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恶梦中醒来,惊魂未定的大口喘着气。在梦中我冲进那个大雨滂沱的城市,不停跑着,然後在阴暗的房门内,姊姊给了我一巴掌。
刚刚的恶梦让我脑袋陷入一片空白,与其说是恶梦,不如说是和恶梦一样,却再真实不过的回忆。
我甩了甩头,不能自己的大口喘气。那种感觉,怎麽说呢?很像是拿头去撞破玻璃窗的感觉,此刻脑袋像是有火在烧又像是被泡到冰桶里,我忍不住低低的呻吟一声。
说也奇怪,我缓缓的深吸了几口气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恶,隐约就是感到有什麽不对劲,我的脑袋到底怎麽了。我的确曾经非常压抑的,不愿再去想那晚发生的事,但那晚和教官一起吃冰之後却发现自己似乎真的想不起这件事来,怎麽想就是只能得到一片模糊。而此刻她又以梦的方式真实的出现。
可恶,这种感觉好不舒服,是因为我一直钻牛角尖地想着那件事的原因吗?
直到现在那一巴掌带来的冲击都还像是一种刺青般随时伴着我,提醒着当初的荒谬。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假装没发生过这事,可以在任何时刻毫无阴影的谈笑,甚至似乎有那麽一段时间我还真记不起了。但当恶梦降临时,我又被一掌打回原形,被提醒起自己有多麽无能懦弱。
最近做的噩梦都太真实了。我对自己摇了摇头,到底是为什麽,这事儿真不对劲。
凌晨的凉风拂过我汗湿的额头,弄得我头更疼,我吃力地想起身,却发现两条腿好像真的狂奔过那样的酸痛,背脊僵硬着,我伸手去摸後背,才发现Tshirt上头也被冷汗浸湿。
要命,真要命。
旁边的许瑞亚睡的很熟,整个人裹在棉被里像一个蛹,那本书又放回她的枕头边...这家伙真的有在看啊?我蹑手蹑脚地捡起那本书,发现书签已经被夹到很後面的地方。
我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努力回想起昨晚睡前到底发生什麽事情,却只得到一片有点熟悉的死白感。奇怪了,到底…
率先回到我脑海里的是我们那一连串有些暧昧而意味不明的对话。
「不要耍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小聪明,离我远一点,我根本不想和你有什麽关系。」
然後是许瑞亚一个起身把我推开,看也不看我的迳自走到衣柜前拿衣服准备洗澡,进浴室前她丢下这句话,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里头传出非常大的水声。
显然是动怒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和许瑞亚相处越久,她的脾气就越糟糕,像是在忍耐我什麽一样,老实说这还真是很振奋人心,光是想到许瑞亚这麽讨厌我就让我整个人都难以平静下来。
当然,她是有充分理由要生气的。老实说,我也觉得自己没事这样对她有点过头了,而且,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想要许瑞亚怎麽样。
明明就也不能怎样啊。
噢,对,还有…
「这本书,你看完了吗?」我记得在她真正动怒之前,我似乎是随口问了她那本图书馆借来的书。
「嗯。」许瑞亚扫了一眼我进房间之後随手拿起来的书,平淡的哼了声,但我看见她皱了下眉。
「是吗?」我也跟着看了一眼现在正静静躺在床边的书,褪了色的红色书皮,上面作者的名字都已经糊掉了,薄薄的内页泛黄而起了毛边。
以一本书来说,十六年确实是够旧的了。
我蹲在那儿,突然间有种线索似乎就握在我手里的错觉,一切似乎都那麽清晰的只等着我定睛,我却抓不好焦距。我一向不擅长海龟汤,也讨厌自己只知道结局和开端,却有另一个人知道整个故事。但我能确定故事肯定与许瑞亚有关。
「那,里面,你最喜欢的桥段是什麽?」
「…」许瑞亚看了我一眼,然後,第一次的,她的视线从我的眼前逃开,她沉默几秒,然後好像很不甘愿的开口。「我不喜欢那本书。」
不喜欢?那干嘛看?此刻唯一确定的是,事有蹊跷,仔细想想这冷淡的家伙好像还是第一次明确表达不喜欢这样的情绪。
「是喔。」我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模样,悻悻然的应了声,就算这其中有什麽怪异之处,但是我觉得,好像不应该多问了。
「你永远都不会理解和你待在这里让我多痛苦。」脑海里响起昨晚许瑞亚说的话。现在想起来,总觉得那个永远听起来实在…
有太巨大的哀伤了。
我好像该停下来,却又不是那麽甘心,只好有些尴尬的抓了抓脖子,又看看许瑞亚稍霁的脸色,发现她也正盯着我看,直勾勾的,令人捉摸不清,却像是在鼓励我说些什麽似的,好像连时间都停下来的沉默之中,我听见自己的心跳的飞快。
「那,告诉你我的。我最喜欢里面主角初识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参加舞会的那段…」然後我听见自己以有些乾涩的声音轻轻开口。
那是一场富贵人家为了大小姐生日所举办的舞会。作为舞会主角的女孩却无心於那些衣香鬓影,在舞完一曲後藉故离开,躲到阳台上,料峭还下着细雨的春寒里,没有人会放下正酣热的舞会跑来这里找罪受,她於是感到安心。
她凭栏而立,望着园子里那一大片山樱。那个时节的山樱已经开的很灿烂,风雨一作,漫天都染上粉色,她被眼前的景象所慑,一时间竟没发现阳台上还有另一个人影。
她撞进那道视线,女孩正对她温柔的笑,似是笑她的痴,但来不及生气,那女孩就朝她走近,青春无邪的脸映着屋内的灯光显得柔和,一双眼睛弯月似的皎洁,霎那间那满天的花好像都比不上那抹浅笑了,整场舞会似乎都要为了她静止下来…
她石化般站在原地,看着那抹人影越走越近。
「你的鼻子沾到花瓣了。」然後我望进她好像还在发楞的,清澈的,棕色的眼,伸出食指,轻轻刮过她直挺的鼻梁。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冲动,许瑞亚分明就是那麽冷漠不近人,我怎麽会没事对着她模拟里头的场景。但那瞬间我以为我真的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贴在一起了。
「不要碰我鼻子!」直到那迹近凝结的瞬间被许瑞亚暴怒的眼神打破,她猛的一把拨掉我的手,用不知哪来的暴力将我推开在一旁的地毯上。
「不要耍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小聪明,离我远一点,我根本不想和你有什麽关系。」她以几乎是暴跳如雷的姿态雷厉风行的抓了衣服,砰的一声进了浴室,接着是一阵强力水花的声音。
几乎有种,她的每个脚步踏在地上都发出巨响的错觉。
现在想想,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许瑞亚这麽生气。虽然这短短三天内我已经因为碰到她鼻子而惹她暴走三次,但前两次似乎是惊愕与警告的意味比较多。
这次,总觉得许瑞亚是真的失控了。可我就是搞不懂,我刻意要逼她的时候她显得这麽镇定,只是想跟她讨伦一下读书心得的时候她反而大爆炸,这什麽事嘛。
不过想想,我怎麽有办法在这种状况下入睡的?我明明最害怕惹人生气了。不,我连自己怎麽躺在床上睡着的都不知道,我甚至想不起自己有没有清醒到许瑞亚洗好澡,好奇怪。
我对自己轻轻叹了口气,靠近到她旁边,偷偷摸了她的脸一把,把脸颊上的细柔长发拂到一边去,她紧抿着嘴,怎麽会有人可以在睡梦中摆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呢。
许瑞亚,我就这麽让你暴躁惹你厌吗?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天还没亮,我在清晨鸟鸣中拿着本书,光脚踏着冰凉的地板,摸黑走到楼下客厅,被我遗忘许久的红色外套还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
我穿上它,恍惚的踅回客厅沙发上坐下,将双手插进口袋。右手边的口袋一角确确实实还有略微凸出去的,缝补过的痕迹,两张纸钞还静静的躺在里头。
我掏出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放到桌上。两千块,一小块橡皮擦,两张皱巴巴的发票,夹在发票之间露出一截细长的东西。我以两指捏起,凑到窗边一看,是几根草屑。
哪来的草,呃,看起来,是满长,满大的草,不是操场上面那种小小的韩国草。
我又把那几张发票摊开来,发现只是买了些饮料文具什麽的,我把所有的东西塞回左边口袋,接着掏出右边口袋,一样也是乱七八糟的塞了卫生纸发票还有指甲刀和火车票。
火车票?
我看着上头的陌生的起站与迄站,哦,这麽一想,我似乎,好像真的在高中的某个夏天,和某个人一起坐了好久的火车到海边去。
和谁呢?不是罗惠婷,也不是谢青盼…?
实在想不起来,总觉得隔着片毛玻璃似的,再怎麽仔细看都只看见模糊的影子,弄得我头都痛了,刚才起床时那阵痛似乎又要卷土重来,我赶忙甩了甩头,不敢再想。
反正,这应该也不是26岁的我想找的东西吧?这些东西,感觉起来都很琐碎,很平常啊。
我耸了耸肩,把东西又放回口袋,继续蜷缩在沙发上,拿起那本小说就着外头路灯微弱的光线看了起来。
在这之间,外头的鸟啼声渐渐此起彼落的响起,送报伯伯的摩托车声,羊奶瓶碰撞的匡当声,隔壁中风奶奶起床运动,拐杖击在地上的笃笃声......整个街道在昏暗的天光中慢慢醒了过来。
我的精神太疲倦而身体太清醒,在我17岁时曾经过多次的平凡清晨中感到虚无,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一切,这阵子做过的噩梦,和此刻的现实,好像变得都一样朦胧。
天完全亮的时候,我穿上鞋出门,在城市中茫然的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突然决定掏出口袋里的钞票,买了一张车票,坐上塞满通勤人潮的电联车,前往另一个城市。
那个在故事里选择背叛并且痛苦着的作家,跳下楼结束自己生命的城市。
我耐心的在图书馆前等着开馆,然後有系统的,耐心的一一搜寻报纸的地方版。
终於查到自己想要的资讯之後我松了一口气,却也觉得更疲倦。
在上午十点半的晴朗天光中,我坐着空荡荡的电车回自己住的城市,斜坐在椅子上茫茫然的看着窗外的风景,觉得很想喝冰啤酒,一边看着在浮光掠动下好像透明的指尖,灿烂的金色阳光美好易逝得令人心痛,逆着光眼泪都快掉下来。
我和某个人一起坐过火车到海边去过。
在一样这麽晴朗的夏日里,坐着火车,沿着南回的铁轨越来越靠近海岸,我们像是草原上的牛般沉默而专心一意的消化着飞逝的荒凉风景,或许因为这样,那天海岸和天空的景象清楚的印在我脑海里,坐在身边不发一语的那个人的身影却确确实实的被我像擦拭灰尘般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