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逝,冬夏更迭,六千两百零五天的日子匆匆流过,改变了许多也带走了许多。
二0一三年秋天,日本东京。
在社会打滚多年的我,已经在一家日商公司台北分部是主管级的我,因公司派遣出差来到日本东京,下榻於东京品川王子大饭店。
日本总公司的课长加贺先生尽地主之谊招待我,这几年与日本交流接触已经学会讲一些基本的日本会话,但台湾分部总是会安排精通日语的随行助理翻译玛雅与我同行。
繁华的东京都夜生活灯火辉煌,加贺课长带我们来到热闹的银座区,一家名叫「梦の乡」夜总会,一位妈妈桑身穿着和服,带领我们往包厢里坐。
我和加贺课长坐了下来,环形的包厢沙发,都开口朝面对着舞台,舞台上的歌伎,正在唱着日本小调,而场内的妈妈桑和小姐们正在取悦来自不同国家各地的客人。
妈妈桑正热情招待为我们倒酒寒喧时,我微笑点头的同时,视线显眼停留在妈妈桑後方的包厢里的客人,但是我关注的不是包厢里的贵宾,而是他身旁的女子。那位女子穿着白色旗袍搭配绿色手套,头盘着发髻,在男宾客身旁,显得十分突兀。
那位穿旗袍的女子向宾客敬了一杯酒,她站起身来,在微亮的灯光照射下,与那位女子照面惊鸿一瞥,我有点惊愕,但又不能百分百的确定。
那位女子上了台,用完整的日语介绍了她自己,那位女子就算她施抹了胭粉,那份难以忘却的容貌似乎在她的脸上仍然依旧,於是我用日语向妈妈桑问:
『那位小姐叫什麽名字?』
『你说けい子?』妈妈桑不加思索的回答。
『けい子?妈妈桑,她的名字怎麽写?姓氏?你可以写给我看?』我急切的问妈妈桑。
当妈妈桑向服务生借了纸笔,在字条上面写了日文汉字:
『曲辰圭子』
曲辰圭子?不!不!这台上的女子的名字绝对不是她真正的名字!?我看着这日文名字,大概能明白它的意义来……十七年了!凭空消失十七年了,这十七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过,这台上女子她应该还有另一个名字,一个隐藏好久好久……封尘多年的名字……这日文名字「曲辰圭子」的源由我猜想是从「农」和「奎」的拆字法吧!莞青学姐……
我看着这日本名字顿了顿,突然间那位女子开始唱起一首最耳熟的中文歌,我内心激动地望着那台上的女子,那首歌是这样唱着:
『我曾爱过一个男孩,他说我像花一般美,
在每个月光的晚上,他来到我窗口歌唱。
那歌声轻轻扬起,我心儿也跟着颤动,
不知道为什麽哭泣,睁开眼他已经离去。
那男孩离开了家乡,到一个雪深的地方,
在每年春天雪融前,他寄给我一张纸片。
那春风轻轻吹起,我心儿也跟着颤动,
不知道为什麽哭泣,想告诉他:我想念你。
我曾爱过一个男孩,他也许已儿女成群,
在每个冬天的晚上,在炉边教他们歌唱。
那炉火慢慢烧着,我心儿也跟着颤动,
不知道为什麽哭泣,莫非我还依然年轻?』
是的,不知道我为什麽眼眶泛着泪?因为那首歌的原唱人是黄莺莺,在我大二那一年的暑假,在电台广播听到的歌曲「我曾爱过一个男孩」,这首歌勾起了我的回忆,也勾起了我想念你……农莞青……
那女子终於唱完了,现场一片掌声,台上的圭子向台下贵宾鞫躬九十度後往後台去,我急切的问妈妈桑:
『妈妈桑,能请那位圭子小姐来这里?』
妈妈桑点头,吩咐另一个小姐交代,另一位小姐往後台去了。
圭子从後台慢慢地走向我们这桌方向而来,我的内心却是激动的颤抖,直到她站在我们这桌,妈妈桑笑吟吟地向圭子介绍:
『圭子,这是台湾来的客人,快向客人敬酒!』
妈妈桑倒了一杯酒给圭子,圭子举起酒杯准备对我致敬,我慢慢地站起身来,与她目光交接,她似乎有点惊愕,我猜想她应该认得出我,我望着圭子,第一句话开口是:
『我想这是我来日本第一次的初次见面,圭子小姐!』
圭子小姐酒杯里的酒有点似乎有些晃动,右手微微颤抖,她带着职业的微笑,镇定两手扶端着酒杯,对我说了日语:
『先生您好!』
她对我敬了酒,我看着她的脸庞,丰姿冶丽,但是失去了当年那份清新可人的美。
她对妈妈桑接头接耳了几句,妈妈桑笑着对我们说:
『社长,我们圭子要先去洗手间补妆一趟,等等就回来!』
圭子乾了酒,她保持着微笑向我们鞠躬,然後转身往後台去。
我的心那麽颤抖,你是否已认出我了呢?莞青学姊……
妈妈桑与小姐热情招待我和加贺社长,我的思绪却回忆着当年在校园的时光,在旗津的回忆,在澄清湖畔欣赏夕阳落日,还有那栋「农宅」的红瓦建筑别墅,许多许多的回忆,在我心里沸腾……
等待了一会儿,许久不见圭子出来,妈妈桑不耐地吩咐服务生去洗手间看看,服务生带着讯息回来:
『圭子小姐刚刚从门口离开了!』
『什麽?』我惊愕地像闪电从沙发上跳起来。
加贺社长和妈妈桑诧异的看着我,我对加贺社长说:
『社长,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我快速的奔出了「梦の乡」的大门,走到马路上,左右张望,远远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往银座四丁目方向前去。
我奔跑着,用尽所有的力量奔跑着,直到我追上了圭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对她喊:
『莞青,你还要躲着我?』
圭子愕然地回过头来,她惊愕的瞪着我,说:
『你……你认错人了!』
『如果我真的认错人?那麽……为什麽你现在可以跟我用中文回答?圭子……』
站在我面前的圭子哑口地说不出话来,我内心十分的激动,所有万般交织的种种相思随着我的内心起伏,对她说:
『多少年了?莞青……多少年了……你就这麽无声无息在我生命中消失多少年了?现在你又无声无息的在我生命中出现了……』
在我面前的圭子,不!应该是在我面前的「农莞青」,紧闭着嘴唇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睫毛却闪着泪珠。
我们在银座街头沉默了很久,彼此都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我开口问莞青第一句话:
『这些年……你过的好吗?你跟农伯母後来搬去哪里?你怎麽会在日本?』
莞青抬起头来,她深吸了一口气,从包包里取出一支香烟,点燃了香烟,抽了一口,吐了烟雾,她说:
『我想你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对不对?爸爸被判刑,我们被迫搬离,财产全部充公,我跟着妈妈回到屏东乡下,後来妈妈生病了一直没有好转,在十年前肺腺癌离世。妈妈走後,我留在舅舅家也不想给舅舅一家人添麻烦,一个人高中肄业的学历在台湾找不到工作,後来经由朋友介绍,去了日本,认识了当地的木村,与他同居一个屋檐下,就结婚取得了日本居留。』
我听了相当愕然,这些年莞青的遭遇,比一般女生经历太多的离合人生,心疼也非常痛心,我後来问:
『所以你现在在这边工作,日本先生知道吗?』
莞青苦笑了一下,她回答:
『想要在日本生存,什麽事都可以干得出来!木村只是我的朋友,他只是帮我取得在日本的居留……』
我听了相当诧异,望着莞青,她又抽了一口烟,随後吐出的烟雾在半空中……记得以前莞青是不抽烟的,一朵清新的鸢尾花……然而在我面前的那朵鸢尾花已经不是当年的鸢尾花了。
我皱拢了眉头,望着莞青,对她说:
『莞青,让我来想办法!跟我回台湾好吗?』
莞青听了,她只是微微一笑,她抽了一口烟,又吐了一口烟雾,侧头看着我,她问:
『你在日本会停留多久?』
『到星期五结束!我可以延後……』
莞青抬头看着银座的夜空,她闭了一下眼睛,最後她睁开眼,凝望着我:
『那麽,明晚你到梦の乡来找我吧!』
『莞青,你住什麽地方?我送你回去!』
她摇摇头,说:『有木村在!我们明晚在梦の乡见吧!』
我点点头,答应莞青明晚来「梦の乡」找她,好好谈这十七的空白人生。
『陈奎!见到你真好!晚安,明晚见!』莞青微笑着说。
『晚安!莞青,我也很高兴找到你!』我说。
她转身往四丁目方向前去,银座的深夜,我目送着莞青的身影,她随手招了辆计程车,搭车离去。
好不容易等到了隔天晚上,带着迫不及待的心来到「梦の乡」找莞青,妈妈桑一见到我,她说:
『陈先生,圭子下午来找过我,她已经辞职了!』
『什麽?』我惊愕,急切的问:『妈妈桑!你知道她住哪里?』
『她已经离开东京了!』妈妈桑说,从和服的衣襟取出一封信:『她要我转交这封信给你!』
我从妈妈桑手中接过了信,取出信笺,我阅读莞青写的内容:
『陈奎:
对不起!原谅我必须离开!
我的心已经不再单纯了,已经不是当年的农莞青了!
很高兴在这麽多年後,我们在东京意外重逢,见到老朋友这样就已经足够!看到你的事业有成,我也为你高兴!
我们都已经不是当年的高中生了,那一段岁月,谢谢你曾经带给我的美好,我会永远珍惜!
不要来找我,我会在日本某一个角落好好地生存下去,也期望你找到未来的幸福!衷心祝福你!
莞青
二o一三年五月十五日』
我看完了莞青的信,上天又再度的开了一个玩笑!莞青又从我生命中消失,无声无息的离开……我奔出了「梦の乡」的大门,跑到银座的街道上,左右张望寻找着莞青的踪影,寻找着记忆却找不寻你身影,梦里梦外不停找寻你的名字,就像那昙花一现如真似幻梦,这些年在浩瀚情海沉浮已久,在不同的时空不同城市相遇……用泪水拼凑过去残缺的回忆。
而莞青,又再度让人失去的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