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手。」又是那清冷犹如寒冰般的声音,方咏晴觉得有些吓人,也很佩服沈澔修可以在赵以殇如此低气压的状况下继续和他说话。反观当事人,沈澔修倒是没觉得怎样,嗯了一声当做回答後就松开了按住他的手,只站回床沿挡住他要下来的路,像是在对他说你要下来就下来吧!不过呢!要不要给你过这就不是我的问题啦!
赵以殇看着他的动作脸都黑了,却也拿他没办法,只得再开口一次:「借过。」他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在沈澔修的眼里就像是个闹别扭的孩子,根本没有半点的杀伤力,於是他毫不犹豫的又嗯了一声,离开了床边,只是⋯⋯,他在离开的同时非常「不小心」的把赵以殇的鞋子移了开来,移到他碰不到的地方。
赵以殇皱了皱眉,生平第一次想骂人了,别人看他冷冰冰的早就吓跑了,可这人竟然完全不怕?不怕也就算了,反正都跟他没关系,可是他现在居然耍他?放他下床,却又把他的鞋子移开,难道是要叫他不穿鞋子下床吗?忍,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怒火,不然要是再发作一次,真下不了床也是自己倒霉。
他拉开棉被,深秋的寒气让他缩了一下,身上马上被沈澔修披上一件外套,外加一句很像⋯⋯很像那些曾经在他的身边关心他,照顾他的那些人说的话,让他心里的那条理智线绷紧,再绷紧,最後无可避免的,断裂。
「衣服穿好,下床就不用了,自己的身体自己不会照顾好吗?又不是小孩子了,怎麽这麽傻啊?你要检讨,知道吗?」沈澔修说的话和从前爸爸说的是的如此相像,彷佛带着他回到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那段日子,有最爱自己的爸爸,爱屋及乌照顾自己的阿姨,还有一个约定相伴此生的念念,可是最後呢?最後还是只剩他一个人了⋯⋯。
那夜惨烈的事情是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被黑暗覆盖的漫漫长夜,漫天飞舞的血色掩盖了一抹决裂的痕迹,世界上最爱他的男人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而那个曾经疼过他的女人仇恨的看着他,只为了那些染红了他视线的血,他像个死人般漠然的面对她的眼睛,那眼神,不复从前的温柔可人,而是带着浓浓的⋯⋯,恨。
她恨他不离开他,恨他不回去那个女人身边,恨他将他卷入这场惨绝人寰的战争,恨他没办法捐血,恨他将他送往死神的魔掌,她几乎是把对爱人的担心完全转於恨意报复在他身上,可是,那个女人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爱自己的孩子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叫男子怎麽忍心放开孩子的手,将他送往那个什麽继承人训练的鬼东西。
赵以殇这辈子想要的东西真的不多,曾经,他只想要父母平安喜乐,不要为了他吵架,但是为了个继承人训练,父母不但吵架,还离婚了。後来,他跟了爸爸一起生活,爸爸遇到了一个好女人,他好像又有了一个家了,那时的他只希望这颗心脏能乖一点,不要再浪费爸爸和阿姨的钱。
可惜天不随人愿,在他十四岁那年,他因为感染性心内膜炎再次住进医院,几次下病危通知书,好不容易才从加护病房(ICU)出来,却只能每天看着爸爸早出晚归,累都累死了还坚持每天要来看他,照顾他,他由衷的希望自己赶快死,放他的爸爸自由,可是,他又撑过来了,在几乎花完了他父亲所有积蓄之後⋯⋯。
病好的差不多之後,他又回到了学校,那一年,他爱上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孩,看着她笑,他就好像拥有了全世界,那时的他迫切的想要留住这得来不易的幸福,但,那场绑架案几乎毁了他对幸福的所有向往。
在亲眼看到她受的所有委屈所有苦之後,他毅然决然选择离开她,眼睁睁的看她眼中含泪却仍坚持笑着祝他幸福,最後转身离去。那天他没有哭,只是看着她送的项链出神,然後突然就觉得很难过,胸口闷闷的,痛痛的,好像有什麽东西正逐渐消逝,而他,无能为力留住。
他不知道,他的女孩其实不怕被抓走,不怕面对坏人,却唯独害怕失去他。
在那之後,他厌烦了,只想好好守住这个得来不易的家,简简单单的生活,不再多想任何事。可是在那通电话,那个人找上他之後,他就知道他必须走了,不想去那个什麽继承人训练,又不愿牵连身边的人,唯一的选择—只剩离开。
他没有带什麽别的东西,简单的一个包包,手机,药,就这样离开了。那时的他以为,只要他离开,他们的生活就会继续安稳下去,可是他忘了,这世界上的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有些东西错过了,就算後悔一辈子也於事无补。而他,不过是手机忘了充电,关机了而已,就错过了选择的机会。
当他再次打开手机的时候,收到的讯息是一张照片—他的女孩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还有一封劝他不要逃的简讯,威胁的理由—是他父亲的安危。
几乎是在看到的同时,心脏传来熟悉的疼痛,他甚至不敢先去拿药,只一心要通知他爸爸注意安全,却被父亲告知他正在来找他的路上,而下一秒⋯⋯,碰的一声巨响,电话断掉了,接着下来的是无止尽的安静,安静到令人心惊,胸口那阵熟悉的疼痛像是要惩罚他不吃药,痛的几乎要了他的意识,却不及他心里万分之一的苦痛。
他一路跌跌撞撞的赶到医院,猩红的鲜血染红了夜色,他的眼前除了黑暗,就是鲜红的鲜血,明明父子俩血型相同,却因为这颗快折磨死他的心脏不能捐血。他重重的捶向那颗从刚刚就没消停过,一直在痛的心脏。
瞬间的剧痛使他的意识在那一刻无比清醒,却也根本不想管了,无力感,罪恶感无一不充斥着他残破不堪的心,在那一刻,他突然想放弃了⋯⋯,好像,真的,撑不住了⋯⋯。
继承人训练又如何?当黑道老大又如何?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他只要他的念念平安,只要他的爸爸好起来,不论付出任何代价,包括他这条命。他拿起手机回拨了电话,用他漫漫人生的自由,换他的亲人,爱人得到良好的照顾,不再因为他受伤。
好的治疗归好的治疗,有些伤害终究是造成了无可挽回的遗憾,他最爱的亲人和爱人都伤到脑部,一个失去记忆,忘了他,忘了他们之间深刻的爱恋;一个陷入沉睡,不知道什麽时候才能醒来。他知道了以後就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不哭,也不闹,只是淡漠的看着前方,漠然的神色让人有种他不属於这个世界的错觉⋯⋯。
他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上天不太公平⋯⋯,一切的事情皆是由他所起,即便是死,他亦无所谓,可是为什麽?为什麽不是他出事?反倒是那些爱他的人因为他而出事?先是念念,再来是父亲,那然後呢?他是否该庆幸他本就薄情寡意,所以没太多亲近的人好让他们伤害?
罢了罢了,一切皆是他痴心妄想,妄想能逃离命运的安排,却牵连了一堆不相干的人,若是他一开始就答应那些人,是否所有人都会好好的呢?没有人能够回答他⋯⋯,陪伴他的,只余一世孤寂,和那不可忽视的罪恶感。
他想,既然是自己的错,那麽结果,就该自己承受。所以,他活该承受孤独,独自一人面对那该死的责任;活该忍受被遗留下来的痛苦,继续苟活於世;活该不能与她再续前缘,就算活着,也不能相见。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为他觉得,这样罪孽深重的他,不配得到幸福。
「不用你管。」他失控的话冲口而出,冷漠无情的外壳彷佛被往事摧残殆尽,只余下了一个痛苦不堪的他。不要关心,任何一点都不要,因为不想习惯,所以,所有可能性都要断绝,习惯之後再失去,会很痛⋯⋯很痛,所以,宁可从来都不曾拥有,即使⋯⋯,是自己渴望很久,很久的东西。
关心是一朵罂粟花,艳丽,却也能使人上瘾
既然注定会失去,注定会痛
那麽,纵使罂粟花多麽迷人
我也宁可从来不曾拥有
就像从来没吃过糖的孩子
因为没有经历过
所以,不会有多余的期待
对不起⋯⋯爸爸
对不起⋯⋯念念
我,可能没有你们想的那麽勇敢
你们说我懦弱也好,傻也罢
可是,这样的痛
我绝对不要再承受一次
你们可知道,再一次
这颗本就不健全的心脏真的会生生疼死啊!
—赵以殇
趁着方咏晴和沈澔修被他吓愣了时,他跑了。明明是虚弱的连站都站不稳的身体,却仍然坚持要走;明明是那样渴望有人关心,却要在得到的同时狠狠推开;明明是那样无助的一个孩子,却要强逼着自己坚强,学会用冰冷来伪装。这,就是他,赵以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