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书桌前,身旁搁着一叠属於别人的稿子,而他手中的笔杆则在本子上涂涂写写。纵然看上去有些苦恼的模样,双眼却无疑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而他正写到兴头上时,身後突然响起一声闷闷的乾咳。
「叶祈安,你工作做完了?」
他不用转头,甚至不必听声音,光是那声乾咳就足以让他知道,来人是讨人厌的上司,於是他当下乾笑了几声蒙混,又把心思回到手边的工作。
作为一个编辑,专心看稿是必要的。而看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身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并递来一杯温热的咖啡。他转过头去,看见是大他几届的前辈,张哲暐。两手各拿一杯咖啡,工作时才戴的方框眼镜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怎麽了?又被骂啦?」
这句听来如玩笑般轻佻的话语,实则带着难以察觉的关心。祈安也隐约知道这点,於是向对方展开一个看上去充满精神的笑容,并感激地接过对方递来的咖啡。
「嗯,是啊,不过不要紧。」
「哈哈,那就好。对了,今晚有没有空?」
「嗯?」
对於哲暐突如其来的问题,他不由得略带困惑的歪了歪头,而前者也就从善如流地说明了他的用意。
「听说你生日快到啦,晚上就去喝一杯庆祝怎麽样?」
自己的生日确实就在下礼拜了。不过对方会记得这点,还是令祈安感到相当惊喜,然而他也没立刻答应这份邀约。
「谢了……不过下礼拜就有庆生会了,而且你也会来,所以到时在庆祝应该也不迟……」
「不用介意那麽多,就当作是我替你排练一次庆生会吧?」
哲暐轻拍着他的背这麽说,而他虽然还是有些犹豫,不过想想自己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就这麽点头同意。
再说,由对方单独为自己庆生什麽的……
浮现这个念头的瞬间,他不由得有些难为情的红了脸颊,不过也很快就抛下自己的非分之想,专心於眼前的稿子。
他在这方面的能力毕竟不差,因此常有幸能经手精彩的原稿,那些作家们似乎也相当看好他的能力──这也许就是他总是不专心工作,却还没被开除的原因之一吧──不过每次他审视着手里的稿件,仔细的校对每一个字时,他总会感到相当莫名的感叹。
倒不是觉得哪个人写得哪里不好,事实上,写得太好了。
正因为太好了,他才会每次都想哭。
每每看着,他几乎都要深信,自己是不是一辈子,都写不出这样的东西来了……
他拔开红笔的盖子,在稿纸上圈出他认为有疑虑之处。然而,不慎滴落而染晕了字迹的泪痕,看上去反而像是更深的迷茫。
晚上,他和哲暐在约好的小酒馆里见面。一踏进去,狭小昏暗的空间里没几个人,使他能一眼就看见坐在吧台的对方,笑吟吟的对自己招着手。自己有些尴尬的举手回应。明明自己已经早了五分钟来呢。
「抱歉,你等很久了吗?」
不论如何,他还是在对方身旁拉了张椅子後,便卸下包包坐下。并问了这个答案早已注定的问题,果不其然,作为回答只是一句笑笑的「我才刚到」,也不知道刚到究竟是到了多久。
「不论如何,既然这次是我邀你的,就让我请你吧,想喝点什麽?」
哲暐一派大方地这麽说,这使他下意识的就想推辞,不过也很快就放弃了。毕竟他也知道,对方就是那种对自己的决定异常坚持的人。
「那……都可以,麻烦帮我叫烈一点的酒吧。」
听他这麽说,哲暐挑了挑眉。显然前几次的经验已经让他明白,自己的酒量并不是特别好。不过哲玮并没有过问太多,就这麽转向酒保点了酒,至於点了些什麽,祈安没听见,也懒得去听。
「祈安,先祝你生日快乐啊。」
一面把送来的酒递到对方面前,哲玮一面用开朗的语调说道。并眼看着祈安笑笑的接过酒,轻声回了句谢谢。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笑容中带着莫名的……倦意?
「还开心吗?毕竟生日都要到了。」
他先试着出言试探,而祈安也维持不变的笑容,这让他觉得对方的回应似乎不是事实。
「开心啊,难得一次生日,而且还有大家替我庆生……」
说着,祈安却用和他语气一点都不符合的动作,用力灌进了一大口酒。哲玮不由得蹙眉。他可从没见过对方这样喝酒,几乎就想下意识的抓住对方的手,告诫对方别这麽做。然而他所做的只是轻轻按上对方的肩膀。
「你怎麽了?其实心情不太好吧?」
这句话的语气不甚强烈,不过听来相当笃定,也使得祈安略显困惑的看向他。
「我……」
「有事的话就说出来,可以不用对我说谎啊。」
他的左手轻缓的在对方的头和背脊来回抚摸,彷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而祈安又啜了一口酒,接着用叹气的语吻开口。
「我觉得……自己好没用……」
仅仅是这一句简单至极的开场,就使哲暐不由得一愣。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祈安?那个即使受挫,也会提醒自己一定要往好的方面看、即使受到刁难,也能用笑容为自己和别人打气的祈安?
那个……即使知道技不如人,还是不断砥砺自己的祈安吗?
「怎麽了?」
关切的话语不经思考就这麽脱口而出。而祈安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手伸向酒杯,作势要再喝点的样子。哲暐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阻止他,便看着伸向酒杯的手停顿下来,并微微颤抖着,握成拳头。
彷佛握着被狠狠摔碎的梦,那般不甘心的手势。而祈安的双眼,看上去彷佛被他每天用的红笔都画上了血丝。
「为什麽……自己就是什麽都做不到……我把自己的所有心力全都献给写作了,但却总是看着那些写得好的人,写着我永远都写不出的东西……我为什麽不管怎麽努力地想往上爬,都爬了三年了,还是连那地方的影子都看不见?为什麽!」
祈安低声地说到後来,已经是近乎失控的哭号起来。过度剧烈的感情洪流,把他的声音也压得模糊,不过一字一句,却都被哲暐听得清清楚楚。在那彷佛雾玻璃的表面下方,他觉得自己看见了最细、最锐利的一道割痕。
他伸出手,把对方拥入怀中。
「没关系,我会帮你的……如果觉得自己没有时间,我就送你时间。」
他仔仔细细地说着,像在说一句铁打的誓言,不管对方是否有听进去。
怀中的祈安紧紧攫着他的衣服,看上去那麽拚命,那麽脆弱。
从那天之後,祈安便住进对方家里了。
提前的庆生以那种方式收场,他自己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酒醒之後还发现自己在对方家里睡了一晚,不由得愧疚的想找个洞钻进去,顺便看看能不能钻回家去。而哲暐则是信誓旦旦的表示以後就一起住,还相当自作主张的替他请了场长假。
「以後就当作是一家人了,也别想太多,请假的期间,就好好整理想法吧。」
哲暐用相当诚恳的语气这麽说。现在回想起,他还是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自己……就这样和对方一起住了啊……
一个人待在对方家里的时候,这个念头几乎每分钟就会从他的脑海里掠过一次。同时他也不由得回想,自己和哲暐究竟有多熟呢?对方是从他刚进公司就很照顾自己的前辈──虽然当时的哲暐也算半个新人──真要说的话,是常常关心他的,而且时不时就会约他出去吃东西什麽的,除此之外……
猛的一抬头。他从这些无谓的回想中回过神来,并抓了抓发丝,有些浮躁的模样。
不论如何,现在是他的假期,是他藉以写作的大好时机。
就试着写些什麽吧。面对空白的文件,他这麽想着。
一小时後,他面对着自己写出的东西,神色黯然。
就连曾经会偶尔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退步空间的他,也清楚感觉到自己写得更糟了。
过去硬是挤出时间来写的文字,就像从石缝中窜出的花草,带着某种不需言说,而且倔强的的生命力。然而现在眼前的……就只是了无生气的字句,一个个按照顺序排列,就像一个个圆润的石头排在一块,仅此而已。
「……」
没关系,没关系的。只要继续努力,就一定有办法,何况自己有时间啊。
没关系的,就继续努力吧。
继续……
面前发光的萤幕像在嘲笑他似的。他在空无一人的室内,无声地哭了。
常言有道好景不长,对两人暧昧的同居关系来说,也是如此。
哲暐一肩扛下所有责任,并一手打造这样的好景,才在第三天就出现了变数。
当晚,他也是一如既往地去上班,下班途中,顺手买了点祈安爱吃的东西──或者说,印象中祈安爱吃的东西──接着就只等回家烧一桌好菜。
他十分顺手的将钥匙插进锁孔。也许正因为太顺手了,才没察觉这看似平常的情况不太对劲──要是祈安在家,那一定是不锁门等他回来才对。
也是直到他看见一片漆黑的屋内,他才想起这个事实。
「祈安?你在吗?」
他疑惑的把每一盏灯都打开,心底隐隐有种不安正在成形。果然不在,只有桌上留了张字条。
『对不起,莫名有点烦,我想出去一阵子。不用来找我,我不会出什麽事。
祈安。』
虽然说明不了一切,不过这张字条就已经让整件事清楚了不少。问题是,他还在烦什麽呢?
他试着拨了电话,得到的回答却是已关机。他有些焦急的问遍所有自己所知、和祈安有关系的人们,仍得不到任何答案。
……千万不要出事啊。
这是极度担忧对方安危的他,这一刻最大的想法。
祈安的失联非常彻底。他找遍不少对方常去的地方,却只有那身影怎麽也遍寻不着。在他几乎都要因担忧而丧失理智时,祈安终於打了电话给他。那是他失踪後的第二天晚上。
「喂?祈安?」
电话响起时,哲暐几乎像是触电似的立刻接起,并带点不安的探问一声。其中带着某种恳求的意味,恳求对方一定要是祈安,恳求对方没有出事……而电话那头先是两秒比黑夜还重的沉默,而後才是他熟悉的声音。
「……哲暐。」
听见对方的声音,他立刻深深松了口气。不过现在并不是完全放松的时候,他赶紧追问对方的下落。
「祈安,你现在在哪里?我……」
「哲暐。」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祈安呼唤他的声音打断。这使他顿了顿,而後才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应声,深怕被听出自己的激动。
「嗯?」
「哲暐……我不知道我怎麽了……」
这种几乎可以做任何解读的话,带来的紧张也许比直说要去死更强烈。除此之外,他隐约能听出对方的声音似乎有些含糊。喝酒了吗?
「出什麽事了?」
为时一秒的沉默,电话那端传来喝下什麽的声音。
「我不知道……明明以前忙到抽不开身的时候,总是想要能有好多好多时间写作……可是现在我明明有用不完的时间,却再也写不出好东西了……为什麽,我到底……」
与上次相反,祈安一直哽咽且断续地说着,直到最後,他必须用全身的每个细胞去听,才能听清对方的声音。而後是一声往什麽地方倒下的声响,心急如焚的他,几乎都要以为对方是不是喝了不该喝的东西。
「喂?祈安?祈安?」
他慌乱的连喊了好几声,而回他的是一个没什麽印象的声音。
「不好意思,你朋友好像醉倒了……能麻烦你把他带回去吗?」
三分钟後,拔足狂奔的他,就这麽到了上回替对方庆生的店门口。只见祈安正倒在吧台桌上,双颊酡红,想必喝了相当不少。
这样的画面令他看了不由得心疼。替对方付了帐後,他便俯下身去,想把对方直接抱回家。斜躺在他臂弯中的祈安则在这时微微睁开眼,哭过而湿润的眼中带着迷茫,像个找不到路回家的孩子。
「乖,祈安……我们先回家吧……」
他用最温柔的声音哄着,祈安几乎被他哄到沉沉睡去,而他则下了另一个决心。
我会替你找到最适合你的方法,一定会的。
一个月後,祈安仍然住在哲暐家里。
这一住是不是就不打算走了,没人知道。反正如果他真的继续寄居在这里,哲暐也乐得很。
假期结束,祈安再度回到公司上班。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回到了原来的模样,不过有些许不同,那就是他体认到,现状是对他最好的状态。
除此之外,他今後终於可以有个人陪了。在他的热忱褪尽,陷入消极时,有个人能再次把他点燃。
「嗯,果然进步很多啊,这样下去,你的梦想也不远了吧。」
哲暐坐在沙发上,看着他随手写下的稿子如此称许。而祈安则有些难为情的抢了回来。
「真是的,谁准你看这个!」
「我是编辑啊,帮作家看稿是必要的。」
这句话想必是开开玩笑,不过祈安宁可当真。犹豫了许久,他才细细地说了一句。
「……感想如何?」
对於他的问题,哲暐没有回应,只是指了指稿纸的背面,上面用带点拙劣的黑笔字迹这麽写着:
『只要深知,所有的路
必有一个尽头
而有一个人,会陪自己
走所有错误的路,直到走对
即便身陷黑暗,也能倔强的走向
每道看似微不足道的光』
看着这一行短诗,祈安立刻有些羞赧,不过很快又有些赌气的模样。
「什麽嘛……连你都写得比我好了……」
「这个嘛……那倒不见得喔。」
哲暐用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作为回答,任凭祈安怎麽追问,他也没说什麽。
因为他不想让对方知道,这段诗句,其实是某天祈安睡着後,无意间说出的梦话。
唯一不同的是,梦话的全文,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字。
──哲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