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凝眸,在午後香韻裡 — 意外之一 (下)

计程车。

黑暗中霓虹灯闪烁的街景快速从窗边滑过,车身平稳地驶在公路上,规律运行的声响,如同她细细酣睡的鼻息,添了一点生气在过份安静的车内。

这个时间点路上的车辆不多,一路畅通没什麽阻碍,幽暗里凌小姐侧枕在我肩窝的容颜,被隐去了一些光芒,使我看不清楚此刻她的表情。

一路上,她两三次传来痛苦呜呜的呻吟,而後扭动了些身子往我怀中钻了钻,才没了声音。

偶尔有对面车灯突袭的刺眼灯光,瞬间亮了车室,她却又是平静无波的。

这样连醉酒也让她不能安宁的那个人,究竟伤了她多深?

我想起刚刚为了将凌小姐完好送上车,我和阿迅可没少费劲。

一开始我们曾尝试要先叫醒她,她几次睁开了会儿没有焦距的眼眸,冲着我喃喃唤了「Sharon…Sharon……」,随後竟垂首又失去了意识。

无奈之下,阿迅提议他先将凌小姐背上车,之後就要麻烦我了,还交代若真的很吃力可以请警卫帮忙。

当时我在讶异阿迅也有多话的时候的同时,也有些被看轻的郁闷了…再怎麽说照顾人我还算擅长,背人的这点力气也不差,何况凌小姐应该也不想被人看到醉样吧。

或许见了我愣了愣而後欲言又止的表情,阿迅只是不自然地吐了句:「这是他特别交代的。」随即快速的背过身蹲下,要我将凌小姐扶卧上他的背。

原来。阿迅也有别扭的时候呀。

虽然他的话并不全然是我发愣的理由,但难得看到不一样的表情,我揉了下脸颊好暂缓我忍不住越发上扬的笑意。

呵,果然跟Alvin有关的事,阿迅就不像平时的他了。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的时候,我敛了敛心神,倾身将仰靠在沙发椅背的凌小姐慢慢扶上阿迅宽大厚实的背,帮她稍微收拢了手脚。

就在我示意阿迅可以准备起身的刹那,她却突然回复意识般发力弹离了阿迅的後背,害怕她往别处跌去,一时间吓得我赶忙捞起失去重心的她。

只见原来挂在她挺直鼻梁上的一对秀眉,此刻竟纠结得比之前都难看,一边低声咕哝着:「臭…臭……」,一边孩子似地噘起了嫣红的薄唇。

她就这般不经意的扔下颗炸弹,炸得我和阿迅一脸污黑,便若无其事地往我这里靠了靠,才又松了开了眉眼,一脸平静,彷佛刚才什麽事都没发生。

「还是我来吧,我可以的。」我真不忍心去看阿迅瞬间黑下来的表情,虽然不明白,可凌小姐愿意这样亲近我,心里有种说不上的愉悦感。就连阿迅将她扶上我背後的重量,都轻盈了不少。

没想到,她的身子才靠上来不久,她倒像是有感知似的,双臂自动地攀上我的颈子挽好,挪动了几下,然後安躺在肩胛最舒服的位置,便不动了。

呵。我知道我一定是笑了,因察觉到阿迅投过来的目光,面对这样的差别待遇,还在当事人眼前笑可真是尴尬,但我也管不了这麽多,当下只觉得凌小姐这反应实在可爱的紧。

别开视线,我一股作气站起身,收紧抱起她双腿的手臂,不太重的重量,也许比表面看起来都还轻上一些,刚好足够慢行。

我背着她走向Bar的後门,阿迅拿着凌小姐的提包和装了湿衬衫、西装外套的提带随後,直到将我俩安全送上车。

拉回飘远的思绪,脑海还摇晃着阿迅目送我们离开的身影,说真的今晚阿迅也是累的够呛,而这个害人不浅的磨人精正浑然不觉的做着梦。

我认知中那冷静优雅透着郁色的凌小姐,和今晚判若两人的举止,Alvin也说不像平时的她,还是其实这才是她酒後的「真性」?

她口中声声唤着的「Sharon」又是谁?

今晚这个疑问已在我心底无数次盘问着,直觉告诉我凌小姐每每不经意流露出的黯然和这个「Sharon」肯定脱不了关系。是她所爱的人吗……

太多来自怀中人儿的谜在我肚里旋成无解的回圈,我刻意忽略那极高可能性的答案,好冲淡心头一下翻涌的五味杂陈。

若真是如此,那麽让凌小姐一人独自伤心孤寂的人,不要也罢,因为不值得。

正当我还忿忿地为凌小姐抱不平,司机先生出声提醒到了目的地,应声嘎断了我过於激动的想法,毕竟怎麽样也轮不到我来评论吧,我有些难过的想到,我们并无任何关系。

在司机先生的协助下,我再度背起了不甚清醒的凌小姐,两手艰难地纂着大大小小的包,给了该付的车费。

眼前气派的仿巴洛克风格的大厅,挑高的天花板与精致落地窗门,还未进门就给了我一番低调奢华的冲击,就算此时看到华丽炫目的水晶吊灯,我也不觉得奇怪。

简单庄重的装饰,舒适而不显得超过。

进门的左处,是一座座群聚围绕的沙发椅和小桌几,附近还有饮水处、报纸杂志等,应该是临时会客等候区吧。

右手边坐在大理石管理柜台内的警卫,看着午夜重播的八点档电视剧,连连打了好几个呵欠,意兴阑珊地勉强搭起就要垮台的眼皮,一面乱揉着脸,似乎想将疲惫从脸上拧掉。

直到我走进门内才发现一件重要的事,前方紧闭的铁铝门刚才吐出了一个中年男子,然後又随之阖起了嘴,那里就是通往住家楼层的大门吧,我该如何进去?

为了不让我因困惑而停顿的步伐招来警卫先生的「关切」,我只得加快些移往一旁的沙发座。

既然有进出门管理,应该就会有门禁卡吧,我将手上满满的物品都暂时卸在小桌几上,才终於得空侧过头询问凌小姐:「凌小姐,你家的门禁卡是在包里吗?」

回应我的却只是几句呻吟的「嗯…嗯」声,而後她又扭过来睡向我另一侧的颈窝去,一时激得我好不容易适应的後肩颈,因着这小小骚动再度浮起一波鸡皮疙瘩的搔痒。

凌小姐那样的算是肯定的回答吗?

还是只不过是睡迷蒙了?

我瑟缩着肩膀等待身体放松下来,拿捏不定答案。那便找找看吧。

果不其然,在我决定翻找她的提包後,没多久就搜出了一串钥匙上系了磁扣。

我像是发现了什麽救命仙丹似的,振奋了精神,避免过久的逗留引来注目,我屏着气一股将凌小姐的身子向上背稳了,双手抓起剩余的东西,刷卡、进门,一溜烟的逃进门内,一气呵成,没敢多看瞌睡警卫一眼。

A栋13楼……

我有些艰难地仰起被迫压低的视线,眼前往後不断延伸的米褐色廊道,在两侧灰黑墙柱上莹莹光火掩映下,闪耀着一点一点银亮的晶芒。

开阔的空间感,此刻我踩着晦暗中犹自绚丽的石道,突然涌现的不知所措,顿时忘却了前进的脚步。

我望着面前隐含光芒如天阶的路,有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底隐隐流窜,这是哪里呢?又将把我带向何方?

一阵晚风迎面拂来,有些凉。

搔痒了簇拥着廊道的树梢枝桠,惹得周围一时窸窣窸窣的笑声不止,像是在鼓噪着我这个外来者的入侵,又像在催促着我去找寻什麽……

幸亏这时我终於发现了,两侧墙柱旁都有标示栋别电梯的蓝色引灯,才不至於让这感觉扰得忘记自己的目的。

A栋13楼……I、H、G、F…A栋在哪呢?

一直走到尽头,才找到A栋专属的电梯,奇怪的是它不同於其他栋的电梯两两成对,而是独立於廊道尽头,是有什麽特别之处吗?

现在就算问凌小姐,她也只会「嗯嗯」的回应我吧。

好不容易进了电梯,不经意重重吐了一口气,我才注意到自己比想像中疲累,额上都沁出了一层热汗。

原以为能够简单完成的任务,现在看来似乎特别地漫长,或许是因为自己也喝了酒,现在酒意是时候也该发挥作用了。

利用磁扣按了13楼的钮,我闭起眼感受着後脑有些晕沉的重量,将身体连同凌小姐微微靠上了电梯灰银金属的壁板,凉凉地,驱散了一点身体的躁意。

与重力相反的向上力量,远远大於我所背起的凌小姐的重量,我在逐渐升空的晃动中,恍恍有种不真实的错觉,沉溺在海水深拥里不断不断忘却意识,任凭身体漂浮、漂浮,世界的声音被隔绝了,只有凌小姐轻浅的呼吸贴在耳後,彷若是她伸手摀住了我的耳朵,我以为我听见海潮的声音了……

噔!清亮的一声铃响,海洋消失了,我被声音拉回了岸上拉回了现实,来不及反应而微眯着和眉头挤在一块的双眼,是不是有人拿手电筒照亮了……

电梯门开着,眼前数字「13」的标号像在冷眼看我失神的丑态,原来只是走廊因为感应到人才瞬间照亮了整个视野。

到了啊。

搁置太久的脚,一时不习惯我突然急切往外踩重的力道,一不小心向一旁踉跄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体和背上的人儿。

果然还是不能轻忽啊,我奋力摇了摇头,好让自己能打起精神来,现在还不是让睡意召唤的时候。

我站在电梯门前逡巡了半圈四周,才终於在暗微的走廊最底间瞥见了凌小姐家5号的地址门牌。

似乎脚上的铅块落下了,在走近她家开起门锁的那几秒间,我的脚步动作轻盈快速的,像是我背上背的只是一对翅膀、像开起自家门那般毫无犹豫。

敞开大门。

黑暗中室内的一切只能依稀看见些许轮廓,夜里繁华的霓虹眼睛闪烁在深处的落地窗口窥视,逼视我这个外来者的内心。

我从轮廓中辨识出沙发椅的位置,小心翼翼将身上的「活人」与手上大包小包给卸下,安排她斜躺进沙发里躺好,我才如释重负地空出手来寻找电灯的位置,不一会儿就发现原来在玄关进门处的衣帽架旁,隐着发出微弱提醒灯的开关。

一室通明。

我以为我的任务能暂时歇口气,却见到本应安稳睡着的凌小姐,不知是不是让突然亮起的灯光惊醒,她极度不安份的四肢向外寻索着,似乎要找些什麽,在柔软沙发里蠕动挣扎的身躯,看起来特别笨拙,就像小孩子扑扑跌跌要讨糖吃的模样……

啊。她坐起来了。

赶到她的身边时,她顿时停止了所有动作,怀中已然抱着一个枕头,原来是因为找到了啊。

彷佛感知到有人的接近,她略略抬起头仰靠在沙发上,撑着迷蒙的眼睛,努力想看清我的样子。

我屏着气息,盯着她比先前都还要绯红的面颊延伸到耳根,两片熟透饱满的苹果庄园,正静候着有人摘采。她的双唇嗫嚅着说些什麽:「水…水…我好渴…我要水……」

原来是渴了啊。我正对着她蹲下身来,好让她说话方便一些,她又继续喃念着:「Sharon…Sharon…我想喝水…好渴……」我知道我的脸一定是黑了,心中有什麽突然摔落下来。

以为刚刚凌小姐是把我认清楚了,没想到又是认成别人……不过,我们本来就不算认识,凌小姐会把我当成其他人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心底释然不少,我想今晚索性就让我做一回幼稚园老师吧。

看见她又蹙起的眉,似乎开始不耐烦了,我拍拍她的脚、仰望她,好声好气的哄着:「你想喝水是吗?那你等一下,我去倒来给你喔。」说完,我便要起身去厨房找水。

陡地,一股强力的拉扯力量,将我要往前的步伐给硬生生拽了回来,我一时没稳住身体的重心,整个人都跌坐进一旁的沙发里。

当我感觉到怀中趋近的重量,我才明白都发生了什麽,这个罪魁祸首先是拽住了我的手,现在又自动地钻到我身上了。

她嘟嚷着:「不要…Sharon…不要走…我不准……」非常不满、又不安害怕的样子。

唉。幼稚园老师果然不是什麽轻松的差事。

心下是无奈了,我放弃似地摊开僵硬的身体,随她怎麽摆弄了。

嘴上还不忘哄着:「好、好,不去。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了。」还能怎麽办呢?腾捣了大半夜,只差安妥好凌小姐就算完成交代,现在瘫坐在沙发里怀里躺着个人,竟让我也想乾脆随她去,任由睡神也把我带走吧……

嗯?什麽软软湿润的东西在我脸上擦过?

随後,我只听见在耳畔放大数倍的她的声音,多麽开心地:「呵呵,就知道你最好,我最爱你了。」

嗯?她什麽时候坐在我的腿上,还离我这麽近……

我耐不住她塞进我颈窝里磨蹭的搔痒扭了扭,太过亲近的温热呼吸和音频,惹得肌肤一群小疙瘩大军起立。

然後…愣愣地,我感受到右颊上微凉的湿意,瞬间全明白自己遭遇了什麽,我…我,被亲了?

不,好像是被舔了,顺便的。

原来我是不小心送了一只狗狗回家吗……

热水壶烧开了,我感觉我窜红的脸颊正不停发烧冒烟着,无法动弹。

凌小姐执拗地拥紧我的力道,没有丝毫要松懈的可能,就像真的非常害怕失去的样子。

我不确定这样持续下去,我会不会因为过於羞窘而窒息死,身体紧紧贴合的感觉呼吸都开始不顺畅了,只好搅动着我仅剩的可怜脑细胞,找些话题来引开她的注意力:「呐…呐,你还想要喝水吗?不是口渴了……」

「嗯…渴、渴,但也想要这样……」她的任性也不肯妥协一分,持续埋在我的颈窝发出闷闷的声音,制造骚动和危机。

「那要怎麽办?」我没指望醉得厉害的凌小姐能给我什麽有建设性的答案。

「就这样…去。」什麽?这样?我没有听错吧。

一瞬间所有睡意、酒意,不明所以的无力感,都让接下来这艰钜的挑战,不知被赶跑到哪个国度去了。

柔和一室的灯光铺洒落大床上人儿精美的轮廓曲线,那是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逐渐绽放的样子。

凌小姐白皙透着粉色珠光的肌肤,躺在床上伸展的纤细手臂,别有一番慵懒的魅惑力……

我大力甩了甩头,暗恼自己不该做奇怪的想像,伏下身来拾起凌小姐搁在床尾的双脚,卸下进门时忘记的亮银色高跟的束缚。

她倒也安份地任我摆弄,却依旧是开心的呵呵笑着。

好了。

我满意望着她舒服在床上舒展的模样,原本常於纠结在一块的眉眼,此刻也宁静了。

今晚这样喜怒无常的凌小姐,是她酒後才会有的样貌吗?

我不由得想起刚才为了带她去喝水,所遭受的磨难……

一起去啊……她就那样像树懒投生般,毫不客气地把双手挂上我的脖子,我只好轻轻环住她的身子,领着她一并站起身来。

虽然凌小姐不算太重,但两人的重量全压在我身上,一时间让我寸步难行。

我犹豫着该如何前进,纠结了半刻,最後索性不管不顾的让她进化成无尾熊,双臂一使劲,抱起她的大腿臀部,让她能像攀在树上那般,稳稳地攀附在我的身上。

在我怀里的彷佛只是一个小女孩,我听见凌小姐惊叫一声,便咯咯咯地笑得欢愉,就像七彩爆米花欢快的在我耳旁跳跃着、炸出一颗颗缤纷色彩。

好极了,我深吸一口气,有些吃重地迈开步伐,简直比怀胎十月的孕妇还要辛苦。

直到我抱着她这个巨型婴儿缓慢艰难的挪进了厨房,一口气将她放在餐桌椅上「卸货」,她就那麽乐得懒懒地斜枕在餐桌上,脸上笑意不减。

那时我就那样瞠着双眼,一面抹掉额上的微汗,看她似乎在拿我取乐的表情。

真是好极了。

我也许可以考虑去考张褓姆证。

眼看她在床上扭了扭渐渐不动了,安稳的样子是不是又要睡去?

我凝着她画有淡妆却已经有些模糊掉妆的容颜,顺手为她抹去唇角一颗摇摇欲坠的水滴。

还是去拿条热毛巾帮她擦拭一下?

虽然无法完全卸得洁净,起码能睡得清爽一些。

这麽想着,我便起身寻向卧房内另一扇疑似浴室的门,几乎是同时地,迈出的第一步因为剧痛而立即腾地缩起了脚。

嘶——很痛,似乎是踢到了什麽尖锐的东西。

我紧闭着眼,眨掉泛出眼角的泪花,等待疼痛过去,一面轻轻地揉着。

稍缓了缓痛意,才寻到脚边那害人的元凶——那是一个相框,制作相当精致的那种。我将它盖向地板的正脸翻起,美丽的海砂和着贝壳的框缘,带来夏日阳光明媚的海洋气息,在眼前豁然开朗。

可是那中央却有着一条丑陋狰狞的裂痕,里面该有的照片不翼而飞,折断的翅膀和被粉碎的回忆珍珠。

彷佛是窥视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直觉感到这相框对凌小姐的意义不一般,像是框住了她所有的情绪和情感。

不敢太大力的呼吸,拿在手里的重量分外沉重,我颤巍巍地抬手将它放回疑似原先摆放的床边矮柜上,悄悄将它转向苍白的墙,才不至於一不注意又被那道赤裸裸的裂痕再刺伤了。

这时,一排秀巧似是高温刻烙上的文字抓住了我的眼球,那是距离现在三年前的时间,以及、咒语般的一段话:

我愿化作那永远伴你同行的浪。

谁是谁的浪?谁又毁了回忆?

太多故事的线索弥散在空气中融进水分子,将我紧紧围绕,悲伤分子随之吸入肺腔隐隐灼烧,一种类似加倍浓缩的黑咖啡苦味残留喉头、渗进心底。

有什麽正诱使我去拨开,呼之欲出的情节,却真实的让我害怕去触碰,尽管与我无关,但是关乎她的,我不愿让她再受到伤害。

原来所有她阴郁、疏冷、悲伤的姿态,都只是这道伤口一部分的疼痛分散,无法言说的,只能将自己也随之掩埋。

你是这样吗?凌小姐。

不在的,便放手让她走吧。

想对凌小姐说的,还是没能出口,不敢再多看她一眼,我逃也似地离开被相框扭曲已然倒流的沉闷时空,彷佛也为逃离相框摔碎那一刻,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因为不忍。

温热的流水在我指尖手背间游走,我感受着适宜的温度,搓揉起手里的毛巾,恍惚中也觉得源源流淌的温水是不是谁的眼泪?

惊觉自己不能再陷溺在她过去的回忆里,我试图寻找什麽来填补自己的慌乱,才忆起与她在厨房时就很在意的事——凌小姐那空荡可怜的只剩下瓶装水和咖啡的冰箱,参杂些许吃剩的速食。

她到底都过着怎样的生活?

无奈在厨房找不到温开水的踪影,最後我只能选择扭开冰水的瓶盖,倒入半杯的量再拿到她唇边,喂她小口小口喝下。

浴室里的用品、房间的摆设,种种小细节,不难看出凌小姐现在是一个人住的,那样的话……那个Sharon是真的离开了吧?

很明显的,凌小姐还活在过去的回忆里,她看起来总是那样漫不经心,一种随时都要消失的错觉。

消失在我最熟悉的夕阳余晖中?

不,不可以。

我拧乾了毛巾,硬是拔出自己深陷的思绪和猜测,懊恼着突然冒出的奇怪异想。

镜子里的人表情实在不太好看,我沾了点冷水拍了拍脸庞,才勉强收拾心情振作起精神,缓慢地走出浴室回到床边重新面对她。

却未料,再度被眼前的凌小姐给慑在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床铺一片凌乱,棉被孤伶伶地垂挂在床边,大半部份被遗弃在地,凌小姐已经挣脱开我之前帮她穿上的帽T,浑圆耸立的两座丘壑正透着气,奈何却将衣服卡在颈部和手腕处,原先好好穿着的西装裤,不知何时也被解开螁到脚裸。

洁白透红的胴体只剩下单薄的内着包覆着,柔美的曲线和润白肌肤一览无遗……

一瞬间我被什麽烫伤了眼睛般,快速撇开了视线。

凌小姐她…这又是做什麽?

我懵住了无法思考,她那滑稽的姿态简直像有人刻意而为,如同某些人偏好的床上恶趣味,一这麽联想我都差点要尴尬地冲动逃出房门。

线路短暂抽离的空白回圈里,细细啜泣的声如强力电极,一下如雷灌顶。

不论是什麽原因,我登时软下的心再不能不管不顾。

极其轻柔地,我来到她的床边坐下,小心帮她解下困在头上的T恤,潮湿一片。

耳边是她一声比一声还要痴缠呢喃:「Sharon…Sharon…别走…别走……」,每一声低唤都像把我的心绑了铅,一寸一寸往下沉。

我将T恤最後的束缚从她手上抽开,刹那间她的双手失去禁锢,却立时惊慌无措地,将情绪面貌都圏锢在交叉抗拒的臂弯里。

短暂眨眼的瞬间,她泪水黏糊乱发的脆弱狼狈,烙进了我的视网膜,久久不散,我无法辨认的情感正在溃不成军。

卸下她脚裸上拘束的长裤,我拉过一旁的薄被替她盖上腰腹,想着暂时先将手里握着的毛巾放到床边矮柜——我原本摆放好的相框,已然面朝下伏跪。

凌小姐自己选择回到了过去破碎的梦中吗?

我望着她仍旧不愿展露的样貌,究竟是沉醉亦或清醒我已无从知晓,我知道此刻我能做的非常微薄,仅只是让她能睡得舒服一点,这样的认知怎麽样都无法令自己舒坦。

可那又如何?

我没有能力也没有立场去介入什麽。

只能叹息,而後轻轻覆上她貌似抗拒的双手,尽可能温柔地将些许温度搓揉进她的心底,摩娑着她的双手缓缓拉开,轻放在她的身侧。

我不知道深陷於梦里的凌小姐是否也有感知?

我想像曾放在那充满海洋气息的相框的,是关於海的记忆。是否她让泪水濡湿的散乱鬈发,还仍耽溺在那个夏日海潮一波波湿吻的热情里,宁可被黏潮如发的海草掩蔽视线,也不愿清醒?

我伸手拨开她掩盖在脸上的碎发,将它们一一理顺归位,她姣好的面容就这麽毫无保留地展露开来,只是一层的模糊水泽和着脱落的妆,扭曲了她真实的样貌。

便让我把伤心冷拒的面具都抹净吧。

如果真能办得到的话,我多麽想。

一点一点,仔细地柔缓地,我掂捏着毛巾的小角一寸寸为她拂拭着,如同细数着珍贵塑像每个不容脏污的小角,她的额她的眼窝鼻梁她的颊腮,紧邻的细项薄肩、纤臂与柔荑,拉下薄被、越过艰钜的酥胸和三角臀部。

我假装我是那虔诚的教徒正膜拜着圣像,必须做到诚心敬仰,然而视觉与触觉双重的刺激,加之擅自作为的不安感,还是差点就使我努力建立起的冷静沉着毁於一刻。

别慌,不要担心,你只是想要让她好过一些。

我说服自己强压下心底的罪恶与羞躁,将能够擦拭的裸露处,一一拂过,这才大大喘出一口沉重的气,随後立即把被子重新紮紥实实地盖满凌小姐全身。

「不哭了、不哭了,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我以为小心安静地包裹起凌小姐赤裸的心伤,她能够感觉好一些。

然而,当我前後忙碌完抬起头来,她的眼泪仍是止不住,颤动的眼睫似雨里被打湿的羽毛,轻轻抖落一颗颗串珠帘坠地。

我舍不得她那种要把自己掏空的伤心,伸手为她一一拭去滚烫惊心的晶莹,指间感受到的热度,让我有种被开了一道口而灼痛及心的错觉。

轻捧着她湿溽的脸庞,谨慎如捧起易碎的陶瓷娃娃,我念咒似的细声哄着:「别想太多了,你现在回到家罗…你很安全,可以安心好好休息了……谁都不能伤害你、不能欺负你…没事了,放心睡觉吧……」

见到凌小姐那样的流泪,我不知为何心急得手足无措,却只有这一个办法。

「…真的吗?」她满是浓浓鼻音的疑问突然响起,湿重的羽睫掀起一丝微缝,眼神像是瞬时点燃了什麽,如同幽暗房里透过朦胧灯罩照亮一室的辉芒,绝望的夜里一盏天降的希望。

「嗯,是真的喔。你很累很累了,好好睡吧。」抬手轻轻将凌小姐似乎安心了的眼神,由上而下、慢慢阖盖,我顺从地回应着,却不忍去猜测她究竟里解成了什麽。

只祈祷一直沉溺在为过去暗自折磨受苦的她,起码今晚能够安稳靠岸休息了。

时间偷偷从我们身边绕过多久,我不晓得。

感觉到她听了我的话渐渐安定了心,手掌覆掩下的她的眼眸不再颤抖,呼吸平稳了起来。

我慢慢放开手。

雨停了,还给她原来那张沉静没有痛苦的面容。

将雨渍仔细擦乾,露出她润白娇嫩的色泽,我这麽看着、安静地,心情像是坐了一趟五味杂陈又蜿蜒曲折的云霄飞车,双脚终於落地,踏实了。

顺利完成今晚的任务,那麽也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恍如隔了几世纪,世界是不是都已变了个样?

十二点四十七分,腕上的表两支指针就要相合,真该走了。

这个时候还叫得到车吗……我揉了揉有些晕沉的後颈,得空的大脑终於回覆了思考琐事的功能,一边担心着,慢慢地起身就要离开——

竦——我听见身後突地窜起极大动作的声响,床与被料磨擦的声音,一不留神,我还未站稳的身体就随着腰部被强扯的力量,整个人都相後摔去——

啊!我的身後是床铺,理应不会感觉到任何疼痛,我却感觉到比痛觉还要不妙的事——我压到凌小姐的胸、胸部了!

要、赶快起来才行!

「你要去那里?你不是说过你不会走的吗……Sharon…Sharon…你骗我!你骗我……」

放大无数倍的声音紧贴在我背後,她饱含不满、激动责怪的质问,近迫在耳,一条蛇无声滑过背脊,我颤栗的寒毛使我受不住地缩起了肩膀,整个人脱了气力。

不行、要先起来…我不死心又挣扎了几下,奈何自己腰上紧抱的力量牢固地,一点都动弹不了半分。

我发现自己和凌小姐双双斜卧在床上,双脚离了地顿时失去了起身的支撑点,似乎隐隐有种不妙的浪涛正汹涌着,我却专注於眼下「起身」的苦恼而忽略了……

呜噢!

周身顷刻间的变化,天旋地转,我的意识还未来得及跟上,身体就在一个影子闪过的瞬间被镇压在柔软的大床里。

短暂的空白,我便失去了自主的能力,清楚感觉到身上贴近的重量,薄被什麽的遮盖早已因这骚动落得不知去向,凌小姐光洁的肌肤就这样自由地呼吸着,淡淡的粉红色在灯光的掩映下有自己意识般轻轻吸吐,我瞠着眼前极近的美丽瑰色,忘记了反应。

「不要…不要再离开我了!就算是他…也不可以!」直到她悲痛的控诉又再度响起,那样绝望的宣告,不由得令我紧锁起眉头,这才看清楚凌小姐此刻的模样。

她…全身都在颤抖着,似乎很冷、很冷的样子,伏在我胸口的头不停来回摇动着,紧紧用双臂箍紧在我的腰上,彷佛我随时都会不见,那样用力。

她伏跪的姿态犹如祈求着什麽,我看见有很深很深的恐惧和伤痛,从她的後背破壳而出,不断不断地向上蔓延生长,那是一棵残破枯萎的树染上紫黑色的墨彩。

啊啊,那就是你心底的颜色吗?

她止不住往自己身上压榨的泪水,一颗颗灼烫了我的胸颈,我听见自己心中水声的回响,滴答、滴答,多麽清晰。

悲伤原来是会传染的吧?

我不懂我此刻像陷进一摊泥淖的感受,身体愈渐沉重、沉重,只觉得如果现在不好好抓紧这个的人,她是不是就会慢慢缩小、缩小,然後…消失了?

被凌小姐的气息围绕着,我理应推开她将她再安顿好入睡的,却什麽都做不了了。

她流进我心底的泪水、鼻水湿热的一片汪洋,将我淹没,只能浮沉在她的情绪里,抱住她这株就要枯竭的浮木。

这样,是不是彼此都能得救?

「不怕…不怕,我在、我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哪怕是一点也好。我收手接纳了她所有的悲伤,拥在怀中,轻拍她的背安抚着。

她似乎得大了什麽莫大的鼓舞,当我真正接纳了她。

她抬起了埋在暗地里被孤单啃食的泪眸,深深凝住我的眼,我看见里面有小小的我的影子,还有熠熠燃动的火光。

多余的思考都是无义的。

下一刻,湿润、柔软的触感便直截强烈地袭上我的唇,悠长的叹息和呻吟都吞没进她贪婪掠取的吸吮里。

因为一切思考都已来不及。

哪怕是一点也好、再多一点点。

我感觉到她灵滑的舌急切地想拨开我牙的关口,尽管引发些许碰撞的意外,依然被她极富弹性温软的唇给占有着,锲而不舍地,直到我也嚐到了她嘴里的柔蜜,掺和着未滤净的海盐咸中带苦的味道,原始而毫无掩饰的。

再多一点也可以,我都想为你分担你的悲伤。

突如其来的亲密深吻,没有我以为的震惊慌恐,彷如我早已有这样的预感,只是一心地,想化为能包容她一切的水,张开柔韧的网将她包覆,让她宣泄所有痛苦不安的情绪,平息她心中风雨汹涌的波澜,不论她是什麽样子。

我为这样占据心头的念想,感到不可思议,是否无形中我把自己当成了她口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那就是吧,让我暂时成为那个人,当作对你的赎罪,如果真能瓦解一些你心底的悲愤……

有了这样的意识,我松懈了对身体界线的抗拒,不自觉伸手勾上她的颈项,让她更融入我多一些。

不再逃躲她舌尖的追寻,主动缠上她渴爱的滑舌,与之交缠,难分。

呼吸在她不断索求中被卷去,她淡淡的发香骚在鼻息间,没有思绪、没有言语,吮允的水泽声刺激着感官,触碰、缠绕、再紧覆,一点一点,未知的感受将我盈满、淹没。

我在濒临缺氧的粉白色空间里,哼出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娇声呻吟,一瞬的惊诧,呼吸获得解放,她终於放开了我们交合的唇瓣,牵留下一条似是舍不得的唾沫银丝,结束了这个长长的深吻。

迫切的喘息,我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全身攀升的灼热温度连同空气都蒸腾了,我已分不清是酒意或是其他,只觉得双颊的热度像是纵火连城,浑身无力只剩下身体感知的能力。

我不是一个人,我感觉着她埋在颊边的气息一次次熨烫我的耳朵,我们紧贴且剧烈起伏的胸膛彼此压迫着,柔软贴着柔软,很奇妙难以言喻的触感。

似被包覆在最初始生命里那如棉的温软,被充盈的满足忍不住涌上就要叹息出口。

一时安静的房间里,仅剩彼此交响的重重喘息。

我以为我的任务真的迎来了句点,一阵疲惫感突地袭上全身,复杂的感受在心间荡开,无法分辨。

我抿了抿湿润红胀的唇,有些艰难地想尝试开口说些什麽。

只是,还未等我发出声音,另一波突来的侵略早已迫不及待——她含住了我软厚的耳珠,恣意的舔吮、啮咬……

我身体敏感的警钟顿时大作,不自觉绷起了身子。

「嗯…嗯嗯…啊……」意识正兵败如山倒,四肢无力却又空虚地只能紧抓着她的发,有什麽奇异的空缺感缓缓从深处爬出,往下身而去。

陌生的骚动像孢核弹开的瞬间,在身上蔓布下孢子,又融汇成温热的暖流悄悄流往下腹。

别…别这样。

我突然害怕起接下来往另一个层次发展的可能,和自己身体渐渐燃起的异样感受,试着想推拒她不容置喙、纠缠而上的身体,奈何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她像小狗舔吻般热情地放火,接着缓缓向下挪到我的颈项,又在锁骨那处轻轻啃咬逗留不去。

一点一点攀升的感觉,冲击着我最後一丝的挣扎,在意识间歇的那一刻,一阵凉意陡地袭上——思绪分神的瞬间,她已将我的上衣背心给脱下。

「凌希!」情急地,我听见自己喉头发出了大声的叫唤。

她一瞬停止了动作,是回复一些神智了吗?

不,我错了,错得离谱。

她一副被喊得极委屈的样子看向我,皱起了眉眼瘪下的嘴角,而後好不容易平息的泪水就如没关紧的水龙头又开始滴滴答答。

活像个嘴边糖果被抢走的孩子。

「Sharon、Sharon…我好想你…好想你……想要你、要你……」她就这麽可怜兮兮地、泪眼汪汪地,对我说出这样无赖的话,却让我以为是小女孩的撒娇。

顿时,我最後一点抵抗能力也被抽走,身体还在燥热着,她的触感是这麽清晰的烙印着,肌肤上满是她的味道,我无法拒绝半分。

是啊,我无法拒绝,今晚我是Sharon,是要赎罪的。

那麽就彻底一点赎罪吧。

我接受了这样的觉悟,接受了彼此身体的呼唤,深深看向她,抬手承接她的心愿,抚上爬满泪痕的颊,拧去那红肿眼眸里的哀求,重新引她入怀,豪不保留地。

两对唇瓣再度重合,空气变得更加灼热稀薄,我感受着她的热情、绝望、慾望,在我身体各处引火播种,不想去思考角落躲着无法辨明的哀伤,任凭她恣意撩拨我内在潜藏的情慾。

已经任谁也阻止不了。

逐渐累积叠高的快感,使脑子黏糊成一片泥浆,我只能感觉烧得似乎就要化掉的身体,慢慢和她融在一起。

心却不断地下坠、下坠,跌入看不见边缘的黑渊底。

最後,彷佛只剩下她那深痛地嵌入我肩上软肉的痛楚,镶刻进我泛白的意识里、梦里、灵魂里……

抹不去的…记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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