耶夫人进入房间,欲查看少主的情形。方当帘布掀开,教主仆俩惊侘了,伍德兹先生竟还在里头。
普利耶夫人见状,简直脸都气青了,顾不得身为屋主的应有风度,伸手去扰醒年轻人「起来!我要你起来!」
班被突如其来的女声给吓一跳,转头瞧向普利耶夫人。处於刚苏醒的迷糊状态,毫无气怒感觉,只是满脑混沌,还挣扎着让自己清醒些。
雷恩仍睡沉,呼息有些凌乱,时而沉缓,时而促噪。
「我要你告诉我,这是怎麽回事。」普利耶夫人嗓音低抑地说。
「请你们出去,十分钟後再进来。我要穿衣服。」班揉着困倦脸面地说。
普利耶夫人朝克劳岱太太使了眼色,两人一道走出去。
在十分钟的时间里,班把握时间梳洗更衣,一面下定决心,不管准许与否,都要留下来照顾雷恩,直到病情再度控制住。
门外的普利耶夫人听着克劳岱太太的自我辩护,心情依然差劲,却意外地没有厉声责骂,反倒心里有数地保持冷静。不久,门被打开了。
「你走吧,有需要再通知你过来。」普利耶夫人对看护说,然後迳自进房。门扉又被掩上了。
现在,只剩普利耶夫人同伍德兹在寝房里了。雷恩在帘罩里睡着,已许久没有如此舒眠了。
「克劳岱太太已秉明事情经过。」普利耶夫人收敛怒色地小声说道。
班沉默着抚摸额角颊面,心里坦荡,毫无惧意。
「老实说,我真的很担心弗兰索瓦的病情。他又开始咳血了。」普利耶夫人摇着头,努力抑制悲切欲落的泪意「你知道,我已经通知富尔顿先生,他们就要赶过来了。」深深呼息,又言「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让我来照顾他。」班求请「就算是我求你的。」抹起眼角「如果有何万一,我将以自身性命相抵。」抿了抿唇,低垂着的眼里透露坚决誓死意志。
普利耶夫人第一次在年轻人面前呈现脆弱的一面,垂下头,无声悲泣起来。
「请你相信我,能让我保有生存意念的,只有他。」班沉着心绪说,静个半分钟「我想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望向夫人稍透讶色的眼睛「活了下来是两个人,要死了,也会是两个人。」
普利耶夫人闻语,嘴唇微蠕,似乎有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启齿。过了约莫五分钟,才备好欲讲话言「或许是我错了。」颇有悔意,以手绢拭鼻唇「我不该阻碍你们的,」吸吸鼻子「即使知道他一直期待单独见你,还是狠心地不遂其愿。」忏泪又滚落了,退坐沙发里「我不该那样做的。」
班无以言语,只管望着夫人涕泣悲悔。
片刻时间,室内仅有饮泣声响。在沉寂中,帘罩抖动起来,里头传出被褥的窸窣声。雷恩醒转了,见爱人已不在身边,外头又有低泣声音,想起自己一丝未挂,心内颇慌恐。
班赶紧走过去,掀开帘布,隐没床铺里,关切问「怎麽了?」马上被瘦弱赤条双臂给圈住了脖子。
「我不要你走。」雷恩像小孩子一样地撒娇,而後乾咳了几声。
「不,我不会离开,我会一直留在这里。你放心!」班安慰着,一面拍抚其背,一面拿来巾绢拭去爱人唇上的血丝唾沫,然後将沾血巾绢放去床头柜上「来,我为你穿衣服吧!」抓来丢置被上的睡袍,细意地为爱人穿上。
普利耶夫人擦乾眼泪,悄声走了出去。就这样,在夫人的默许下,班留在这里服侍爱人,照护其身心。
经过一夜雨淋淋,天空在近午时分放晴了,艳阳高挂,天幕蓝的极美,还有暖风吹拂。为让久卧床榻的爱人散散心,班打定主意,下午带他出门去。
伍德兹夫人用过早膳,见爱子未与养子一同来请晨安,心下颇意外,之後才辗转得知爱子人在富尔顿先生的寝房里。
「这麽早就去打扰人家,可是种不礼貌的行为。」伍德兹夫人初有抱怨,然下一刻却是心下突来寒颤「难不成…」
爱德华一脸沉思状,没有说什麽。
「好孩子,你去打听一下,看我们是否得过去一趟。」伍德兹夫人不安地说。
「是的,母亲。」爱德华衔命离去。
过个约莫十来分钟,爱德华回来了,神情有所保留。
「怎麽样?!」伍德兹夫人关切。
「没事,富尔顿先生人很好,」爱德华皱了皱眉,不知该否实话实说「事实上,呃,应该说,富尔顿先生目前的状况似乎较先前好了些,至少我听来的是这样。」
「喔!那我们可以放心了。」伍德兹夫人微微一笑。
「是的。」爱德华挑眉一笑,又恢复深思模样。
伍德兹夫人注意到养子的表情有所不对劲,似乎有难言之隐。
爱德华见母亲正在观察他,便朝母亲点个头,一边走向她,微微一笑「妈妈,你怎用那种眼神瞧我,有事问我?」双手搭在母亲肩上,为其按摩颈肩。
「你善於捕捉别人的心思。」伍德兹夫人握揉着养子的手。
「哪里,妈妈您过奖了。」爱德华嘴角抽起一笑。
伍德兹夫人叹了口气,才说「你和班是小儿一道长大的,在某些方面,你当较我更了解他,也更清楚。」回头瞧一眼养子。
爱德华抿抿嘴,咽了息气,微微点个头「是的,妈妈,的确是。」
「你或许可以告诉我,班与富尔顿先生之间的交情,」伍德兹夫人调整坐姿方向「我想,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
爱德华注视母亲的眼睛,稍有迟疑,半晌才启口「是的,我明白。」
伍德兹夫人的问话由口语语言转为眼神明示的非口语语言。
此刻的爱德华,心内所思的是如何以婉转言辞向母亲开启真相「嗯~我想,」清清喉咙,继续「就这样说吧!」瞧一眼母亲「呃~富尔顿先生,是的,富尔顿先生是班在这世界上最想要的人。」拧起眉头又放松,不敢看母亲的表情「是的,只能这麽说。」说完,望母亲尴尬一笑,之後显现莫可奈何的神气。
几乎是在意料之中,伍德兹夫人并未生有强烈的情绪性感觉,仅是淡淡忧虑。其神态保持庄重稳定,无有过度惊吓反应。
「我很遗憾,必须如此告诉您。」爱德华背着双手,转眼望向窗外,心里五味杂陈。
伍德兹夫人搓揉双手,垂面一笑「谢谢你的诚实以告,这是必要的。」
爱德华稍感讶异地回视母亲。
「富尔顿先生之於班是个很重要的人吧?」伍德兹夫人仍垂着眼目,继续问,心里颇有失落,甚至有种隐微嫉妒絮丝盘然生起。
爱德华见母亲垂首沉思模样,心下有感不忍而无以答腔。深晓母亲对於哥儿推心置腹的至亲昵爱,让那母子连心的浓密情感教外人难插足其间。然,雷恩哈特却大步介入母子俩的私密天地,甚至凌驾母亲原有的重要地位。这段恋情对於母亲有两大冲击,其一是班的心思已被外人分去大半,不再独尊於母亲;其二则是雷恩哈特乃男子之身,这类畸恋既不见容於社会,更直接危及伍德兹家庭的法官世家地位,一个处理不慎,家族将再次蒙羞,同时也教已被家丑打击过重的父亲情何以堪。
伍德兹夫人抬起眼睛,注视养子充满同情心的脸,微笑起来「你可以说实话,我不会挂意的。」
「是的,妈妈。」爱德华回道,虽如此,心里仍不知该怎样说明事实。
「你瞧你,一付要说不说的表情,吊足了我的胃口。」伍德兹夫人温和笑着。
爱德华挑眉笑了笑,才不得不说「说实的,我很难告知真相。」
「怕要伤了我?」伍德兹夫人接口,安慰一笑「是的,一定是的。你总是那麽体贴人意。」
爱德华低下头,心里颇为难受,实在不忍见得母亲遭受任何心灵打击。
整室保持好一阵子的闷情静默,直到班带着愉快心情叩门而入。
为了向亲爱母亲请早安,班借了十五分钟的时间,离开业已进完早膳的爱人。出於被恩准留下陪伺爱人的感激心理而致之快慰心情,班一扫先前阴霾地眉开眼笑,连脚步都轻松许多。然而当一脚踏进母亲所住房间,呈现眼前的低沉氛围,教他立刻嗅得其间一丝忧虑不安气味,怡乐心情顿时挫落少许。安静地阖上门,保持带有丁点疑问的笑容,恭敬地走向母亲「早安!我亲爱的妈妈。」语毕即亲吻母亲的双颊,并拥抱之。
伍德兹夫人握起爱子的双手,犹疑地微微一笑。
「对不起,今早来晚了。」班歉意一笑,回身见兄弟已备好座椅「嗯!谢谢你,我的好舒儿。」对兄弟温情一笑,坐下来。气氛依然异怪,母亲和舒儿都注视着他却不说话,眼里均透出凝重忧思。
「你们为何那样地看我?」班一脸尴尬问,心下感觉不安适。
伍德兹夫人低下头,仍紧握爱子的双手,还亲昵地搓摩之。
「我们方才谈了你的事。」爱德华沉着脸说道。
班的眼睛跳了一下,转视好哥儿,同时倒抽口气。心下一阵冷飕飕,唯恐他们因为他的畸恋情事而痛下决定要求他离开这里。
「好不容易,我们一家才要重新团圆,但…」伍德兹夫人打住了话言,双唇抿了抿,眼神抖颤。
「我们来此之前,父母亲为了你的事,几乎撕破脸。」爱德华冷静地说。
班神情沉重地垂下头,心里很有罪恶感。
「我真的很希望,你的父亲能够重新接纳你。」伍德兹夫人忍不住地掩唇啜泣起来。
班无言以对,只能痛心疾首地扑进母亲的腿膀上,预妥走上与本家全面决裂的不归路,正像舒儿的父亲那般,因为他和雷恩的生命早已彻底连紧,生死一途了。
「你得放弃其中一边,我很遗憾,必须这样明讲。」爱德华哧了口气。
「是啊!」班没有抬头,幽幽然说「这太悲哀了,让最亲爱的母亲伤透心,的确是种很不幸的事。」
「你的抉择让人难以接受。」爱德华微有怒气。
「我的生命已被另一人给依附,而那生命却在飘风中几近偃息,拖着丑恶过去与失去所爱的双重悲哀,我创痛的心还能承受多少打击?!」班凝重回答。
「真是诅咒!」爱德华扼腕地脱口说出。
「那麽,你是决定留下了?」伍德兹夫人即令疼痛已亟犹含悲忍耐,爱抚爱子的发头。
「至少等到他的病情稳定下来。」班如此回话。
「要是不乐观呢?」爱德华抑制地问。
「就永别了。」班蓦地直起身,泪已成行。
伍德兹夫人闻言,惊恸地哀叫一声,立即倒向养子的怀里,几近嚎啕起来。
「你可真忍心?!」爱德华愠斥,心痛地搂拥母亲。
「我很抱歉。」班擦乾眼泪,怀带苦涩心情站了起来,深情地看着母亲「我必须走了,他在等我。」亲吻母亲的鬓颊,扭头便走。
「请你再仔细想清楚。」爱德华希望兄弟能够回心转意。
「为我们祈祷吧!」班暂伫,回望亲人俩,然後开启门扉,於最後眷恋眼望中,闭门离去了。
拖着沉重脚步,班回到爱人身畔,发红的眼鼻,教雷恩纠紧了心「你看起来像是哭过的样子。怎麽,发生了什麽事?」预感不祥。
「没有什麽事较必须离开你,更教我难受了。」班亲吻爱人的额角。
「可是你刚哭过。」雷恩踅眉说道。
「但我没有死掉。」班挨紧爱人的身子,笑握其瞿瘦小手抚揉。
「你说笑了。」雷恩歪头靠着爱人的肩膀。
朝窗外望过去,雨已停歇,天候快要放晴了「我想带你出去走走,如果阳光够充足。」班吻爱人的头发。
「我已经软的走不动了。」雷恩自伤着。
「我抱着你出去。」班温抚爱人的心窝。
「会苦了你。」雷恩不敢想望。
「任何有益於你的事,我都愿意承受。」班溢满爱意地亲吻爱人额角。
雷恩感心莫名地仰脸望视爱人充满笑意的眼眸,又向他挤的更紧了。
「我还决定帮你洗浴一番,我知道你最爱乾净了。」班轻点爱人的巧鼻子。
对於爱人的体贴入微,雷恩颇有感触「如若哥吉耶小姐临死前,都华勒先生能够及时赶回身边,或许她会因为精神愉快而能延後告别世界的时程。」
「我绝不让你蹈向她的悲惨结局。」班心绪略沉地说,他想到母亲哀恸的眼泪。
「是的,我相信你。」雷恩亲吻爱人的腮帮子。
为补足爱人外出散心必备的精神体力,班喂爱人喝下半杯温水,并哄睡了。
午餐时间过後,班果真实践诺言,带着爱人出外散心。为不引起骚动,他们临时调来一张轮椅供雷恩坐享。普利耶夫妇与伍德兹夫人偕同葛兰诺尔先生亦一起加入他们。克劳岱太太则负责提着包覆保温外笼的水壶及水杯,预备给少主随时饮用。
雷恩被精致地打扮过,发型尤其引人注目,是爱人亲自设计的,颅顶前半部头发被细腻地编织一条条小辫,之後以缎带束拢成一根粗辫,绕过颅後一整波长发,再以小夹子细密地固定在耳後;儿时练就的编发技术与创意天赋让班秀出一手出众的美发技艺,教亲友啧啧称奇。但为避免头部受风,雷恩出门时仍得戴上一顶毛织软帽,并罩上披肩,腿覆毛毯。他的心情处於最高点,加之先前小憩,精神显得很不错,气色也较前一天好多了。
班负责推轮椅,还得随时注意爱人身後的靠垫有无移位。普利耶夫人打起伞一边挽着老公漫步前行,一面也为儿子遮阳。伍德兹夫人挽着养子,面情郁落寡欢,哀怨目光不断朝爱子与神色愉悦的富尔顿先生那方飘去,心下颇为伤感。班偶时将视线调向母亲,给予一个温暖鼓励的笑容,也会传飞吻给她。
原本美好的午后散心时光,却在闯进一名不速之客後质变了,来者便是班极不愿见到的葛兰特夫人。尽管葛兰特夫人的言行已修饰得中规中矩,帽服装束也特意着重朴素淡雅,在班心目中的妖娆形象依旧,所得到的回应仍是冷淡肃漠。
之於葛兰特夫人,自从伍德兹戒去所有浪荡习癖而改头换面後,忽然觉得不太认识这名高俊美男子。尤其当前他正平和静气地推着轮椅,衣帽普通平常,教她难以将之与先前夸耀式穿着打扮的伍德兹联想在一起。那个班哲明.伍德兹时而忧郁懒散,时而躁傲狂笑,经常像小孩子一样任性撒野,嘴上不时刁支雪茄,眼神冷漠邪痞却锐利,对别人爱理不理,酷爱言语伤人。多少人为他疯狂着魔,又多少人对他又爱又憎。而今却见同一人容形端正地服伺另一人,所有负向字眼全沾不上边,是个典型的传统绅士,和她的交往圈子里的男性友人有所差异。
葛兰特夫人不顾众人观感地走向伍德兹先生,然後随其步伐与之前行。班基於礼数,态颇不情愿地向葛兰特夫人掀帽致意,之後便不再理会。於班而言,这场散心活动已然败兴,不乐情绪写在脸上,连带地使得雷恩的游兴挫落。
「天气真不错。」葛兰特夫人试着拉抬低迷气氛。
「是的,夫人。」普利耶先生代为答腔。
葛兰特夫人望普利耶夫妇笑一笑,随後将眼光调往伍德兹先生,但不获回应。笑容变得尴尬。
「我累了。」雷恩知觉到爱人不屑与来客同行,为替爱人解围而如是说。
班的心脏跳了一下,随後反应「是的,你该歇息了。」说着绕个大弯前进,把轮椅朝屋宅方向调去。
「这麽快就要回去啦!」葛兰特夫人陪笑道「天气好的很呢!」语气惋惜。
「是的,犬子目前身体病弱,无法长时间在外头活动。何况草地还湿着呢,对他的病体也不利。」普利耶夫人虚伪地堆起满面笑容。
「喔!多可惜。但这样的阳光对他应当有益。」葛兰特夫人回答。
「很感谢你的关心,只不过他确实已经晒足了太阳。」普利耶夫人说。
葛兰特夫人无话可说了,於是将注意力转向不远处的伍德兹母子。缓了步子,片刻便与伍德兹夫人同行了「夫人似乎不怎开心?!」
「哪里的事,」伍德兹夫人勉强挤丝笑容「我只是多想了些事。」
「令公子的事,」葛兰特夫人意有所指「是的,应当是的,他的美好足以让你为了他的所有身事挂心。」
「谢谢你对他的赞美。」伍德兹夫人对於爱子的事感到心痛,但没有多说。
「我很好奇,」葛兰特夫人瞟眼斜前方的伍德兹先生,回头对伍德兹夫人微笑问「伍德兹先生怎麽不是陪伴自己的母亲,却是担起推轮椅的工作。」
伍德兹夫人闻语脸色略变,一时无有答话。知觉灵敏的爱德华见母亲不发一辞,赶忙接腔「我兄弟的善举全是为了报恩。」有礼地向葛兰特夫人点个头,笑一笑。
「喔~」葛兰特夫人望了年轻人一眼,半信半疑。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而且普利耶夫妇还不计较地收留犬子养病,他们的善心恩德值得犬子如此回报。」伍德兹夫人警醒地接续养子的话题。
「是的,你说的是,我明白了。」葛兰特夫人状似同意地点头笑着说,尽管心里并不认同。
病人已被推进宅门,伍德兹夫人一行人随後也陆续进门。克劳岱太太负责承接病人的所有身外物,而班则在母亲刺痛心眼的注目及葛兰特夫人的观察眼光之下,将病人捧抱起来走上阶梯。
班看着病人的眼神完全藏不住其心的无尽爱恋,嘴角微微扬起的弧线笑意也是。他的爱情浓烈到没法隐掩,好似一见得所爱,整身就洋逸喜悦光热,连旁人都能感觉到、目视到。
伍德兹夫人心痛之余,忽然察觉到普利耶夫妇待那对『恋人』的态度异於常人。她觉得普利耶夫妇似乎毫不奇怪於那类畸恋,他们的眼神里缺乏责备意思,尽管也无有认同意思,竟能眼睁睁看着那对『恋人』的所有明显情爱交流的举止而未加诸言行劝止。然後又回头望向养子,发觉养子的表情及态度明显有所保留,完全没有想要干涉的意思。这时,她感到十分迷惑,不知如何看待爱子的感情问题。
葛兰特夫人尚无走人之意,反而等着被款待。她同样看出伍德兹的不寻常表情。那种表情很奇怪,似乎是种直觉性感情反应,而且相当自然丰富,它毫无掩饰地溢出表面,连手势和捧抱方式也透出相同的讯息,彷佛想要告诉别人,它的重要性非比平常。正想着,果如所愿,被普利耶先生邀请留憩,稍後共进茶点,也被告知,萨丁爵士将受邀前来相聚。葛兰特夫人高兴地接受了普利耶先生的好意。
班为爱人更衣结发,喂食温开水,伺候入睡,因为生病的人需要多多歇息,病才会好转的快。在克劳岱太太退出之前,吩咐她去向园丁讨来一束新鲜玫瑰,好让室内香氛持续芬芳。迄完成所有事务,也入帘伴同爱人休息了。
伍德兹夫人为着爱子之事而卧床辗转难憩,直到下午茶时间,一刻也未曾阖眼小睡。
萨丁爵士於午茶时刻赶来与友人相聚。班也暂时离开沉睡爱人,入席陪伴母亲。他们选在庭院花园的凉亭下享用茶点,此时阳光正迷人,中午的暑热也渐消散,和风轻拂带来花草馨香,周遭气氛显得悠闲惬意。
班将座椅紧挨母亲,以便进行母子间的悄悄话。爱德华则坐在母亲的右侧,但有些距离,只因不愿打扰那对母子的亲密谈心,在席间也保持一定程度的沉默。班的眼睛很少抬起去看其他在座人士,不是低垂着,就是看着母亲的一举一动与其细微的面目表情,偶而投注一个关心眼神给安静的舒儿。
普利耶夫人因与葛兰特夫人不甚熟悉也和男士们少有话题上的交集,转而将注意力移往那对母子。那对母子拥有极其肖似的脸孔,发色也一模一样,除去性别及年岁差异,两人可谓同模铸出,有若镜射般映出两人形象。班哲明的高瘦身材亦承自其母。经一阵细察,发觉那对母子似乎沉浸於两人世界里,窃窃私语的模样,以及班哲明手臂摆放位置,都让人有种异於常态之感;也注意到班哲明常撮取点心亲自捻给母亲吃,而在伍德兹夫人吃东西时,於其耳边说些承欢悄悄话,这在伍德兹夫人的脸部表情及含笑眼神上可以明显看出。还有,他也常以额顶轻触夫人的鬓颊,私语时的微噘嘴唇则像是要亲吻对方的耳朵,一只手无事时则握住夫人的手。凡此种种,均让人侧目。反观另名伍德兹先生,似乎刻意避开那对母子的亲密互动,连眼神也显得谨慎。普利耶夫人推定班哲明无疑是伍德兹夫人最锺爱,或可说是最溺爱的儿子,同时也享有母亲最多的关注,而这也可能是他与葛兰特夫人的忘年关系的初始肇基。当得以回到母亲身边,对於葛兰特夫人的感情自然消灭。不过,尽管班哲明尽意承欢,伍德兹夫人的眉目上总覆层淡淡忧郁阴影,似乎有事困扰心头。
果如普利耶夫人所料,伍德兹夫人正暗定明日即行返国,毕竟身为人客,久住主人家的屋下,自是不好意思。再而对於远在家乡的丈夫的牵肠挂肚,亦让她心生归去之意。况且子身已经复原良好,更没理由继续居留於此。由是,稍作思考後,开口了「普利耶先生,我十分感谢你们夫妇俩几周来的热心款待。」颔首微微一笑「既然我的儿子,」望一眼爱子「我儿子的身况良好,我想我们也不方便再这样继续叨扰你们。所以,」又是可掬笑容「我决定明天离开这里。」这次转向养子,伸手拍抚之。爱德华颇有诧意地瞧望母亲,少刻即握住母亲的手,又看向其他面露讶色的男、女士。
「妈妈,您要走了?!」班显然大感意外。
「呃~伍德兹夫人,」普利耶先生颇惊讶地看着伍德兹夫人「您说,您要离开这里?」欲更确定夫人的意向。
其他在座人士亦意外於伍德兹夫人突如其来的辞别决定,目光尽焦聚其身。
「是的,普利耶先生。就明天。」伍德兹夫人微笑点头「再次感谢你们的招待。」
班的心绪及表情明显地沉落许多,茫然地呆望着母亲。母亲见他一付失魂落魄状,於是给了个安慰的笑容。
「这样啊!」普利耶先生露出一个遗憾笑容「但愿我们没有招待不周之处,使得夫人您有如此决定。」
「是呀!我还怕哪里怠慢您们了呢。」普利耶夫人不确定地陪笑道。
「非若你们想像的那样,希望你们不要误会我的心意。」伍德兹夫人微笑着说「我还是得再强调一次,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几周来的款待。」
「那不就表示,我们将有好长一段时日见不到英俊的伍德兹先生了?!」萨丁爵士颇感惋惜。
班乍闻此言,不禁咽了口气,紧咬牙根,脸色转白。垂下慌恐发直的双眼,未出一字半句。
「好可怕的事,会令人心碎哩!」葛兰特夫人发起愁来。
普利耶夫妇关切地望着班哲明,心思复杂地看待此事。尤其是普利耶夫人,一方面觉得摆脱掉一个对於儿子的事业前途极具杀伤力的丑闻之源,是种得欢迎之事;一方面却又忧心儿子目前的身体状况能否担得起如是消息。普利耶先生的顾虑倒少些,也知晓班哲明的骇人决定,不过倒宁愿年轻人不要轻启傻念头。
「我想,我会尊重他的决定。」伍德兹夫人看着爱子,微微一笑。
班抬起脸,内心撕扯挣扎地注视母亲的眼睛。爱德华则私下期待兄弟也能一道离开。
「希望犬子的任何决定,均不会困扰你们。」伍德兹夫人诚恳望视普利耶夫妇。
「夫人您见外了,我们岂会计较那些。」普利耶夫人堆起满脸笑容「我还得感谢伍德兹先生为犬子所做的一切善意行止呢。」说着,瞧眼班哲明。
爱德华清清喉咙,本欲说话,却被晓谕其心的母亲握紧了手地阻止。识相的他,只能硬咽其言意了。
「或许伍德兹先生会需要一些考虑的时间。」普利耶先生不欲在这样的轻松场合里为难班哲明,因作如是建议。
「说的是呢!」普利耶夫人笑着望在座人士「就让他再想一想吧!」赞同地看一眼丈夫,又招呼着「咱们继续吃茶点,茶汤都快凉了哩!」
午茶场随光阴流逝而散席。萨丁爵士无他事缠身而决定留此作客,葛兰特夫人也因为萨丁爵士的停留决定而得以继续待下来。伍德兹夫人和爱德华则为明日行程而回到房间整理行李去了。
班为着母亲的即将离去,感到心碎,回到爱人的病床前,忡愁情绪仍难以平复。在他尚未进门前,雷恩早已醒来,克劳岱太太也喂食了少量浓粥,让他恢复一些元气。
「你的脸色很差呢!」雷恩见爱人明显的情绪低落而关心问,这让他回想起早上曾发生的相同情形。
被那麽一问,班再也没法掩饰内心掀腾情绪,扑进爱人的腹身,眼泪迅时簌簌泊出。
「怎麽了?」雷恩虽如此问,心里却揣知某件事的可能性,亦即伍德兹夫人行将离开之事。
班尽是淌泪,未答一词。
「夫人决定何时离开?」雷恩见爱人不答覆,乾脆明问了。
班摇着头,仍不回话。
「你担心我麽?」雷恩抚弄爱人的头发,唇角泛丝暖意微笑。被在意的感觉无论何时都是种很棒很安慰人的美好感觉。
班止住泪水,尽管仍埋脸於爱人的腹怀,还是点头回应,犹不断地吸着鼻子。
「去收拾细软,随你母亲回去吧!」雷恩表里平静说着,心儿却缩成一团,费劲镇住直欲发哆嗦的身子,几颗汗珠因而冒出了太阳穴。这话教对方立刻挺起身子,连忙堵了回来「没这事,我断无离开你的念头。」他听了,深纳息气,回道「你真好心呢,但我不希望你顾虑到我--我早晨说的话,就别当真了--你已经尽可能地娱乐我,而我也感觉好多了。」拭去爱人垂颊残泪,感伤一笑「你可知,我是听天由命了--这病注定治不好--我很明白呢,不必再安慰我--」抓来手绢堵住迸生的咳嗽,喘息会儿,话讲多了,需要回些气息,唇角牵出悯笑「回到你母亲身边,总强过留在这里--横竖夫人身体健朗,多活个廿、卅年应是没有问题。」冷汗如雨流,有种精疲力竭的感觉,闭上眼睛,努力换气着。
「不行,我不能走。」班担心地看着爱人,赶紧去倒水来,服侍几口「我不会走的。」将杯子放回桌上,再一次强调,语气却显得犹豫。
雷恩瘁弱地睁开眼睛,有所思地凝视那双美丽目眸。对方的不确定态度让他心里有数了。
班转换方向,捱倚爱人的肩膀,为其揉揉心窝,好使他舒服些。
「如果你感觉不快乐,我也无法安心。」雷恩又闭了眼睛,别过头去,用力咳了几声,手巾又多上好些血迹斑点。
「你不能再说话了,」班将被褥往上拉整,抚去爱人额上渗出的冷汗「我们不要再谈这话题。」亲吻爱人的额心,心里犹疑不定,希望同时拥有亲情与爱情,却难两兼得。
「我对你是没了用处的,」雷恩仍闭着眼,凄凉地笑了「你的生命还很长哩!」
「睡了吧!」班爱抚情人,温柔地催促道。
雷恩虚软地撑起斤重眼皮,迷蒙地注视爱人好一会儿,有似下一刻就要分别了那般。心里自怜地想着,这或许是给对方的最末情爱凝视,实在不知道此次一别,来日能否再见。感觉好累了,身心俱疲,彷佛一脚陷入泥棹,身子慢慢溺了下去,神识逐渐远离,仅存的些许触觉渐渐丧失,爱人的容形也糊了。一片黑暗。
班侧卧着揽紧爱人的腰身,心里感慨万千。爱人内心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再次透过言语泄露出来,难缠的肺病几乎令他万念俱灰,年轻早死的恐怖预感让他不再相信『希望』的存在,任何微小的不幸都会教他自我悲怜与否定。昨夜里的所有誓言和信念,在今天都被严苛地考验着,於执爱的母亲与痛惜的爱人之间,心剧烈摆荡着,失去任何一方都将痛彻心扉。然则,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只能痛苦地身陷其中,无法抉择。
晚餐场上,班盛装列席其间,心情仍旧透遭,俊美脸孔上全不见颜色。其沉默郁形引起他人关注,却没人直接挑明问题,众人心照不宣。
萨丁爵士偕同葛兰特夫人於晚餐场後,立刻离开了。
普利耶夫妇与班在更衣後,也立刻赶往雷恩的房间。因为仆人转来克劳岱太太的讯息,说是少主一觉醒来後,又开始呕血了。
基於礼节,伍德兹夫人和爱德华在离开此地前,必须知会病者以示尊重。膳後,母子俩特别抽出时间前往病房探望病人。他们也探听到病人的病情趋凶消息,心情同样沉重。
班默默不语地陪侍病榻前,困惑着爱人的长发为何被截去一大段。而病人则於一段不甚安稳的睡眠後,神情憔悴却意识清醒地摊躺於柔软靠垫被褥之中,脸色如同大理石般青灰可怕。他的母亲简直不敢拿眼瞧他,唯恐情绪失控。
见到伍德兹夫人特意前来探病,雷恩高兴地直想振力坐起相迎,但一下子就喘成一处了。班愁煞了地摩抚其胸口,试图缓和爱人的喘息病痛。
「别费事呢!你养身体要紧。」伍德兹夫人落坐床沿,双手轻握病人的手。
「对不起,」雷恩病倦地笑说「我这付破身子真不济事。」又气闷了。
「是我们来搅扰了。」伍德兹夫人颇遗憾地说着「想到明日起再没法来看你,心里就十分挂念。」
「真感谢夫人您,承蒙您还看得起--」雷恩安慰地笑着。
「我很喜爱你呢!亲爱的孩子。」伍德兹夫人温婉地微笑说。
「谢谢夫人您。」雷恩释怀地笑望夫人,随後调转目光向班哲明「路上好好照顾夫人,万别教夫人伤神了--」意味颇深地注视爱人。
班因惊诧而怔愣着,一时反应不过来。
普利耶夫妇同感讶异地看向儿子,一样说不出话来。
「等会儿,随你母亲一同离开这里-你得整理行李-需要彻底休息。」雷恩继续说,又气塞了,揪着胸口,闭起眼睛让气息稍稍回复过来。
班颤着苍白面颊及双唇,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爱德华亮着眼睛注视病人,心里毫不意外雷恩哈特会当着众人面前要求班离开此地。亦了然其心态,一个年寿有限又与所爱同性别的人,出於深情心理,必要促使爱人归返现实世界。而班又是那种须要施加温情压力以期使就范之人,雷恩哈特当然会利用母亲在场机会,正面要求班按大家的期望做出适当回应。
伍德兹夫人关切地注意着爱子的反应,却也对富尔顿先生感到心有难安。
「夫人,您需要歇息了,」雷恩对夫人说「明日起,好长一段路将要累着您。」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气又阙了,脸上一阵涨紫。
「真抱歉,恐要失礼於您们,犬子一定得休息了。」普利耶先生见况有急,赶忙出言送客,同时眼神暗示克劳岱太太过来接手处理病事。克劳岱太太随即按先生的指示行动了。
伍德兹夫人连忙起身,忧虑之情又更深了,但为便普利耶家料理病人之事,分别向普利耶夫妇行了点头礼「那麽,我们就此告辞,不再搅扰。」朝养子递个眼神,转身朝门口走去。
爱德华走向好哥儿,两手握住哥儿的臂膀,欲将之带开。此时的班就像个半无心思的洋娃娃般茫然呆滞任由兄弟摆布,双眼空洞地直盯住病重的爱人,难以移开。
几乎半死的昏朦中,雷恩颓软地转过头,努力撑起眼皮看着即将消失於门後的爱人。门片轻轻扣上了,脑眼一阵晕眩,喉里发出喀喀声响,克劳岱太太赶紧捧上痰盂,与普利耶夫人合力抱起他,在背上劲拍一记,一口痰血登时哗啦入痰盂。此一幕,直教普利耶夫人为之心胆震颤。这血一呕,雷恩马上昏死过去。普利耶夫人开始哭的死去活来,恐怕儿子再也无法活着下床了。
自从离开病床後,班是瘫软着被搀扶回房的。他的心严重地害病,病到身体简直无法动弹,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心思极端混乱,导致头昏脑胀,兄弟所有的好言劝诫直如蜂鸣嗡翳,完全听不懂对方说些什麽。弄到最後,爱德华只得放弃说教,亲自动手为兄弟打包行李。
爱德华绝非无情之人,只是兄弟的这场歧恋激情,看在眼里,结局只有一途,即悲剧以终。明眼人都看得出,雷恩哈特已经病入膏肓,日子可谓倒数之中,无论班留下与否,病情好转的愿景注定无望。必须尽早弄走好哥儿,以免届时他真的想不开。远远离着雷恩哈特,死亡讯息还可以延迟获得,冲击力将小的多,横竖人已在母亲身边,获得的安慰也实际的多。内心伤痛则交由时间平抚。眼前的最大挑战,是将哥儿顺利带离此地,只要能将他弄上轮船,就算成功了。唯,并无全然把握。
夜长漫漫,无以成眠。睁着血丝双眼,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意识骚乱,精神绷紧直达极点,以致出现幻听幻觉,千奇百怪噪声充塞耳膜,似乎有人在耳边尖声叫喊,嚎啕哭泣或可怖号吼。太吵了,使他不得不摀住耳朵,抵拒可恶噪音,但没有用,那些幻声依旧吵杂。时间慢慢溜逝,神识逐次昏沉,朦胧之间,雷恩奇蹟似地来到床前,容形美丽如故,那微笑却是凄凉的,霜寒小手轻轻触抚他的额头,教他顿时弹起身来。迨回识,是梦一场,令人惊骇的恐怖念思闪过脑海,一骨禄地跳下床,急忙奔往病房,扳了门把,门被上了锁,急急叩门,半无反应,精疲力竭的他瘫坐门前,茫乱獃望前方昏暗地板,心像死了一样,颓然绝望。身体一个不支,整个往旁歪倒下去,头颅『砰』的一声撞击地面,让他晕厥了过去。翌早醒来时,已是在自己的床上,愁悒的母亲和焦急的兄弟正守在床畔,忧虑地注视着他。
伍德兹夫人的行程被迫延後。原本只打算和养子一道离开,但爱德华却坚持带走班,於是他们的启程时间较预订地晚了三个钟头。
班的精神状况很差,连带地损及身体健康,他发起烧热来,惶恐焦躁情绪更引致剧烈头疼,让伍德兹夫人十分担心他能否担得起长程旅行。爱德华则估料以兄弟目前的体能绝对撑持的到轮船。普利耶先生得知年轻人的情况,建议他们延缓返程时间,并请医生顺便为其看诊。
爱德华尽管心疼兄弟所受病苦,心里却另有打算。想着兄弟的病弱正可以限制其自主行动和强力抗拒,反而得以让他们更顺利地带走他。於其意志影响下,伍德兹夫人忍痛地携伴烧病着的爱子,怀抱忐忑心情踏上归途。
这趟返乡行程注定不顺利。一开始,班就不太合作,幼时倔强撒赖痞性又整个地回来了。爱德华只得耐着性子,温情攻势杂以坚持态度软硬兼施,才让兄弟穿戴整齐地出门。爱德华几乎主导整件事势发展,伍德兹夫人却完全处於被动配合状态。班临行前仍犹豫不决,身体的病状以及精神的动乱,让他的脑子完全没法发挥思考功能,对於雷恩的挂念和无以见得则令之难以忍受即将临到的分离。班简直是被架上车的,尽管过程颇有挣扎,还是坐上了车,旁边是亲爱的母亲。伍德兹夫人心思矛盾地照顾着身心皆病的爱子,不知道这麽做是否明智,但养子的眼神却驱使她相信他的信念无误。
但随车行愈远,班的心绪益加紊烦,抗拒挣扎念思一波强过一波,头痛越来越剧烈,呼吸促乱,心脏狂扑,教他愈觉如坐针毡。伍德兹夫人对於可能发生之事,已是了然於心了,而爱德华却暗带祈祷心情直盯兄弟的所有动静。果尔,班终於耐受不住内心强烈煎熬,克制不了地仰面怒喊「我受不了了,放我下去~」发了疯似地,以手肘奋力顶撞车门「妈的!放我出去,狗屎~」
见爱子现出非理性的野蛮言行,伍德兹夫人初是吓坏了,但一下子便回复镇静,当机立断指示停车。不出半秒时间,在爱德华还来不及做出防范动作,班已经打开车门要冲出去了。
「等等,」伍德兹夫人一把抓住爱子的手腕,要他镇定下来,一边在手提包里搜索出一袋钱子,递在他手上「拿着,你会需要这东西。」
班为母亲的慈爱体谅举动给怔住了,心一动,泪意倏然泛上。
「妈妈,您怎能…」爱德华惊讶於母亲的异常举动而抗议着。
「去吧!仔细保守你的心,莫让它碎了。」伍德兹夫人态度毅定,一语双关。
「妈…」班的眼泪泛滥欲滴,临别前,给予母亲深情一吻「我爱您。」再望一眼後,抓起行李包,钻出了车外,一反方才病态地掉头狂奔离去。
「妈妈,」爱德华有忾恼之气「恕我不客气地说,您的做法,我难以认同。」
伍德兹夫人叩了车夫「继续走。」之後表情一转而为落寞愀悲,同时垂面以手指相支。
「妈,」爱德华见母亲变了容色,立刻生起後悔心意,赶忙替代兄弟的位置,拍抚母肩,安慰之「对不起,我刚才的不逊言语冒犯您了。」说着,母亲忽地哭倒於肩,令之大感惊诧「妈妈…」心下不胜唏嘘,母亲方才的坚强温稳之举是装出来的,目的是不让好哥儿操心,她的心仍是不舍的。唉!如此母爱,即使孩子干犯常理,违背禁忌,伤及本家,也包容地任由他去行其所企。
适度的奔跑发泄虽有益健康,然而以班目前的身体状况,过度地消耗体力水分却是危险不智的。在大太阳下长跑了一段路之後,班感到身体渐有不堪负荷之势。他严重地冒汗,头脑晕转,致令目眩神昏,几近难能辨视路向了,全身力气一点一滴地流失,握不住手中包裹,任由它掉落路上。两腿软绵绵地拖着轻飘飘的步子,歪扭步伐直似酗酒泥醉,顷刻间,天旋地转起来,意识逐渐脱远。终於,他昏倒了,正巧倒在路中央,差点被身後驶近的一辆车给辗着,把车里的所有人吓坏了。他们其中的一名老先生以及司机连忙下车观瞧情况。
「这人怎麽一个人走在荒路上。」老先生说时,司机将路倒者翻过身来「哎呀!是伍德兹先生哪!」这老先生不是谁,正是约翰.班乃特先生,雷恩的养成者。他们正赶着去探望命在旦夕的可怜孩子。
车里人一听见这熟悉名字,也立刻下车探看究竟。
「他怎会躺在这里?」富尔顿先生奇怪道「看样子是病了,脸色很苍白。」
正当大夥儿瞧着,班虽陷昏迷却仍惦念重病爱人,呓语起来「雷恩~雷恩~」脸上抽起痛楚表情「你等我--等等我--我就要过去了--雷恩~」这串含糊不清的言句,教旁人面面相觑。
「一起带过去吧!」富尔顿先生指示道。
由是,路倒的年轻人幸运地被熟识的人们给带回到爱人的身边。
而那对正在返乡路上的母子,此刻正追述着班的童时记趣和少年感情路。
「班自婴儿时期起就是个古怪孩子。」伍德兹夫人沉浸於过去时光「只要我一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下一分钟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啕哭啼。连睡觉时也不时地半眯眼睛刺探我是否在身边,我简直无法离开他半分钟。」低笑一声「你知道吗?他是那种可以哭到声音沙哑,还是继续放声哭闹的婴儿,不哭到我回来,绝不肯停止,连资深奶娘都招架不住。正因此,他是我亲手带大的。」抹了眼角,喟叹一笑「他的黏人个性对於我和你父亲都是种困扰,」瞧眼养子「你已能理解成人世界的私生活事,或许能够想像你父亲对於班的烦恼心结。」
爱德华稍稍思考了一下,已而浮起表示理解的笑意。
「现在你应该晓得了,你父亲不甚喜爱班的原因。」伍德兹夫人继续谈「此外,他的天性里也隐含罕见的霸道任性。你踏进个家以前,他总是跟我腻在一起,连外出玩耍也非要我陪在附近不可。在室内,我必须充当他的大玩偶,任令他来玩弄编织我的头发,这个你当能从他为富尔顿先生编结发型的实例来印证。」下意识地深吸息气,并以手绢捂了唇。
「令人惊讶,」爱德华微笑说「但我可以想像。」同时回想起中学时期,哥儿对於雷恩哈特的照护陈事「这也让我记起我们在寄宿学校的生活点滴。」望着母亲笑了笑「我还记得富尔顿先生初进学校的几个月里,经常像个无助娃儿,凡事都要人伺候教导或代办,一头长发就任它披散身上,活似小女孩臂弯中的美丽玩偶。直到日後与班交往,他的头发才开始变乖,整整齐齐的梳好,偶而还编了辫结,或是俐落地夹上几支漂亮的发夹子。」作个总结「那或许是出自班的巧技。」
一阵沉默。听得或必须提起那名字,伍德兹夫人的心便要隐隐作痛。那是最锺爱儿子的心里人的名字,是将他从她身边引走的人的名字,也是燃起她内心幽微忌妒意识的名字。可是,一旦谈起爱子的故事,富尔顿这名字与身影就会杂缠其间,挑动她纤细的敏锐神经。
爱德华似乎感知到母亲的痛苦心思,因而仅只浅浅地提及琐事一二。
「他也很贴心,」伍德兹夫人深吸一口气,继续讲述往事「是的,一向如此。甜蜜却聒噪的童言童语,从他的小嘴儿迸出来。他也喜欢箍住我的颈子,亲吻我的脸颊,我的嘴唇。有时,我会以为是死去了的爱蜜儿因舍不下我又转到班的身体里,由以安慰我受伤的心。」低头垂眸一笑「他对待花草植物和动物,也是温柔的,像个小女孩。」
爱德华倒难以想像哥儿对待草木的细心情怀。对他的印象,多半是他们前往镇区游荡时,班经常替被欺侮的弱小幼童打抱不平,而与那些欺负人的恶棍干架。在镇上,他是出了名的侠义精神代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少女们没有不崇拜他的。只是,他的打架闹事行止,看在父亲眼里实在刺眼又有辱温儒家风,既得不着应有的体谅尊重,反被责怪被贬抑。班的心受了创,遂反其道而行,故意挑战父命权威,藉由泡妞把马子以羞辱父亲目之庄重的道德观,只有母亲劝得住他。另外,就是儿童时期了,在雷恩哈特尚未介入他们的世界之前,班对待他可谓温柔备至,每夜临睡前总会给他一个晚安颊吻,让他的心暖洋洋的。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伍德兹夫人隐含苦涩滋味地说「昔年温柔可爱的孩子长大了,他的心分给了别人,一个与我们所处世界不相合的人。」轻轻一叹,眼泪又管不住地掉落下来,抿起唇,泪珠愈滚愈多。
「妈妈,您又激动了。」爱德华拍抚母肩,颇为心疼。
「对不起,我实在受不住。」伍德兹夫人轻揉养子的手,而後握住「我实在太爱他,太舍不得他了。」以手巾拭泪。
「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在巴黎多停留些日子,与普利耶夫妇保持联系,待班的身体好转,再回头去接他一起返英。」爱德华如此建议,续抒「在我的想法里,他和富尔顿先生必须远远地分开,那样作当然会引致他的痛苦。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富尔顿先生迟早要面临死亡威胁,以他的羸弱体质及肺症,最多能再活个二三年。在这些时间里,我们必须尽可能地看住他,避免他们见到彼此。富尔顿先生是个理智之人,为维持我们家世名誉,必会主动回避,这在他昨晚当着大家的面,要班与我们同行的意志里可以见得。是此,不必顾虑他那方。最重要的是,得想办法转移班的注意力。至於他先前闹出的丑闻,只要让他平静地避居乡下,度个三四年,应可慢慢掩息过去。之後,找个职务让他担,介绍乡绅闺女给他作新娘,这样的话,他永远都会是您的好儿子。我打量他绝无法真正爱上其他女子,她们对他的吸引力多半来自於性方面。我一直都明白,班的心目中,您永远都会是最重要的。」
「你当真这样想?!」伍德兹夫人略为动心地注视养子,眼里闪烁一丝异彩。
「是的,妈妈,我的确是这麽想的。」爱德华态度肯定地说。
「可是,」伍德兹夫人微踅眉梢「我离开你父亲的时日已经太长了,我们不曾这样长时间地分别过。」擦乾泪痕「你父亲会不高兴的。我执意来看班的事,让他很是气怒,而这段日子肯定让他不好过了。」捧了微绯脸颊「不行,我们还是得先回去,你父亲会很想念我的。」唇角浅浅地抽丝蜜柔笑意。
「啊!是的,我忘记父亲也正殷切等待我们。」爱德华见母亲似乎急着回家与父亲团聚,也不便再继续说什麽,只得遵从母意「那麽,我们先回家去,班的事情就暂时搁着了。」为着无能乘胜追击,内心颇有遗憾。
话说晕眩路倒的班被富尔顿先生一行人给带回普宅,普利耶夫妇立刻安妥他的病床琐事。吩咐维克多继续看护病人後,即前往雷恩的房间与其他人相会合。
雷恩自晨间以降,即呈昏迷状态,盗汗严重,面若青石,偶尔嘴唇无意识微启闭合。有时,唇间会迸出一些模糊字音,听来像是呼唤『班』这字。天可怜见,连迷蒙中都惦记着那个爱他而他也爱着的男子。一头美丽长发已被截去一大段,这是昨晚趁班不在的时候,要求克劳岱太太如此做的,唯恐自己死於这场病上,希望遗下身上的东西给所爱,而也只有这头美丽金发可资留予对方作为最末纪念了。
老富尔顿先生与班乃特先生含泪悲愍地注视着他们的可怜孩子,完全无法讲出半句话。想着孩子昔时已够清瘦的身子,如今只剩一把骨头,往日的美丽脸蛋勉强维持一丝清秀气质,连那波美丽金发也仅剩歪斜不齐的一截。真是凄惨,这场病把亲爱的孩子给折磨得奄奄一息,任何美好的过去记忆都只会加深他们心痛的感觉。
面对两老先生的哀痛逾恒,普利耶夫妇直感无颜相对。他们曾答应过要好好照顾弗兰索瓦,今天却要迫使他们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景况,如此结果真非当初可以预见的。
雷恩的病情一直维持在最低期待点,既未持续恶化,也没有奇蹟现象,把众亲人的心给悬的半天高。他一直沉睡着,偶时喃唤几声所爱的名。
被送回普宅的班,迄今早午时分,已睡上三天两夜了,除去偶尔的惊吓反应及梦呓外,简直没有一分钟是意识清楚的。似乎一直做着恶梦,使得他的头经常转过来摆回去,四肢也不时出现一阵痉挛抖颤,脸上表情明显慌张不安。普利耶先生常顺道过来关照他的状况,与其他人的闲谈也会提到他。
「你们知道吗?我们可怜的孩子若是躲不过死劫,我们要葬的恐怕不只他一个人呢。」普利耶夫人告知其他人,年轻人的志意「那个痴情种,怕是也要我们送他一程。」
「怎麽说?」富尔顿夫人上身稍有前倾问道。
「如果伍德兹夫人不决定提早离开,或许弗兰索瓦现在会开心地偎在伍德兹身上,精神可能好很多。」普利耶夫人微有憾意地说。
「伍德兹夫人?」富尔顿夫人奇怪问。
「伍德兹夫人是来照顾宝贝儿子的。」普利耶夫人如是回答「伍德兹是去到我们巴黎的宅邸後才犯瘾了,似乎也很久没有同家人联系,自然的,我们会通知他的家人,他人在我们这儿。」叹息气,继续「看到伍德兹夫人哪,不由得教人为她生出那样一个儿子感到惋惜。因为她是那类极富气质而又个性温婉的贤良型女性,肯定让你无法想像她会教养出伍德兹那种会闹丑闻的孩子。」
众人闻言,一阵缄默。
「也或许,伍德兹并不是那样坏的人。」普利耶先生打破沉默道「可能是一时糊涂,玩心太重,才误蹈歧路。」
「他把自己的名声弄得实在太坏。」富尔顿夫人说「整个伦敦社交界都在谈论他的丑闻,正直人士都不屑提到他的名字,而以『那个人』来代称。」
「这我们也听说了。」普利耶夫人啜口茶,放下茶具「我还曾私下要求伍德兹远离我儿子,以免他的丑闻阻碍了弗兰索瓦的音乐前途。」低下头看着相互搓揉的双手「没想到…」喟息「他的存在之於弗兰索瓦,真不知是福,还是祸?」
「伍德兹到底是真爱弗兰索瓦的,」普利耶先生又说话了「一个前一天还好端端的人,只因听得必须离开弗兰索瓦,便像害了病似的,第二天就真的病倒了。倘使不曾动情,不须伪装至此。」说时转着手腕「我去探他的情况已有七次,他在睡梦中会呼唤弗兰索瓦的名,我是亲耳听到的。」
「是的,伍德兹就是那麽个浪漫热情的人,连弗兰索瓦都吃那一套。」普利耶夫人颇有讽意「甚至宁愿牺牲性命去成全他爱母亲的心,若非伍德兹心意摇摆不定,弗兰索瓦不会因为忧虑伤神而致使病症恶化。」
「而他自己也为之付出了代价,不是吗?」普利耶先生望着妻子说道。
富尔顿先生和班乃特先生自始便不曾开口说话。班乃特先生甚至没怎麽留心其他人的谈话内容,忧懆之情充塞其心,回忆在脑海里来来去去,对於少爷的前半人生记忆比对今前现实惨状,令人欲哭无泪。
仆人突然启门进来传口信,说是伍德兹先生已经醒过来了,一直挣扎着要来看少主,莫梭先生来要他们的指示怎样办。
「先为他弄点吃的,」普利耶先生告诉仆人「我马上过去。」
仆人衔命离去。
「一次得操心两个,我们到底走的是什麽运哪?!」普利耶夫人捧额道。
「就别计较那麽多了。」普利耶先生起身拢拢衣装「那麽我暂时失陪了。」说罢便走开了去。
待普利耶先生闭了门扉,富尔顿夫人朝门那方望一眼,回头说话了「普利耶先生真是个好心肠的人,似乎相当关心伍德兹,也不怎计较他的黑色过去。」
「是啊!伍德兹能留在这里,全拜他之赐哩!」普利耶夫人卷弄衣襟缎带「如果他会计较那些,今天他的妻子绝不会是我。」垂眸一笑。
普利耶先生进入伍德兹的房间,见伍德兹正气呼呼地甩着双臂,不愿让人碰他的身体。走向年轻人「你醒了。」
班停下所有动作,气喘嘘嘘地看着普利耶先生。
「我不会阻止你去看他,只会建议你先吃些东西,养足体力再过去。」普利耶先生微笑着说。
「我很抱歉,事情会弄到这种地步,都是我的错。」班躬着身子捂面懊憦道。
「或许只能怪弗兰索瓦命薄。」颇觉感慨,普利耶先生喟息「我不怀疑你爱他的心意,只是,你已经成年,再过几个年头便要面对婚娶之事。纵使今天弗兰索瓦活得下来,来日仍得割舍你们的感情,去成全你家族对你的期望。我想,他永远不会忘记催促你接受世事现实,对你的爱绝非仅止於私我小爱,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大我情感。」
班又涕泗纵横起来,身体颤动不已。普利耶先生看着也只是摇头叹息。
一盘浓粥送上来了,一旁还有剥了皮的葡萄和浸在盐水盅中的削皮苹果片。仆人将膳点整盘端置於床边的一只小圆桌上,小心翼翼地将之移到病人面前。班拭去泪涕,在被端到眼前的面盆里洗手,然後抓来挂於仆人下臂的乾毛巾,将湿手擦乾,准备进食。
普利耶先生留下来看着年轻人吃东西。
当他们一道步入雷恩的病房,里头已坐着其他长辈,班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老先生们佝偻着身子凝望卧眠於半透明纱帘床里的病人,并不回头瞧他一眼。女士们和另名不认识的中年男子则将目光调到他身上来。房里气氛死寂可怖。
面呈赧色的年轻人,拖着病恙身体,沉默地走向心爱的人。为着自身秽浊,恐惧於可能被富尔顿先生无情地撵了出去。内心是檩悸着的,所有过去丑陋事,现今都回过头来啃噬其心,教他连看到镜子都骇怕。羞耻於看见自己的脸,纵使它俊美如故,也不愿再瞧它一眼。当越走越近爱人跟前,开始感到腿软,他人的异样眼光教他愈发难承受,真想立刻逃开。幸亏一旁的普利耶先生适时地搀住他,多少给了他一些勇气。
富尔顿先生在年轻人靠近病床时,抬起眼睛瞅了眼对方,仍不出半句话。年轻人畏缩地瞧他一眼,立即收回目光,随後将视线定於爱人消瘦憔悴的脸上。
班乃特先生依然对年轻人无动於衷,只是痴痴凝望心爱的少爷。
整室寂默若旧,完全无人有心情开口讲话。
站着已有好一阵子,班突感体力不继,身子稍稍晃了一下。
「回去休息吧!你已如愿地见到他了。」普利耶先生细声劝道。
班悲愁地摇摇头,一手抓住床柱,双唇抿了抿,眼眶再度红起来。
普利耶夫人起身走向年轻人,婉言「能为他作的事,你都做了。从今以後,我们将不再埋怨你。顾好你自己吧!余的就不必再想了。」
班仍然摇头以对,珠泪禁不住滑落双颊。
「好孩子,想想你的母亲吧!」普利耶夫人祭出伍德兹夫人牌「她肯定非常思念你。」
「请让我留在这里,这是我唯一心愿。」年轻人哑着嗓声说道。
方当年轻人说话,班乃特先生忽然注意到少爷露在被外的手似乎微微挑了一下,几只手指头略略地动弹着。老先生瞪大眼睛,希望将眼前事再看明白些。
「怎麽回事?难不成是我老眼昏花了。」富尔顿先生也注意到异状了。
所有人纷朝病人这方望过来,努力地想弄清楚眼前发生了啥事。
「少爷的手指头动了。」班乃特先生亮着双眼,惊喜道。
果然,雷恩的手指头微微地弹动着,嘴唇启了一道缝隙,然後发出闷咳声,呼吸也变得较先前大声且用力。众人目光尽聚其身。
「去倒水来。」普利耶夫人吩咐克劳岱太太,掀起纱幕坐进床铺,轻抚爱子的额头。
班的眼睛着魔似地直盯住爱人仍闭着的双眼,只见他僵直身体痉挛似地挺立,尽咬下唇,全部意识意志灌注於爱人脸上,致使双眸爆出灿亮异彩。而伴随其强烈意志逼促,雷恩的眼皮开始跳动起来,头也无意识地左右转动,上下眼皮颤跳着撑开了,里头的目珠子漫无焦距地窜移着。之於雷恩本身,尽管眼睛半睁了,却影像全无,只隐约感觉得到光影晃动。
「醒了!」班乃特先生喜出望外地说。
克劳岱太太在夫人的协助下,喂了些温盐水让少爷喝下。过几分钟,雷恩的喉头开始喀喀作响,克劳岱太太捧上痰盂,拍其背,一口痰血扑入盂底。
众人关切地观看整个过程,全不作声。班乃特先生则离开座椅,企图挤进床头,希望能够帮上忙,但富尔顿先生将他拉回了座椅,要他定心旁观就好。主子的无声命令必得遵办,班乃特先生只好坐在椅上,努力拉长身体,好看清楚少爷被周到地服伺着。
班开始感到晕眩,方才意志力的全数倾注,令他虚脱不已,冷汗直沁,身子因而歪靠床柱。
「你真的累了,还是回去歇着吧!」普利耶先生劝道。
「不!我坐下小歇会儿即可。」班捧额抹汗回答。
普利耶先生以眼神示意维克多去张罗座椅来。
此时的雷恩在阖眼回复一些精神後,再度睁启双眸四下张望起来,视力初由模糊而渐明晰。他望见了深爱他的父亲和亲爱的爸爸先生,眼里漾起一丝温情笑意。可惜却乏力说话,喉咙仍紧,身子虚颓不已。
普利耶夫人差人去弄软食给爱子吃,然後回头对年轻人说话「现在,你应该可以安心回去休息了。」当她说话时,雷恩的视线越过她的身子伫落於班哲明同样盯瞧着他的双眸里。
两朵粉色玫瑰,瞬间绽上那原本悴青的脸孔,一星亮光乍现於那微眯着的翠眸里。即使没有语言铺陈,也能让人明白那些色彩出自於什麽样的心情。
普利耶夫人见年轻人的脸色卒发红光,回头瞧见儿子也殷切直望年轻人,心下颇有矛盾。
总管先生恰时入内敦请众主宾准备进晚餐场。普利耶先生顿地立起身,促请众宾返回客室更衣,半钟头後於餐厅相见。
班乃特先生起身朝床头踱过去,慈爱地抚摸少爷的额发「好孩子,要撑着点!你还这样年轻,我们实在舍不得你离开。」眼泪涨眶「千万不要丢下老爷和我啊!」
「约翰!」富尔顿先生走过来,拍拍老仆人的肩膀「我们得保持希望心念,雷恩能够醒过来,必是奇蹟出现了,我们应该高兴,而非哭啼啊!」说着,又抚摸爱子的面庞「我知道,你会好起来的,你向来不会让我失望,是不是?」
「咱们走了吧!」富尔顿夫人催促「莫让人等我们了。」对继子一笑「休息一会儿,我们还会回来看你。」
韩德里.富尔顿先生,富尔顿夫妇的嫡子,专程陪同父母前来探望庶出么弟,此时也敦促起父母回房更衣,以备准时入席。一行人又对病人讲了些体贴话,之後便一齐离开了。
「在这里用膳麽?」普利耶先生问伍德兹的意思。
「是的,谢谢先生您的细心!」班微笑回答。此刻的他,精神已较方才振奋许多。
「那麽,就让维克多和蒂丝莉留下陪伺,有何需要,尽管吩咐他们。」普利耶先生叮嘱道「你们休息一下,餐点应该马上进来。」说完走向妻子,伸出手臂给她。
普利耶夫人稍有迟疑,但没有说什麽。搭扶丈夫的肘弯,回头望两青年,报以浅浅笑意後,随着丈夫走出去了。
现在,除了两位照顾他们的人,室内剩下他俩了。班的心雀跃着,揭起纱幕,坐进床铺里,伸出手,怜惜地触抚爱人的削瘦脸蛋。雷恩的唇角微扬起一丝忻悦娇怯笑意,大半是开心的,只杂有少许罪恶感。
「我走不了,」班说话了「一想到得远离你,就觉得自己快要崩溃。」倾身亲吻爱人的额心「我在半途下车,疯子似地在马路上狂奔,直到体力不支地昏倒。」自嘲一声「有幸遇上富尔顿先生他们,才得以安然返转。」握着爱人枯细的手,揉抚之「你瞧,我的脸现在稍微瘦了些,你知道吗,我睡了三天两夜哩!」又吻了爱人的手,变换坐向与爱人相依偎,然後将之揽进臂怀里,在其耳边细声低语「我爱你,我的心肝宝贝!」吻其顶发。
一股殷实幸福感逸满心坎,在雷恩的虚弱躯壳里注入一剂强心针。无形间,全身血脉流畅,血液恍如昂扬高歌似地贯窜躯干四肢,感觉到自己似乎重新活过来了,也带来继续奋活下去的信念和希望。
「我还要告诉你,」班兴奋地继续说话「我母亲是默许我俩的感情了。」揉揉心肝的心窝「不仅没有阻止我返转的心意,反而要我好好照顾你。」
雷恩的病容面色在爱情蜜水的浇溉下,慢慢地浮现春意润光,双眼眯成两弯漂亮弧线,笑意深深。往一边微扬过去的嘴唇,挂满了欣快怡情。
两青年间的恋情,在普宅里是个公开的秘密。因此,留顾的两名仆人并不讶异於那些露骨的情爱言语。他们背对年轻人们并肩站立窗边,一面欣赏窗外风光,一面低声交谈。
膳食送进来了。清洁双手後,班快速解决自己的一份,之後便自愿接替克劳岱太太的喂食工作,亲自为心肝爱人侍奉汤水。好不容易地喂尽膳食,已有倦态的班往爱人枕头一歪,便呼呼入睡了。维克多叫不醒伍德兹先生,只好为之罩被,以防着凉。雷恩的精神在进食後稍稍地回复了些,尚无睡意,於宁静片刻里,脉脉睇视心爱人的沉睡脸庞,斯时此刻真的幸福极了。
在温厚爱情甜液的注润之下,雷恩的病况总算控制住了。
一周长的时光很快地溜逝,这对恋人的身影总是胶黏一处。班的恙疾在怡乐心情下,迅速痊癒了。雷恩的病情也随睡眠品质的改善而稳定下来,不再大量呕血,由於精神状况有长足进步,班偶尔将他捧抱离床,在近窗阳光照射处回旋漫舞,一方面让他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一方面舒活身心。在爱情力量的催化下,雷恩被软语哄骗着多塞了些食物,而班经常揉抚其胸腹的温爱动作则意外地刺激了体内消化机能,让他能多进点食物,肉长出来了,体重渐增,身体状况因此大有改善。
雷恩的现况令亲人们安心许多,班也准备帮他梳洗一番,因为时机是差不多了。普利耶夫人颇感疑虑,怕一个不慎会让他着凉了,届时病症再起,岂不添增麻烦?!只不过,雷恩的意愿十分明显,宁可班来触碰身体,而不要别人代劳,他想要一个舒舒服服的泡澡浴。
於一个晴朗炎热的早午,班特别安排浪漫洗浴环境,一大缸温热水里,铺满芬芳新鲜的香槟玫瑰和薰衣草。连壁炉前方也随意摊了大块绒布,其上零撒若干新鲜粉玫瑰。贵妃椅斜置一旁,罩上大浴巾,准备包裹浴毕出水的雷恩。由於事属私密,闲杂人不得进入,充作侍者的班索性一丝不挂,顺便泡进浴缸来个情人浴,重温往日两相欢爱景状。浴後,班为爱人修整头发,把较长的一边修与短的另边齐平,并仔细编结之,还杂以漂亮夹子。乾净清新的美丽雷恩再度於众人前露脸时,俨若精致瓷偶,雪白肌肤简直吹弹可破,腮颊晕染红粉,朱唇如樱脂,容光焕发,教人几乎忘记他仍是个病人哩!
伍德兹夫人简直归心似箭,几乎不肯多加耽搁地赶路。早早便打发养子捎信息给家人,他们已在归途之中。尽管心中万分挂念爱子,然想到执爱的夫婿正在家里等待,整颗心便飞回家去了。爱德华相当克尽子责地护送母亲安抵家乡,当他们进到哈特福的家宅,已是日落时分。
出乎夫人所料,心爱的丈夫并不在家,只有亨利和莉蒂雅夫妻俩怀抱热忱心情迎接母弟。彼此相互亲吻拥抱。
「你父亲呢?」伍德兹夫人急切问,内心满是怅落。
「父亲这段时期得连日出庭审案,近些时日都住在伦敦的行馆。」亨利如是回答「汤玛斯先生前些日子出了意外,至今仍卧床修养无法出庭,他的半数案件便委由父亲代劳。」
「哟!真是个不幸的消息。」伍德兹夫人沉着心情,惋惜道。
「班还好吧?」亨利问「我以为他会随您们一起回家。」
「班还留在普利耶家,」爱德华将实情轻轻带过「过些时日才回来,如果父亲首肯的话。」
「长途劳顿,想必夫人是累了。」莉蒂雅对於班哲明的事仍存芥蒂,立刻岔开了话题「先坐下来歇歇腿儿,喝杯茶,莎莉会为您们准备睡服。」说着招唤莎莉去整理房间及取衣。
「是的,我是累了,谢谢你的细心,我的好莉蒂雅。」伍德兹夫人疲惫一笑,朝沙发椅走去,然後坐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落寞叹息。
莉蒂雅为婆婆和小舅倒茶水。
「富尔顿先生也在那里麽?」亨利问起好友的情况「他近来可好?」
只见夫人脸色略略发白,那名字又刺着心里痛疼处了。既见不得丈夫,锺爱的孩子又未跟着返家,两头落空的滋味真不好受,偏偏亨利毫不知情地提起那人,一颗心是如何地遭受蹂躏的呀!
「我们得等到班回来,才能知道事情结果。」爱德华代替母亲回话,没有直接点明真相。
亨利不怎明白爱德华的言意,因而发了点愣。才想继续问话,莎莉就进来了。
「抱歉,打扰了。我是来通知夫人,房间已经打点好了。」莎莉说。
「那麽,你们继续聊,我先进去休息了。」说着,伍德兹夫人逃避话题似地起身离开了。
所有晚辈立刻起身恭敬目送夫人离去。
待门扇关闭,亨利与爱德华相互对望一眼。亨利忽然懵懂地意会到其中似有某些不对劲之处。
「说实的,富尔顿先生身染绝症,幸运的话,可以再多活个几年。若否,你将见到一个悲愁的男人回返。」爱德华的语气平平板板,无杂情绪。
亨利瞠着眼目直望爱德华,内心既震惊又难过,几乎没法说出话来。
「喔!多麽令人难过的消息。」莉蒂雅虽不认识富尔顿先生,仍极富同情心地这样说。
爱德华的目光颇有神思地调往莉蒂雅带有惋惜的脸情上,认为她有所不知地同情那位抢走前情人的富尔顿先生,似乎有些可悲不智。然而,某些事隐瞒着总是对当事人较好。
「富尔顿先生不曾捎给我,他罹病的讯息。」亨利痛惜地说「我只觉得奇怪,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那方的音信全无。」
「你们经常通信麽?」爱德华亮起眼睛瞧大哥,搜寻记忆库,班曾说过大哥会利用音乐来博得雷恩哈特的注意力。这下倒是好奇起他们的书信内容。
「是的。」亨利呆板地回应,心思满是忧虑,似乎没有多说话的意愿。
爱德华按捺好奇心情,觑着年轻的伍德兹夫妇。
「多谢你在这趟旅程里,护送夫人安返。」伍德兹太太说「莎莉应该也整妥你的睡房,快喝了茶,尽早休息吧!」
爱德华微笑着朝兄嫂点了头「多谢您的细心,」颇有想思地望向大哥「我的长兄真是有福气能娶到您这样贤慧的妻子。」说着便站起,朝二位鞠躬,微笑地离去。
看着爱德华闭门走,伍德兹太太有感而发「我常觉得那葛兰诺尔先生总是话中有话,他的眼神也经常像是观察着甚麽。」望向夫婿「多神秘的一个人。」
翌晨,伍德兹夫人做完例行晨间散步後,同儿子媳妇们进早膳。由於心事重重,夜里难以安眠,她的精神并未因晨间散心而好些,引得子辈们的关切。
「我亲爱的母亲大人,您的精神似乎不是很好?!」亨利关心问。
伍德兹夫人递给大儿子一个疲悴笑容,没有说话。
爱德华猜知母亲的心思,提议「也或许,我们亲爱的母亲大人想要进城一趟?」
伍德兹夫人垂下漾着笑意的双眸,面颊微微炎起一阵红绯。
「母亲大人的心念已然呈现,我等晚辈当可奉陪。」爱德华陪笑道。
「那麽,我们就一齐进城吧!」亨利说。
膳毕,除伍德兹太太因身孕而留宅持家,男士们皆陪随夫人出门去了。
历经数周的两相分离,即使曾因么子之事掀起严重龃龉,重逢了的伍德兹夫妇,於内心,长久既就的鰜鲽情感依旧深刻。在四目四手相接中,爱意是不需语言表达的;在亲厚的拥抱里,言辞更是多余。夫妻深情在默默里,隐寓於时光流移之中。至於先前嫌隙呢,当然是忘诸脑後了!
自爱妻返抵家园,即令多余公事缠身,伍德兹先生无心留宿城里寓所,他的一颗心安稳地搏动在妻子的心房里。对於伤极其心的么子之事亦不再那麽追究,至於是否允许逆子进家门,则持保留态度,唯不再铁心坚持。
打从得知爱子心存他人後,伍德兹夫人有了深切感悟,倘有人问『在这世上,谁是你认为最重要的人?』她将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最亲爱的丈夫!』是的,正是这个答案,他俩的生命早已合而为一,若非爱子铸下大错,她可能永远无法通悟这事实。班纵是最锺爱而也最爱她的一个孩子,他都会是独立於她之外的个体,拥有自己的生命、想法和观点,自己想要的生活,以及自己的交际圈,最後也会拥有自己的人生伴侣。曾经,母子俩的生命紧密相连,心思相接,但是从今而後,他们的命运是部份分开了,她不再紧抓住爱子,而将尊重其择所爱以共终。唯爱子中意的对象,颇难以苟同。
转眼间,时序已入秋。雷恩的身体恢复情况约达九成之谱,令每个关心他的人都大感安心。期间,班每周均收到舒儿的关切信件,并由信文里得悉父亲已不再强烈反对他回家探亲,这讯息让他很是安慰,至少父亲的立场已不若先前强硬。得以回到彩色童年期的美丽家园,是浪迹多年梦寐以求的心愿,如今希望再起,快慰心情可以想见。雷恩想当然尔地分享所爱的内心喜悦之情,出於对伍氏家族的愧疚意念,也不忘时时催促班早日打道回府,在爱情与道义之间,宁就道义而舍爱情,毕竟双方已成年,而世事恒常递迭。雷恩本身亦收得亨利的慰问信,字体细密洋洋洒洒地写了三满张信纸,文内对他有着温和责备与窝心的关怀之意,关於自己的兄弟却仅只寥寥几句的顺便问候,让一旁陪读的班吃味不已。
欢蜜爱情时光终得暂止,随富尔顿先生一行人意决返英,雷恩建议班一道启程,既是伴行,亦可确保班安返英伦。
离别前,难分难舍的情景自不必赘述。唯可提及的是,雷恩在班行前夜晚所梦见的可怕景象。彷佛高空灵视般,雷恩梦到班在埠边连幢屋前街道被尾随而上的男人捅入一刀,顷时鲜血如注的恐怖景状将他吓醒过来,醒时冷汗直冒,齿牙颤栗。回过神识,四下一片昏暗,心爱的人仍紧贴背後,双臂围绕腰身,脸儿埋入其发丝里沉恬睡着,温暖呼息规律和缓地厮磨颈项。和着犹存余悸,雷恩翻过身,轻吻心上人的面庞,双手不住地抚弄之,脑里不断回思方才惧怖梦景。
「嗯~」班於睡梦中模模糊糊感觉到亲吻与抚摸,下意识地轻哼了声,手脚动弹了一下,强挣扎地想睁起眼睛,同时回应起对方的热情亲吻。
「我刚才做噩梦了。」雷恩攀着爱人的颈项。
班稍微清醒了,撑起惺忪双目「作噩梦?!梦见甚麽?」又忍不住地闭下眼睛。
「我梦见你被人杀了…」雷恩的声音颤抖着。
「我?被杀?」班这下完全醒了,睁开眼直视爱人满是惊恐的双眼。过去一年暗夜黑巷斗殴往事,再度浮悬脑海,心头一阵荆痛。荡痞生涯中,多少人名誉被他给毁败了,因之树敌许多,那些人对他怀恨在心,期间也曾遇袭多次,身上犹留几处刀疤弹痕。今儿雷恩会作这种梦,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仍心疼爱人受到这类惊吓。
「明天港口上多留意些…尽量不要让人太靠近你…」雷恩心神慌乱地说,声音抖得相当厉害。
班心有所思地注视爱人,半刻才说话「如若我注定得死,」哀悲感言「亲爱的,我的灵魂会飞回你身旁,我的情爱、我的心将永远与你同在。」
「不!我不要!」雷恩倔强地摇头叫道「我不是在这里等待你的死讯,我要的是你安抵故乡的消息。」眼神转阴沉,咬唇压低嗓「若不然,我也不想活了…」
班摀住爱人的嘴唇,啐「傻瓜!」
雷恩戚心直盯爱人含满浓情蜜意的双眸,眼泪洴了出来。
「不要哭啊!你的眼泪好让人心疼。」班亲吻爱人的面颊及眼睛「我好爱你,简直癫狂了哩!」
雷恩狂热回应爱人的亲吻,同时翻身跨上对方的身体。不一会儿,便直掘对方的燎原底慾,炽火顷刻激烧了起来,辛辣程度超乎寻常,俨似倾注毕生精力,非在这一刻里将之烧尽不可。真是疯狂了,平日举止优雅从容的雷恩,今夜里完全变了个人,隐藏慎静外表之下的野性一发不可收拾,出乎班的意料之外。两相交往以来,第一次深刻体会到真正的灵肉合一滋味,身体律动与心跳频率完全契合,犹如昇登太虚仙境。
花火爆尽,一切再度归於宁静。东方天色涂抹一丝鱼肚白,云雀嘶起歌嗓,预告新曙的到来。
对於热恋中的情人而言,充满不安预感的早午时光,感觉上匆匆促促地流逝了。於下午茶点时间,韩德里.富尔顿先生赶过来,将担负起护送父母返乡之责。为着夜里噩梦,雷恩一度央求父亲延迟日程,然异母长兄的公司事务无法多耽搁几日时间,是以,仍得按既定计划起行。而如雷恩所述梦景,大夥儿咸认那无乃日若有思则夜里成梦之虑,又或者是种推托杜撰,因此没有将它置诸心上。
一干人临行前,雷恩整个人黏在班的胸怀,直似失灵水龙头,泪水哗啦难止地流淌不停,好似今一别将永远生离死别了。亲人千哄骗万保证,才将他拉离伍德兹的怀抱。
班心下难舍爱人的哭闹情泪,晓得雷恩十分担忧他的人身安全。果真劫数难逃,不论何时出发,皆可能遇袭。除非一直逗留此地,否则到哪里都会遇上冤家债主。唯可确定的是,他不可能永远避居在这里。
终於,相恋的情人俩必须分别了,班依依不舍地上了车,一路朝心里人挥手,直到完全看不见对方为止。雷恩则像个哭娃娃,泪流从头到尾没有断过,满脸红通通的,让一向好强的普利耶夫人直感不可思议。
越日午时,心有忡愁的雷恩与父母共进午餐,莫名其妙地,左腹突然一阵剧痛,霎时间,一阵晕眩袭来,耳膜里充塞着妇人的尖叫声,一时之间浑不知身置何处。迄回识,眼前桌面一片狼籍,酒杯不知何故竟被手中汤匙击倒碎裂,父母亲更是错愕地瞪瞧着他。一旁仆人则赶过来收拾残局。
「怎麽回事?你不舒服麽?」普利耶先生关切道。
雷恩一脸死白,不祥兆头生现脑海,立即悟得刚才正是身临班遇刺当刻境历。噩梦必是成真了,这令他口乾舌燥,根本讲不出话,亦不知从何陈述方才所见景象,心神全然糟涂了。
「你到底是怎麽了?」普利耶夫人不安地起身前去探儿子的状况。
「他--他--啊-」雷恩茫茫然呆坐在那里,脑袋一片空白,以致语不成句,身子更是止不住地发着颤。
夫妻俩对觑一眼,马上想到儿子日昨曾追述关於伍德兹的噩梦。普利耶夫人温柔扶起儿子的肩臂「你先回房歇息一会儿,待心情平复了,再来谈。」
雷恩任凭母亲摆布了,脑里一些思绪也无,连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回到寝房,克劳岱太太立刻拿来睡袍让他更衣,并服侍睡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醒醒睡睡,梦呓呻吟,刀光血影不断於梦中重复显像,弄得心惊胆颤,无法成眠。
那厢方送,这厢又事起,普利耶夫人不禁大大哀叹「我招谁惹谁了,为什麽麻烦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呢?!」
果然,第二天清晨,信差送来急件,是韩德里.富尔顿先生代父捎来的,文内简述惨事发生经过及事後的紧急处理,至於人是否已脱离险境则未交代。普利耶夫妇为着应否告诉儿子这件事而伤神起来,他们担心雷恩承受不了如此讯息,同时惊讶於他的未卜先知预视能力。
早餐期间,父母亲沉默且异於寻常的忧色,被日昨以来即处於敏感状态的雷恩全看在眼底,他心里明白,心爱的人肯定出事了。昏眩感再次来袭,胃液一阵翻腾,让他把吃下肚的食物全给呕吐出来。接下来便是一片黑暗,再清醒时,已是在床舖上了。
「陪我过去看他,且不管他人是生是死。」雷恩神态平静地求请母亲「要不,我就自己过去。」
「不成!」普利耶夫人一口回绝,但为安抚儿子,稍稍地让了一步「至少目前是不可能的。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长程行旅。」抚摸爱子的耳鬓「我会帮你询问班哲明的消息,绝不会隐瞒任何有关他的讯息。」笑一笑「我直觉班哲明绝对可以撑持过来,那人的意志力是非常惊人的,只要你存在这世上一天,他肯定多活你一天。你可以相信我。」
伍德兹家的人也在稍迟的时间後得到班在泰晤士河港码头遇袭的消息。
最先是伍德兹先生不意间在报纸一角瞥见儿子的名字,初不甚确定是否其子,细读内文,才不得不接受这则讯息确实是儿子因牵涉丑闻而遭人报复仇杀的社会新闻案件。这消息在内心里投下了震撼炸弹,全身流过一阵寒栗。纵是当初狠心驱逐班在外自生自灭,然当真见得他因与人结怨而遭杀身祸,身为其父,心理不免遭受冲击,无论里子或面子都受了创。有道是男人有泪不轻弹,面对这恐怖消息,伍德兹先生忍不住红了眼眶。伍德兹夫人随後也从丈夫口中得到爱子遇刺的可怕消息,但她倾向否定事实,还不断自我安慰,以为那可能是个同名同姓的巧合,因为班并未捎来已启程返乡的讯息。消息见报当日的十点三十分,有信件登门了,信封上属名韩德里.富尔顿,伍德兹夫人一见那姓氏,立刻知觉凶兆,信件很快地被拆阅,之後,在一片慌乱呼喊声中,黑暗罩临,她晕厥了过去。
班的遇刺消息让伍德兹家再度陷入愁云惨雾中。伍德兹先生更是陷入悲愤自责的低潮情绪里,对於么子的童年人生,历历清晰地在记忆海里漫目而过。艾略特痛苦地反省着自己在孩子成长过程中所扮演的严父角色。伍氏家族成员圈里,班的聪明才智确属上乘,可塑性一等一,其异秉天赋让他无论学啥均有模有样,个人优点亦多,高俊外观更是无人可比,直谓人见人爱。然坏就坏在这儿,其所俱优势让他被众亲友给宠坏了,个人自我的无限膨胀令之目空一切,锋芒盖过长兄,也压抑了异父母兄弟,此时,唯有身为其父者能压镇其势。而或许是嫉妒心理作祟,对待么子太严厉也箝制过多,妻子越是袒护,便越思加诸整治,或有可能因之导致偏差行为的愈演愈烈。与妻子共同撑持的家庭,於外界观感是地方上的模范家庭,而他们家也确实在附近一带富户家庭中位居首要,家庭成员的一举一动都是他人窥探评论的焦点,其中属班最让人感兴趣。正是如此,总期望班能时时保持合宜举止,而厌愤他常在镇区街头上殴斗泡妞的不当行为。可惜事实常与愿心相违,随孩子的年龄越见增长,行为愈不受控制,为此,决定将他们送进寄宿学校,冀望严格的纪律教育能收敛孩子的孟浪个性。除了初入学校,孩子因不耐校园学长学弟间的『指令-服从』传统内规而反抗掀事端,余时大抵安然度过。唯孩子的寄宿学校时期,对其日常生活几无所识,仅知其课业表现优异,一度甚至十分抢眼;另则是些无伤大雅的小罗曼史,余者便一概不闻问。究竟是在什麽时候,班的质性忽然转变的,微有惊恐地发觉自己完全处於状况外,他并不很了解这孩子,其所有行事作风皆超乎理解力之外,弄不懂其所思所想,不明了其内心所盼所追求者为何,孩子的梦想又是些什麽。他们父子俩的世界交叠太少且近乎相反,亲子间的嫉妒情节横梗其中,既不互信又不互谅,沟通困难,彼此罕少独处,遑论谈心。而班对待他的基本态度,也只有僵硬不自在的尊敬仪态和制式问安言辞。父子俩的心与心之距,何其遥远,黑色悲剧的祸根便深植其中了,虽曾预先警告於未然,危险情况却在无意的疏忽之下失去了控制。在这些微细反思中,伍德兹先生自责於自己的严厉与忽视,今天孩子会误步歧途导致遭遇仇杀,自己应该负起最大责任,因无理妒忌心所害而未能善尽为人父的教养职责。为此,放软了姿态,心想儿子若能脱离险境,将不阻挠家人希望他返家修养的心念,这样,他们一家人将可再度阖家团聚,爱妻肯定欢迎如此结局。
根基於爱子遭袭之事,原本便对富尔顿先生有点敏感的伍德兹夫人开始不太谅解那名年轻人。设若当初能顺利带回班,今天班就不会受人袭击命危。於事理,仍旧感谢普利耶家人的收容照护,但富尔顿先生实在病得不是时候,他绊住了班想回家的心,迫使班延缓返国时间,以致遭遇仇人突击。然而,事态转变却出乎逆料,爱子的重伤事故意外地促成丈夫意决让他返家修养的让步态度,如此,他们一家子终於得以再次团圆。不过,欢喜归欢喜,必须解决掉富尔顿先生的事,为了让爱子重拾丈夫的欢心及信任,他们之间的畸恋必得就此终止。於是提笔写了封恳切信签,在班返家以前寄了出去,对象即是雷恩哈特.富尔顿先生。
信文如下:
亲爱的富尔顿先生:
愿汝身况已大好。辞别以来,无日不挂心汝病体,因迄未接得恶讯,就当汝已康健,而也亟愿如此。
今此提笔,除寄关切心意,尚另有求请,且陈明於後。
对於汝与我儿的爱情,以一名过来人经验,我能够体会那种刻骨铭心深沉感觉。於此,我无意怪罪你俩,毕竟爱情本身无谓对错。只是,尘俗社会对於如是恋情的苛责,非是我等薄弱意志得以扭转。纵然,亟愿成全,我的家人却不见得接受,尽管亨利同汝交情极好,伊能否悦纳,实非我等能设想。然则,谁不希冀幸福?我等皆凡尘俗人,没有理由不企盼完满人生,而也无人否认爱情实为其中重要之一部。爱情能够丰盛生命本身,并延续世世代代。是的,生命是需要延续的,我等同是亚当夏娃的後代,如非男女的结合,生命怎会繁衍至今。愿汝能解我意。而既身为人母,我深爱我儿,曾编织许多梦想,也幻想着伊站在神坛前将婚戒套上新娘的指头,看着伊幸福忻笑。然後,腴美婴儿出现了,若同伊儿时般的可爱…凡此种种,时时刻刻在心版上刻划出许许多多美好愿景。走笔至此,亲爱的富尔顿先生,汝可体恤我这母亲的心情?能否谅解我这母亲的私心企盼?一个将令汝心苦的乞求-放弃我的儿子-这是何等不幸呵!多麽让人左右为难的请求。恳请你,怜悯一个母亲的无奈情怀吧!
最後,愿上帝垂怜赐福予你。
薇莉亚.伍德兹
嫌犯捉到了。
布理奇.佛恩在河港码头上袭击班哲明.伍德兹之後的第五天,於现场目击者提供身材脸貌衣着特徵的描绘下,警方在其躲藏的东区娼寮里逮捕了他。
佛恩原是良商子弟,最亲近的妹妹玛丽於一年前遭到恶痞的伍德兹始乱终弃而服毒身亡,自那时起,痛失爱妹的佛恩便立誓为她报仇,无论天涯海角,哪天让他瞧见那名恶棍,非给他吃刀子不可。终於,报仇机会来了。初在码头上见到一名长相酷似班哲明.伍德兹的高身材男子,但不甚确定其人是否所寻之人,因为那名男子衣着简素,戴付墨镜,短卷发梳得齐整,完全不似印象中的伍德兹,且身旁伴行的长辈人物看来均为正派人物。由於不确定那人身份,犹疑地尾随那干人前行。直到听得他们的对话,始认出那口音而确定那正是欲报复对象。於是压低帽沿,四顾张望周遭有无闲杂人注意其异举,双手塞进外套口袋,一手握紧预藏匕首,大步走上前去。迨靠近目标对象,伸手拍了那名男子的肩头,阴沉问「你是班哲明.伍德兹先生?」在其他人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之前,迅速掏出刀子,一下子便捅入对方的身体里了,愤恨低吼「你应该记得玛丽.佛恩小姐,我心爱的妹妹。她自杀死了,就是你害死她的,我要你偿她的命!」一边说着,一面死命将刀身整个刺进那付痛恨躯身,抖出呈涌泉泊流的鲜血,直到对方不支瘫跪於地才罢休。之後,拔出匕首,威吓地朝其他人咻咻挥划,一面後退「休想靠近我,除非你们也想吃刀子!」说完立即转身逃逸。斯其时,附近目击者见杀人场面,即刻展开追捕凶手的义勇行动。只是凶手似乎有地缘关系,熟习附近一带街道巷弄,没多久就失去踪影了。警方接获报案通知而赶到现场时,重伤者早已被送医急救。根据路过并见及凶案过程的目击者和在场的富尔顿先生及女士的说辞,警方掌握了嫌犯的个人基本资料,并据以展开追缉行动。最後终於逮捕了犯下此案的布理奇.佛恩。佛恩一反一般凶嫌的闪烁其词而冷静沉着地招认所犯罪行,坦承预谋杀人,并且严辞恶咒伍德兹,全不後悔自己的复仇作为。
於班而言,并不怨恨那名伤害他的凶手,一如谅解之前曾突袭他的仇雠那般。即使早已遗忘那人所提及的女性名字,也知道那是个报复行动,他罪有应得。由於此次刺戮较诸先前更狠毒更严重,刀身入体极深,脏器破损,导致过度失血而险些命断,但顽强的生存意志促使他硬撑了过来。方当再次目触世界,亲爱的母亲正在床头慈蔼地抚摸他的额发,站立床畔的舒儿则扫去阴霾而延起温暖笑颜。住院两周之後,家人为他申办出院手续,终於可以回到度过完整童年时期的温馨家园,日夜盼望的家。万万想不到,自己竟是以如此方式回到本家的。睽违已久的父亲和长兄夫妇在庭院前迎接他的归返,父亲更是难得露出和气笑容地给予一个温厚拥抱,令他好生受宠若惊。啊!此时的世界真是美好而悦纳人,他的家人均围绕在身边,气氛一片祥和,然则,若雷恩也能在这里,一切便更加完满了。
正当班远在哈特福的本家享受失而复得之天伦乐,雷恩却为着伍德兹夫人的婉约求请断情信而魂凄肠断。伍德兹夫人即使内心对於富尔顿的存在及其与爱子的情爱关系有所芥蒂,信文字里行间却未露出一丁点。运辞婉转恳切,含满温情,不仅缺乏责备意味,反倒示意理解。但毕竟是劝离信,再多美言都无法平息雷恩失落的伤痛。面对心爱人重温往时家庭幸福及其未来人生,还有成全那身为人母的伍德兹夫人的护子心怀,纵令心肝如何痛腾,只能选择与爱人永远分开的路子。心恸啊!痛到即使咬指伤血了,也丝毫无感指头的破口血疼,感觉彻底麻木了,忉到不知悲哀的深底。俟泪河淌尽痕迹乾,回首往日情,人生这回赤忱情爱足够矣。心平静了,简短回覆字言付於纸笺『谨遵夫人所愿』署名後,很快地差人传送给伍德兹夫人。一场恋情就此终止,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你我殊途,至死将不再相见了。
别了!--我们将不能再度相会,
我们的手将不能再度一握;
别了!--你的心是得到自由了……
但别人那里也找不到幸福。
你知道:它一定情不自禁地
带着痛苦的激情而又跳动,
当你听到了这麽早就已经
离开人间的那个人的姓名!
有的声音--高傲的人们看来,
毫无意义,简直是不值一提--
但是我却不能把它们忘掉:
好像生命,同心灵融成一体;
像坟墓中一样,过去的一切
埋在这神圣的声音底层;
而人世上理解的只有两人,
也只有两人因它们而震惊!
我们俩相处虽不过是一瞬,
但永恒跟它相比只等於零;
我们突然间尝遍万种情感,
我们为同一个吻烧成灰烬;
别了!--不必如痴如狂地惋惜、
再去惋惜我们短暂的爱情:
对我们来说别离是痛苦的,
但再度相会恐怕更为苦痛!
----莱蒙托夫余振译
静在床上休养生息的班,除於医院疗伤期间曾接获爱人的关怀问候信件,以出院日起算,迄今已有五周时间未再接得对方的只字片语,这令他大感奇怪,一丝不安的念头始浮脑门。舒儿如往常一样在好哥儿的床畔为他读报解闷。伍德兹夫人静静地为心爱家人编织新年毛衣,此时已接获富尔顿先生的回覆,心情显得平静安详,因为不必再害怕失去最心疼的孩子了,而他们一家亦将安全地度过日後的每一天,不须担惊新的丑闻来扰乱丈夫及大儿子,不须承受亲友的耻笑,不须忧愁丈夫对於爱子的观感可能再度转坏。她感到胜利,因一手维护了这个家庭重新得来的名誉;一手握住爱子,使之不再远离身旁。另方面也心疼爱子将再度嚐得失爱痛苦,却也乐观地期待他能在长时间的隔离富尔顿先生之後,逐渐弭去其情爱质性,最好能忘掉那段不得人心的畸爱,或当它是桩青春年少的愚蠢记忆。他们将为他找寻合适对象,一个不计较他黑色过去的理智女子,待时机成熟,即有稳定职业和收入,再让他成家立业。这些美好愿景悬萦心头,使她不时不自觉地兀自微笑起来,并习惯性地抬眼朝爱子的脸庞望去,这让两子均识其然却不知所以然。
出於感恩心理,欧文‧富尔顿先生定期函信问候班的复原情形,同时这也是为爱子打探消息。富尔顿先生早已间接得知伍德兹夫人写信要求雷恩断情之事,对此他毫无异见,只是微有憾意。即使伍德兹曾误步歧途而耻闻缠身,经长时日的朝夕相处,发觉这名年轻人确有其可爱之处,非若传闻中那样地坏透骨子。一个人要变到那样的可憎程度,内心必曾遭遇重大打击,就其对於雷恩痛爱入心,伤其最深者非雷恩莫属。而今二度面临两相隔断情境,不知伍德兹将以何种方式度其往後人生。作为一名旁观者,只愿年轻人能看淡情感之事,远离前是前非,自我负责地走向未来,那样聪明俊秀的人,是不该没有可观前途的。
在班卧床修养期间,伍德兹太太分娩了,是个白胖健康的嫩男娃。响亮的哭声为这个家庭带来了新的欢乐,自那偶而无意识睁开的眼睛来看,婴儿日後将有双乌亮黑眸,黑浓直发亦传自美丽的母亲。美妇捧抱男婴的情景,令伍德兹先生回想起廿二年前爱妻捧抱新娩小班的情景。不难想像,班的发眼均是黑咖啡色,唯头发是卷曲的。而亨利则是今天最快乐的家庭成员,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一场忧惧焦心的等待过程终於结束,母子均安。拥有美丽的妻子和婴儿,还有稳定职业及未来行将承继的家族产业,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思心等待心上人最新音讯之中,班在十一月中旬下半的某雨日上午十一时左右终於接到一封来自法国的信函,非称其意的是,那并非出自普利耶家人的手笔,而是他们委托的赫洛先生所寄。信文极简短,除代替普利耶家人问候身体及近况外,还要求在许可的情况下给个回音,若不介意,可将回信寄到文内所附地址。班对此感觉不痛快,他清楚地知道,这住址并非普利耶家宅所在地,更无法谅解雷恩此行是什麽意思,为何不亲自给他写信,而要别人代笔?然而另种可怕想法却很快地攫住心脑,是否旧疾复发?在他俩分离至今已有八周光景,这期间或有任何不幸事件产生的可能,雷恩也许又病倒了,也可能发生其它无法明言的可怕意外,他的亲人则为着某种因由遂隐瞒真相。瑜利.都普哈为临终的玛格丽特代笔日记书写的一段情节吓坏了他,让心脏扑蹭不停,原本环绕室内走来踱去的他,此刻必须紧紧抓住窗台,才能支持发软的双腿『天哪!这是怎麽回事?他是不是出事了?』他的头猛甩了几下,试图驱去脑中恐怖想法。半刻,紧步踱往写字桌,掏出纸笔,飞快写下几行文字,封了信,差人拿出去寄。仆人走後,仍坐在椅子上,紧张地咬着指关节,脑中闪过种种奇怪想思。不知过去多久时间,母亲的温暖唤声惊醒了他。
「想什麽?你的脸色多苍白。」伍德兹夫人尽管猜晓爱子此际的所思所想,却假作若无其事。其实班差人寄信之事,她已截知,而那封信件此时正藏於衣服里。
「啊!妈妈!您吓到我了。」班的一只手举起耙梳着头发。
「喔,是麽?!」伍德兹夫人笑盈盈,抚摸爱子的头。仔细瞧了桌面上摊开的信纸内容,心下舒了气-不是富尔顿先生亲笔信函-尽管有丝良心难安。虽造就两个恋人的痛苦,却也维护了众多亲人的幸福及安全。
「怎麽搞的,雷恩为何没有自己写信?他明知我一直等待他的安慰字语。」班低声抱怨着。
「也许有事碍着他了吧!」伍德兹夫人如此设答。
班烦苦地摩挲脸面「我不相信!」落下的手掌碰击桌子「我难道不比那些该死的事重要?!我受了重伤,雷恩不仅事先预梦,我临走前还搂住我泪洒涕流,他当真爱我的。现在却奇怪地连一个字也吝於给我。」愤愤不平。
伍德兹夫人只是笑了笑,无以回应。
「可是,不,不,不可能,他或许真有事耽搁了。」班又自顾地摇头低喃起来「或许又病倒了,他的身况一向不佳,可恶的肺病大概又缠住他了,他需要多休息。」不安地摩了一阵脸面「他一定会给我写信的。」有点想哭,真的很思念很挂心他,哪怕只来一个字,也会教他欣喜若狂。
伍德兹夫人见爱子的失魂落魄,心肝儿又疼起来,少许疚意也泛上心坎,有点心软了。可是一思及夫婿和其他家人,心肠又得生硬起来,别无他法了。
转眼间,班的廿三岁生日到了,为着他的重新为人及鬼门关前兜圈之後的痊癒,经伍德兹先生首肯,家人破例开办一场生日舞会。还特地函邀临近一带青年男女和伍德兹及道格拉斯两方亲族赴宴,纵然某些体面家庭因班的旧时丑闻而不愿前来,赴宴人数依旧可观。年轻小姐们则大半被嘱咐,不可随便同英俊的伍德兹先生打情骂俏,以免被另眼看待,往後出门将招来指指点点而名誉受损。由於久未收得雷恩的信息与最起码的生日祝福,带着负气心理,班刻意邀请在场所有女士小姐跳舞,即使虚体初癒仍玩得十分痛快。
即便众美女婀娜身影在前,班丝毫未有心动感觉,因为那颗心正受着疼苦煎熬。雷恩那方讯息全无,连寄出去的信件也弄不着对方一字半句的回音。没有解释,没有回应,现在的他根本不知道对方人在哪里。有种恐怖识觉悄悄进据脑海,隐隐觉得自己再次被抛弃,无缘无故。果真如此,雷恩的滂瀑眼泪又意味着甚麽,除了噩梦,是否还有其它隐情?班无法停止负面思考,每一次的深究,都只会带来更深的绝望感,心又一次地被撕裂了。
在不甘心、不肯罢休的心理驱使下,班转向雷恩的亲友打听消息。首一个便找上城里的富尔顿先生。富尔顿夫妇的套招式回覆令人心头发冷。尽管夫妇俩在态度上相当礼遇他,言辞亦温和,但明显的,他们不希望有任何关於他的丑闻缠上他们的孩子,因为雷恩的巡回事业即将重行开启,即使丝微的负面传闻都将危及他的乐坛地位。富尔顿夫妇的招待虽无不敬之处,然而走出富宅的班却卑怯地直想自裁,当其时,他深感懊悔当初没有尽早一枪毙掉自己,以致今天必须硬生吞受失爱苦果。像个甫遭遗弃的小孩,在人来襄往的街头上,茕行流泪,全不顾他人观感。其後找上道金斯先生,所得答覆仍是令人失望的。道金斯先生一如往常地客气,对於他的过去似无嫌隙之气,然不知是有意无意,也没法给他雷恩的确切讯息。至此是心里有数了,雷恩铁了心地疏远他,为着某种说不出口的理由,意决斩断他俩的过去,因而涕泣,还把那束美丽金发遗给他以为纪念。啊!真的过去了,他的爱情,一颗心的一生之所托,悉数转眼成空。没有任何词藻可资寄其悢意,眼泪也涤不尽忿怨心酸,一切都完了!
云端跌落谷底的心情,怎一个『苦』字了得!一连多天,班蜷在床上茶食不思,镇日失魂发獃,无伤无感,偌深的心灵创伤让他精神麻木了。除了母亲和舒儿心有所识,其余家人均感莫名其妙。但秘密终究得封守,舒儿应承母命,着手为好哥儿找个僻静地区疗伤止疼。
为平息过去在城里流传的各种丑闻,班按舒儿的早先构想被安排到葛兰诺尔家族位於诺福克郡的乡下庄园住下。这座庄园是舒儿运用自身权力直接拨给兄弟的,其上产业亦指定交由班接管,所有牲畜产品营收全归班的名下,可说是奉赠的。为避免哥儿疏懒管理,舒儿特令庄园总管纵理所有事务,按月向新主报告月来产值,出於不放心,舒儿偶尔亲自过来检查帐目,避防产业被不肖仆人盗卖。班确是个不尽责的主子,成天游手好闲地在领地内骑马东晃西逛。他的心缺少了某种安定力量,情感的空缺让他无法静思未来,原与爱人说好将重回校园修业之事,因对方的恩断义绝而悬在那里。少了心爱的雷恩,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虚无感再度掐住他了,又一次觉得自己什麽都不是,每天只是坐吃等死,日子闷透了。
期间也曾未告知家人与哥儿,即私自只身渡海前去巴黎和巴涅尔普宅探虚实。个别管家均声称不知主子们的确切行踪,只知道那一家人已经开始巡回欧陆各地,至於行程规划则一无所悉。无功而返的班开始嫉世愤俗起来。
某个雪霁午後,班因心情愁郁,见天候尚可而骑马外出闲荡。晃着晃着,偶然间远远地瞥见一女子独行在林间小径上,一面还四处张望,似乎正进行桩不欲人知的秘密行动,或许是要赶赴一个秘密幽会,正巧不远处坐落着一幢专供猎场休息用的小木屋,其上烟囱有冒烟情形,看样子里头应该有人。抱持好奇看戏的心态,班故意朝反边行去,假装没看到那个女人,打算趁其不注意,绕向小木屋,看看她要做什麽。在刻意的监视下,那女子果如所料地走进小屋里去。覆盖地面的薄薄霜雪掩去了马蹄声响,班几乎不出半点声响地摸向小屋正门,打算吓唬吓唬里头的人。当门扉甫启,他的恶作剧得逞了,屋里的一对年轻男女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动作给吓坏了。原来,女孩是领地内佃农之女苏珊,男人则是邸地杂工强生,他们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来这儿幽会。见男女尴尬惊愕表情,班初是一阵狂笑,继之燃起一把愤妒之火,只因他俩正体验着的欢乐爱情,恰是他被剥夺的美好情感经验。愤愤不平地想到自己受遇挫折的爱情,不懂为何别人的爱情可以接受众人祝福,独他的必须遭受诅咒;他染指那些无辜女性的鄙耻行为能被原谅,痛爱雷恩的真心真性却不受同情。憎恨苦恼的心被眼前的两情相悦状景给掀腾起来,以致当下瞋喝双方不得再见面,若再次被他逮着,将面临工作不保的险境。可怜那对被无辜迁怒的男女,惊吓困窘又依依难舍地离开了彼此,女孩更是哭成泪人儿了。
内心世界的严重失落,致使班的心灵再度变得冷酷,尤其对於恋人们的欢愉心情更是敏感。不仅恶意拆散那对恋人,日後还对那可怜女孩做出令人发指的兽行,媾了她,是在身分地位的不平等条件下强行性侵得逞。库柏.强生间接得知真相後,内心恨火难遏,强烈报复心意教他不惜丢掉工作,也要海扁那个衣冠禽兽。就在耶诞节前一周,趁新主子外出骑马散步时机,跟踪并潜入草丛中的库柏利用弹弓近距离袭击那名恶棍,待对方头部中弹跌落地,便飞快冲过去,将之蒙头痛殴一顿,直到对方奄奄一息,才收手逃逸。马匹则在主人受暴过程中迳自奔回马厩,马夫见状况不对,通知庄园总管遣人外出寻找主子伍德兹先生。
班被殴袭当日晚间,舒儿恰巧依约来访,他俩说好将偕返哈特福与家人过节。当舒儿抵达时,班已是病得神智不清,齐顿先生将伍德兹先生的离奇遭遇报知顶头上司。迨看到哥儿鼻青脸肿兼严重感冒的凄惨情形,舒儿大感讶异难过,尽管如此,仍驳回了齐顿先生想要报警处理的意见。
班的病症迫使他们延迟返乡时间。远在哈特福的伍德兹家人也得到了班遇袭的消息,伍德兹夫人简直心疼死了,然伍德兹先生不放心让夫人在天候寒冻且变换莫测情况下出行,是以伍德兹夫人没能前来探望班。
越三日,班的病情回转了些。开始能够进食,也能半坐半卧,可以发出一点声音并进行简单思考。舒儿仍在考虑要否询问遇袭事件的始末。
第五天,不待哥儿问起,班主动托出自己可能遇袭原因。舒儿为之震惊气怒「果真如此的话,我只能说你活该!」唾骂「你的行径实在太恶劣,太无赖了!」
班默不作声,心里还有点烦怒,气恼那个人何不乾脆就那样把他给打死。反正自己也不怎想活了,或许死掉了会更教他痛快。
「嗐!真不知该怎麽说你。」舒儿很想痛批哥儿一顿,但又有点怜悯他目前的处境。雷恩哈特的清美形像再度跃入脑海里。
「我嫉妒他们的爱情,更仇视世界上所有的恋人们。」班咬牙切齿。
「你毁掉一个年轻女孩的青春,摧毁她的未来幸福,就只为了消忿?」舒儿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瞧兄弟。
班不以为然地斜睨好哥儿,悲嗔痴恨的辛辣感觉早已麻痹了心灵,使之完全不认为伤害别人的恶行有何稀罕,他不是没做过那种事。
「你真是无药可救了!」舒儿双手背於後地绕大圈走来走去,心里怪烦恼的。
室内沉默了半晌。已而,舒儿又开口,内心颇憾重「你难道不知,你的劣行会伤害到我们亲爱的母亲麽?」直着目光,面情严肃地瞅视哥儿。
班的心脏跳了一下,眼神也随之震颤一下。哥儿的一句话稍稍敲醒了他那颗充满恨意的脑袋。
「如果我将实情禀知父母,你知道会有什麽後果麽?」舒儿继续问。
班的身子微微地瑟缩起来,神气若同犯错的小孩子般呈赧色。
「唉~班哲明哪!班哲明,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麽?」舒儿叹气连连。
内心冻结的霜冰悄悄动融了,班那双泛满泪水的眸子忏罪似地垂落而下,脸颊滑下一痕又一痕的珠泪。
「我并非不识你失去的痛,只是世道如此,我们无法任你逆路而行啊!」舒儿语气放得柔软,很了解这种时机里,是不能够过度刺激哥儿的「我也知道你很爱雷恩哈特,」提起这名字时,眼睛小心地观察着班的面目表情「何不想想,你的任何不当行为都将间接伤害到他的心。」暂停一下,见哥儿似乎很专心谛听,又继续讲述「果若这丑恶消息不慎传进他的耳朵,你想他承受的了麽?」
心防完全瓦解了,心头雪冰消融成奔瀑,让班的眼睛及身子颤擞得更加厉害,眼泪随之扑簌簌落下,至此早已满面赤红了。
「说实的,我不认为你们今生不会再见面。不管是甚麽样的原因隔开了你们,你们将有可能不期而遇。请你自己想一想,当他再见到你,你会希望那时的你是个彬质文明的绅士,或者人面心兽?」舒儿直视哥儿「两者都取决於你了。」
室内再度静默下来,除了班的啜泣声之外,半无其它声响。
经过一段不算短的时间,班终於打破沉默问起心中存在已久的结「迫使雷恩断绝音讯的人不是你麽?」
舒儿的眉毛挑了一下,颇有惊意地望向哥儿质问的眼睛「我?!」倒抽口气「你怎会认为是我?」
「难道不是你?!」班直起身子,身上淤血伤疼却让他低唉一声地缩了腰身,颧肌也不由自主地拧了一下。
「我承认我不欣赏那个人,心里也赞同你们分隔开来,但绝未要求他离开你。我胆敢肯定地这样告诉你!」舒儿澄清道。
班再度摊进枕靠里,只手胡乱地挲抚额际,口里喃喃模糊语句,睁着疑惑双眼,在脑海中猜疑着每一个知情之人。
回顾哥儿前阵子卧床期间的所有徵迹,一个灵感跃入舒儿的脑袋『莫非是妈?』母亲那段期间经常在织物时不经意地望向他俩微笑,那抹微笑似乎意含深味『真的麽?!』
「为什麽?为什麽?!」班抱头咬牙低吼「不公平!这对我太不公平了!」
舒儿识相地保持缄默,心想若真是母亲,更必须细心护守真相不使露白。无论如何,在这事上,绝对站与母亲同阵线,维护家庭的正质形象与声誉,同时顾及雷恩哈特的公众形象,利其基业。
强暴事件虽在这段时期内余波荡漾,但为当事人日後名节,并未大肆传开。班与舒儿在返乡前特别约见库柏.强生,询问他是否弃嫌苏珊的非清白之身,当得到的答案为否,确定强生仍在意苏珊之时,他们决定将於圣诞节之後让他俩成婚。为平息困扰,他们给强生两个选择,一为给一笔钱当作封口费,另一则为夫妇俩办移民并给予金钱资助,到南美洲去寻求发展。强生选择後者。风波至此终告一段落。
苏珊之父乔伊.卡斯特也被约谈,被询问是否同意女儿嫁给强生先生。卡斯特没有意见,尽管憎恶那个侵犯他女儿的男人,但见对方已惨遭修理,心里倒也快活不少。然而想到女儿即将远离他们一家,心里怪不舍的。
遭到无端玷污之祸而内心受苦多日的苏珊,已关在家里好一段时间,眼泪早已流乾,更自暴自弃,认为自己的人生已被那名英俊的庄主给毁了,即使库柏报了仇,耻辱的印记却是永远洗不清。当父亲从邸第返回,同时带来库柏,讶异之中,库柏求婚了,展示给她看的戒指是领主特别赐与的漂亮红宝石戒环,而他们还将拥有一笔金钱移民海外以开展新生活。苏珊为这意料之外的消息给唬傻了,她的母亲则是又惊又喜,因为苏珊终於可以脱离这种艰辛的佃农生活,不用再穿着粗布衣裳,因为那只红宝石戒环的卖价足可维持一段找工作时间的生活费。从谷底到云端,苏珊为自己的生命因蒙受玷辱阴影而拐个弯感到不可思议。真不知该不该怨恨伍德兹先生,他让她提早由少女转成女人,也为她打开了生命的另一扇窗,人生旅路脱离目前一成不变的生活,将与所爱之人远走他方重新过活。不论如何,她的未来生活将与现在全然不同,至於祸福,则放诸脑後了。
库柏与苏珊如预期地在圣诞节後结婚了,预定明春搭船移民海外。他们的婚宴虽颇受传闻影响,大抵上还算热闹,大夥饮酒唱歌跳舞直至午夜方休。
伍德兹家人在舒儿的刻意隐瞒真相之下,以为班被人打成重伤又是另一则往日痞浪生活寻仇事件所引至,因而未加追问。伍德兹夫人温情地安慰爱子,期望他能自重些,以免祸端接二连三,让她焦心不已。班心虚地应承了,且意定身体复原至一定程度,将回去剑桥寻求前指导教授的协助以重返校园。
班的返校之路并不平顺,在城里闹出的风风雨雨,让学院里的重要人物对其人格产生负面印象,倾向驳回他的复学申请。所幸指导教授惜其才而极力奔走,才让他得以重返学术之途。其所为之报告集书,则采教授建议,另以笔名刊登校园报刊。
自与雷恩各奔其途,班陆续同几名女性有过亲密交往,但大多不了了之。原由不难理解,他的污晦过去足以熄灭那些女人偌多期待,即便她们本身不在意,她们的家人也要反对到底。葛兰特夫人又找上门来了,因为心灵寂寞,班再度暗地与她藕断丝连起来,但顾忌父亲的观感而未敢太过放肆。
先前曾共与同居的罗斯爵爷和班於一次的街头偶遇而再度接起线来。不同以往的是,罗斯爵爷已另有男伴,也重返原有的社交圈,班亦不再是任何贵族富商的浪荡情夫。对於伍德兹的留恋遗绪还是让罗斯爵爷三番两次邀请餐聚,并於事後共赴云雨。罗斯爵爷仍旧持续吸鸦片烟的习惯,班却再未受影响地拒绝鸦片烟的蛊惑。对於罗斯爵爷,班其实心存感激,他那把雕饰精致的手枪,原是用来杀他的,最後反而让他一举出脱酒色赌毒之慾糜海,还使他得以重拾和心爱人儿亲密相处的爱恋时光,尽管那佳辰良景竟是如此短暂。
情场上的失意,让班对於雷恩既恼恨却又难以忘怀,尽管一再告诉自己不要想起那人,无奈往昔两相亲爱景象挥之不去。偶然地,透过罗斯爵爷的社交网络受邀参与一场小型才艺发表会,里头有位学声乐的青年做首次登台演唱,选择的是舒曼联篇歌曲集『诗人之恋』op.48选段,当中第七首【我不怨叹】触动了班受伤的心,因而眶内涨上疯狂的泪液。
我不怨叹,当我的心破碎时!
爱已然永远消逝!我不怨叹。
虽然你的光芒如同钻石闪耀,
却无法照入你心中的黑夜。
我早已知晓。
我不怨叹,当我的心破碎时!
在梦中我如此真切地看到你,
也看到你心房中的黑夜,
也看到毒蛇囓咬你的心;
我看到,亲爱的,你是如此不幸。
我不怨叹。
之後,透过罗斯爵爷接洽该名青年,班特意蒐购此作乐谱,回家试着练唱起来。心里忿忿想着,哪日再让他遇见对方,非得当着他的面,大声将【我不怨叹】唱给他听,还要加以翻译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