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东部军司令部后,为了寻找失踪多时的小田切武,我冒昧地前往了他的住宅。
小田切家的门口摆放着忌中的木牌,显示家中正在举行丧事。
我吃了一惊,犹豫后还是敲响了门扉。
应门的是位年轻至极的少女,穿着黑色的和服,眉眼清秀,行礼时显示了良好的教养,是个标准的武士之女。
“日安,请问您是哥哥的朋友么?”
“打扰了,不知小田切君是否在家。”
“哥哥的话,应该在‘末石’。”
我朝她道谢,临别前不禁问道:“不知家中是何人亡故。”
“是家母。”
“请您务必要节哀顺变。”
“谢谢您。”她再次朝我行礼。“如果可以的话,请您一定要劝劝我的兄长,他想要放弃恢复军人职称。”
我很是惊讶,顽固倔强如小田切武君,怎可能竟会改变初衷和决心?
“这是为何?”
“不怕您笑话,我们家实在太贫穷了。母亲因为做手艺活维持生计而换了肺结核亡故,哥哥亦因为我没有嫁妆无法顺利出嫁而发愁......”
我只好略微尴尬地点头,随即转身离开。
“末石”是东桥艺伎街有名的置屋,我虽常与同僚等来艺伎街聚会,但是却未曾来过这家艺伎馆。
进门的时候,男仆大声地敲击着板木,嚷喝着:“长官一位!”
于是我知道这是一间来自京都的置屋,艺伎馆的老鸨是位半老徐娘,堆满媚笑迎了出来。
“啊啦,不得了不得了。来了一位英俊非凡的士官呢,这可真是‘末石’的荣幸。”
我面无表情地向她询问了小田切的下落,对方却满脸不悦地回答:“原来是那个人啊,三天前在千鹤子那喝醉了酒却没有办法付清资费,只好请他离开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要做生意的啊,世道艰难。军爷,您看——”
我掏出钱袋扔给她。
“这些用来抵付他的酒钱。”
老板娘惊喜地接过,忙不迭弯腰道谢。
走出置屋后不久,便有人自身后叫我。
“前面的那位年轻长官,请务必等一下。”
我回过头,发现是一位年轻的半玉,正踩着艺伎独有的高跟木屐朝我行礼。看到我转头,她似乎脸红了起来。
“请问是您在寻找小田切长官么?”
我点头。
“请和我来。”
于是在年轻半玉的带领下,我一路回到了末石,在各色人等的注视下缓缓走过日式围廊。
置屋身为艺伎馆,如同花柳界一般需要保持神秘感,所以围绕着大片的屋瓦,遮盖的很严实,唯有屋井中心可看到熹微的太阳以及月亮。
这又是一座禁锢了无数女子的地方。
半玉偷偷打量我,低声自我介绍道:“我叫做初桃。”
初桃带着我来到最里间的一处和屋,跪坐着恭敬拉开纸门。
“请进。”
迎接我的却不是小田切武,而是一名美艳的艺伎。
因为是白日,室内的光线很足亮,她穿着橙红色百合纹的和服,素面朝天地朝我跪坐行礼。
我第一次见到没有化妆的艺伎,不由得多看两眼。
艺伎的眼角有颗漂亮的美人痣,似乎将坠未坠着一滴眼泪。全身上下找不出任何缺点,还记得花魁游街的时候,她傲气凌人的眼神,似乎是个不会让人乏味的女人。
“初次见面,浅野大尉。妾身叫做千鹤子,请多指教。”
艺伎双手交叉点在身前,跪坐朝我行礼。
毫无任何挑剔的礼节,完美而优雅。
我勾起一抹冷笑:“你认识我。”
“时常在酒会上听说到您,也许您不知道,在青年军官中,您是非常具有声望的。千鹤子很容幸今日能够见到您。”
“勿需多言,小田切在哪里?”
“小田切武长官在哪里,妾身也不知道。”她微微抿嘴。“但是,妾身知道他今晚必会来此。”
我跪坐于原地,再次打量这位艺伎。
她却不似其他女子,反而大胆地回视了我。
我挑眉,仔细琢磨她的眼神含义。
初桃奉上茶食,细心地打开木窗。
翠绿的柳树垂落在院内静稳的湖面上,细卵石围好的羊肠小路上趴着数只懒洋洋的花猫,正在盆菊下互相舔毛。
千鹤子是个安静的女人,在征得我的同意后,拿来了琵琶调音。
“您喜欢《萨摩曲》么?”
我没有回答。
她似乎自娱自乐地很,很快挑起琴弦。
我闭上眼,如果没有记错,雪穗最擅长的乐器,便是琵琶。
小的时候,她跟着乳/母菊乃弹琵琶,菊乃每教会一首,她便都要抱着琵琶跑来弹奏给我听。
现在,她在遥远的满洲做些什么呢,是弹奏琵琶给她的丈夫听么?
想到这里,极度澎湃汹涌的妒恨充斥着胸口。
天目茶碗在我手中应声裂开。
琵琶声瞬间停止。
艺伎温柔地朝我行礼:“想必您累了,请让我为您准备床铺吧。”
“不用。”
我坐在原地久等,天快擦黑时,外面却下起了阵雨。
身上的军服被扫进窗的雨水打湿,五月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连带着这春雨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凉意。
初桃捧上了干净的和服,我只得换下。
走出内间时,千鹤子已经不知何时盛装打扮好了自己,雪白的妆容上,眼角是无尽风情。红艳的唇仿若雪地的一滴血。
“有客人要求妾身出席酒会,只能失陪了。”
我没有回答。
怕失礼于我,千鹤子将贴身半玉初桃留了下来。
刚出道的年轻艺伎没有花魁的沉稳和美艳,一边斟酒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浅野大尉,听说您是华族出身,您的老家在哪里呢?”
我闷声喝酒,等待着小田切武的出现。
“千鹤子是我的‘姐姐’,虽然她已经不年轻了,但是仍旧独占着花魁的位子,妈妈说初桃需要更努力才能够不辜负千鹤子姐姐的栽培。”
“我给您说说千鹤子姐姐吧,别看她平时冷傲,可是真的很不容易。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有个很相爱的情/人,因为艺伎不能结婚,而那个男人也无法为她赎身,于是两个人私奔了——”初桃转动着眼睛悄悄打量我,恰好对视上。“呀,您也没想到吧,她平时完全不像个放荡的女人,可是偏偏做出了这种事。”
“闭嘴。”
这里从一开始便令我不自在,无论是艺伎的那身刺眼的橙红色百合纹的和服,还是琵琶,甚至是私/奔二字!
于是我倏地站起了身,再也不打算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