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旗袍记 — 伍拾伍章

记得很小的时候,和父亲玩扮鬼脸,谁先笑谁就输。

此时此刻,我亦有这样的感觉。

我不能有任何的表情,虽然这样是多么的让人疲惫。

因为,我丝毫不想伤害任何人。

于是,我只能够面无表情。

安藤恭弥如同“女形”般美艳的容颜正紧贴在我的眼前,仔细的观察着我。

“吉祥。”他如斯道:“我说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让你失去笑容,再次。”

安藤在所有人眼中似乎一直是笑容满面的模样。

记得在“寿渡村”时,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一直在笑。

他如此回答:“只是没有不笑的理由。而你,又为什么不笑?”

但是此刻,我却要对他重新回答:“笑容并不适合我。”

安藤沉默下来。

“......不是不能笑,而是你认为不能只一个人快乐活着,对么?”

我倒抽口气。

“别说了。”

“为什么,你害怕我说出他的名字么?”

“不、不。”我起身打算离开,却被安藤牢牢抓住了手腕。

“吉祥,你要学会成熟。”

“什么是成熟?”

“学会面对宗一和你的过去。”

“是么?”这种犹如被人看透了内心一般的感觉,令我极度惶恐不安。“那么你呢,只会空口说大话,你又能够坦然面对安娜斯塔西娅么?如果可以的话,你又为什么要藏起照片,挖去她上面的脸孔?”

安藤恭弥沉默下来,许久道:“......你是这么认为的?”

“是的。”我挺直腰板,试图让自己更有底气一些。“我不想去碰触你的过去,但是,你也不要再管我的了。”

“那不可能。”他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小表妹,要知道自从满洲重逢开始,我们就已经被绑到一起,再无法回到陌路人的关系。”

“......我要搬出去。”

“别任性。”他拍拍我的手。“所谓自立自强和自大是两回事。”

我泄气道:“我又不是个孩子。”

“是啊,你早已经是嫁过人的年纪了。我从不怀疑这点。”

似乎面对安藤恭弥成熟的态度,我只能不战而降。

于是,我不打算再为难自己。

“那么说说吧。”

“说什么?”他好笑的看着我,一副慵懒的装傻模样。

“别装了,说说安娜斯塔西娅!她在哪里,你们离婚了还是——”

“她死了。”

我愣住。

“就是这样。那时我在德意志留学,还很年少,她是我同学的妹妹,一个日裔俄国人。”

日裔俄国人?

“那么她为什么死了?”

“生病。”

“你还爱她么?”否则又为什么和她结婚?

安藤恭弥大笑起来:“这句可以理解为吃醋么,可爱的小表妹?”

“混蛋。”我站起身,忿忿道:“笨蛋才会吃你的醋!”

虽然对于安娜斯塔西娅,安藤给了简单的解释,但正因为如此的简单,反而让人想要深入了解更多。

但是无论我怎么问,安藤都不再多言,因为深怕他会再拿吃醋的话来打趣我,最终这件事不了了之。

中国旧历正月五十后,我再次谈起了外出工作的事情。

安藤答应我很快办妥,我只需更完整的身份证件,便可以正式上岗就业了。

想到自己也要成为职业妇女了,便不由得开心起来。

满洲的冬季总是如此的寒冷,即使进入了三月,依旧弥漫着早春的寒。

康德九年,即昭和十七年(1942)依旧是个动荡的年头。

1月1日,中、苏、美、英等26个国家的代表在华盛顿签署了《联合国家宣言》。宣言表示赞成《大西洋宪章》,并决心共同战败德、日、意的法西斯侵略,不到侵略国无条件投降,决不和敌国单独议和。

我一面翻阅着报纸,一面好奇的问安藤恭弥:“什么是法西斯?”

“对外扩张和侵略的独裁国家。都可以是法西斯。”

“扩张、侵略?”我仍旧似懂非懂:“上面说日本也是,尽管我承认日本人对中国人并不是很友善,但是我认为只是因为民族代沟的问题,并没有那么严重。上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这一切是因为天皇陛下想要建立大东亚共荣,使得亚洲人民能够团结建立对抗西方的强大帝国,不是么?但是为什么报纸上说,大和民族是野蛮的残暴的民族,我所认识的日本人,大多是做事认真,彬彬有礼的......虽然,军人们很蛮横草菅的人命,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是么?”

安藤抬起头,第一次,我看到他如此严肃的模样。

“吉祥,你认为满洲到底是怎么样国家?”

“满洲是在大日本帝国的帮助下建立的国家,一切按照‘王道乐土,五族协和’的理想去建造。祖父对我说,在清末和军阀混战下的东北人们民不聊生,尤其是满族蒙古族人民被汉族所压迫。所以,日本人来这里帮助满蒙独立。报纸上也说了,日本将所有最先进的现代化设备和人才全部集运到满洲,誓言要在二十年内将这里建立为全新的,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而且,满洲的确因为日本人的建设,变得繁荣富强不是么?”

“那些想法,又有多少是你自己的,基本上全部都是被他人灌输的吧。吉祥,你真正的想法又是什么?”

一如既往,安藤恭弥一眼看穿我。

“......我很喜欢中国,满洲是我的故乡,这里是我和父亲以及宗一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我不想离开,可是如果说日本是法西斯,占领了别人的土地,那么我的父亲,他岂不是侵略者,成为军人的宗一,又是什么,刽子手么?”

“吉祥,你的想法很对,但你只是从你的自我出发点去看这个世界。”

“为什么你的表情却是不认同。”

安藤恭弥捏了捏眉间:“我没有,我只是很疲惫,昨晚的手术太耗时伤神。”

“没事吧。”

“没事,只是吉祥,你只需保持自我继续如此就好。我永不想让那些残酷的世道毁去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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