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朋友这个词似乎等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然而于日本,朋友之间是只可以做第二件事情的。
如果一个人不能给你的朋友带来欢乐,反而为他带来烦恼和问题,那么,你就是没有资格做她的朋友的。
我并不想失去金敏这个好朋友,于是我只得继续隐瞒真实的自我,脚踏实地的好好成为“顾吉祥”,这个中国女人。
于是我变得前所未有的发奋图强。
首先是那些生活中对于中国人习以平常,我却感到好奇的种种事情。
“为什么每户人家门口贴的福字都是倒过来的?”
“那是因为‘福倒’谐音‘福到’,听起来吉利顺耳。”
“为什么说二百五这个数字是侮辱人的呢?”
“古代人的银子按两划分,一般五百两是个整数单位,用纸包好。当时包五百两是为‘一封’,而二百五十两就是‘半封’银子,因为跟‘半疯’谐音,所以后来人们也把疯疯癫癫的人做‘二百五’。”
“原来如此。”
说起谐音,我蓦地想起和金敏的相遇便是因为梳子,其实在日文,"梳子"与"苦死"同音,因此日本人常常对赠"梳子"有忌讳,在较为豪华的饭店客房里,也很少有摆梳子供客人使用的。如果不是日本人主动要,是千万不能随便将梳子外借的。
但是深怕金敏多想,于是我选择噤口不语。
对于我莫名其妙的问题,金敏总是能不厌其烦的回答,使得我感到自己深受照顾,于是内心越发的想要报答她。
似乎请客吃饭是中国式谢礼的最好方式。
于是这一日下班,我出资亲自邀请了金敏等几个平素很是照顾我的前辈一同去聚餐。
乘坐的是有轨电车,从大连駅到千代田广场不过是二十几分钟的时间,一群妙龄女子打扮的花枝招展坐在电车里嘻嘻闹闹,别有一番风情。
我穿着绿绸色亚麻高龄半袖旗袍,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黄昏。四通八达的电线杆网围绕的老街道,青墙灰瓦的斜坡上堆满了幢幢西式楼阁,点车夫提着铃铛走过,一边检票一边打量乘客。
金敏突然转过头调侃道:“发什么呆呢,整日里胡思乱想的,可真真是糟蹋了这一张标致的脸。”
“什么?”我忙不迭打哈哈。
“瞧这,还装傻呢。问你前阵子总是开车来接你下班的那位漂亮先生是谁?莫不是你的男朋友吧。”
金敏刚说完,便同女伴们交流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纷纷哈哈笑起来。
我脸红道:“不是。”
我知道她们指的是谁,除却安藤恭弥不做他想。
那时我刚工作,上下班按时倒,安藤说是怕治安不好于是要亲自开车来接送,虽然他医生的工作便够忙了,却执意如此。后来到底是被高岛屋的工友看到,于是私底下我是被日本人包养的情/人的传言便传开了。
对此我并无太大反抗。
一是再不堪的流言蜚语我已是历练过,对此等程度自是不痛不痒。
二是这样的“不光彩”身份似乎令我和金敏更加亲密,对于友情的增加我自是不会抗拒。
三是这样的身份,似乎可以将许多不善之人拒之门外,中国人的处事准则之一,永远不要得罪你摸不清底细的人。
有次安藤无意间听得我的分析,表示非常赞扬。
但我却知道,他不过是哄我开心。
待到了餐馆,却发现外面围满了日本宪兵。说是不让进入。
同来的月如很不开心:“搞什么嘛,无事扰民。”
金敏拉住她,示意已经有日本兵朝她们看过来:“哎呀,小姑奶奶,你少说两句吧。当这是在家里呢,当心把你当思想犯抓走!”
“谁怕谁呀,这还是满洲国不,还是咱康德皇帝的天下不?”
我立刻上去打圆场。
最终一行人只得临时换了另一间餐馆,月如表示推荐“荟萃楼”,据说新来的掌勺大厨“汤爆双脆”是为一绝。
只不过这一次隔得有些远,又不耐烦再做电车倒来倒去,于是便招了黄包车,相好的坐在一起,最后是个奇数,我只得独自跟在最后一辆上。
路过俄国街的时候,我无意间看到安藤恭弥的身影,他穿着灰色长风衣,绅士帽压低遮去了大半容颜,正和一个背影高大的陌生男子激烈的交谈,神情是我所没见过的急切。
我怔了一下,待得再回过头的时候,却已被重重楼阁遮住了视线。
因为心里装着事情,我无心难得的聚餐。
抽空到了前台拨通了日本桥公寓的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
回到酒桌,一行女人已是酒至高潮,我见月如提着酒壶朝我站起来便不由得一阵冷汗。
这一群的女人真可谓号称女中豪杰,似乎不灌醉对方便不罢休。偏生我又不知如何拒绝,于是我只得举起酒杯笑脸相迎。
酒过三巡后,俩俩相聚而散。但多是给家里摇了电话后,有人开车接送多。
因为我和金敏同住在日本桥一带,自是要一起走的。
正要再给安藤打一通电话时,金敏却摇晃着身体对我招手道:“别打啦,我有车。”
果然不出一刻钟,便有车子停在酒楼门口,说是来接送金敏小姐。
我和司机扶着酒醉的金敏上了车,一路往回开。
金敏不知何时摇开了车窗,突然道:“小王,把车开到第一高等公学校。”
司机王先生回过头,劝道:“金小姐,高桥先生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不高兴?”金敏冷哼道:“左右他高不高兴都会打我,谁又来在乎我高不高兴?何况只要你不说,他又怎么会知道?别忘了,我当初可是看在你是我同乡的份上才帮你寻了这么个差使。”
金敏似乎忘了我的存在一般,独个儿看着车窗外。
旅顺第一高等公学校因着距离较远,我们在车上颠簸了数个小时候后才抵达。
金敏老马识途一般又在原地等了半个小时后,校门才打开。
一群住宿生夜读放学,从教学楼成群结队的往宿舍区走去。
金敏紧紧盯着每一个人,直到寻找到她要的目标后,如同离弦的箭奔下车。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以完全不似酒醉后的速度,跑到了一位少年人的面前。
我想,这大概就是金敏的那位“小丈夫”了。
金敏热切地拉着对方的手,似乎在急促地说着什么。然而不久后,却被对方一把推开。
金敏坐在地上,傻傻地看着对方。
我正要下车去帮忙,却被王先生拉住了。
“顾小姐,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们不太方便干预。”
我还要再说些什么,金敏却已经失魂落魄的回来了。
我突然不敢看她的表情,对于无法帮助朋友,让我深感恐慌和内疚。
许久,金敏开口道:“你,有钱么?”
我忙不迭抬头,蓦地迎上金敏僵硬而可怕的视线。
那仿佛是一个即将溺死之人,明知挣扎徒劳,却仍旧不甘。
我点头。
“大概......有吧。”
金敏抓住我的手。“你能借我么!”
“好的。”
因为用力过度,金敏的指甲刺入了我的肉中。
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