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冈本苍辉归来前坐上了老管家松井开来的汽车上。
满是冬霜的轻井泽披挂着银白色的素纱,如同笼罩着深沉的迷雾,一切皆是朦胧似幻不清的,以至于我整个人都意识模糊。
在是不远处的小山顶,我仿佛看到新婚丈夫骑马驻望的身影。
他或许会在下一刻骑马追来,亦或许只是幻觉。
我并不想再去令自己苦恼。
于是转头依偎在车玻璃上,青色的菊纹和服料子冰凉无比。以指骨轻轻反复摩擦,试图产生热烈来增加自己的知觉,但是彻骨的寒意仍旧不肯放过我。
一切挣扎原来至始至终都是颓然的。
汽车颠簸在的崎岖山路中,松井不断地后视镜看向我,那探究的眼神过于深处,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东京陆军士官学校配有专门的附属医疗大学,位于东京湾市郊,车子路过岗哨时,松井拿出早准备好的通行证。
值勤的士兵向里探视一眼后,摆手放行。
我坐在车里,静静听着隐约的海浪声。
松井为我打开车门时,我已收拾好心情。
于是我对他微笑:“是海。”
松井愣了一下,花白的头发下一双浅色的眼眸满是惊讶。
“啊......好像是有海浪声。”
下车后,由松井带路,我们一路来到最深处的那间病房。
“就拜托您了。”
松井朝我弯腰行礼,然后悄悄走开。
我伫立在门前许久。
最终还是推开了门扉,慢慢来到宗一的面前。
他正背对着我,蜷缩地睡在病床上。
我屏住了呼吸,试图去叫他的名字,却始终无法发出声音来。
视线落在床头的一角,枕头下露出半张照片。
我抽出,然后又飞快地掩饰般塞了回去。
穿着军服的肃容男子以及端坐着的新娘,“白无垢”下的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那是我和冈本的结婚照。
即使早知道隐瞒不住,又何必逃避?
我坐到宗一的身后,想要伸手触摸他,最终却躺了下来。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安静的容颜——那俊美精致的五官因为病容而如此陌生又熟悉。
我恍然想起儿时收藏,最终被宗一焚烧掉的那些人偶娃娃们。就如同我唯一缺少的天皇人偶,令我无法得到。
缓缓地,我伸出胳膊圈住了宗一的身躯,手掌来到他的胸口处,以确定他的心跳。
那一刻,我几乎是失望的。
为什么,即使失去爱,人这种生物还能够活下去?
是因为爱的不够深,还是仅仅因为爱不过是华丽的谎言?
也许只有被所谓的爱冲昏头脑的天真家伙们,才会将天长地久当成真。
如果这一刻,我杀掉宗一然后再去死,那么是不是就真的可以证明我们之间的一切?
我疯狂地想着。
“......好想一起死去。”
下一刻,一双大掌覆盖住了我的手。
理智倏地回到脑海,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雪穗。”
他沙哑地叫着我的名字。
“你背叛了我。”
我颤抖地不知如何回答。
“为什么?”
......你想要什么样的回答呢,一郎?
他似乎听懂了我的心声,竟轻声笑了出来。
“呵......我真蠢,竟然向你要求答案。”他睁开了眼睛,却没有回头看我。“我以为你不会再来见我。”
“是的。”那的确原是我的打算。
“为什么?就那么怕我杀了你么?”
“嗯。”我微笑。“我害怕。”
“那为什么还来?”
“不知道。”我将脸贴在他的背部,慢慢拭干眼泪。“宗一,你不能杀我。”
“给我个理由。”
“——因为我不想让你背负这样的罪。”
“那么就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
“没有。”
“这不是我要的回答。”
“嗯,我知道。”
宗一坐起身并咳嗽起来。
我静静地看着他。
“为什么嫁给冈本?”
“因为那是无可逃避的责任。”
“好理由。”宗一冷笑。“我原以为你会说是因为爱。”
“如果你喜欢,就用这样的答案吧。”
“如果我让你再说爱我,你会么?哪怕是谎言。”
我摇头。
“为什么?雪穗。”宗一对我说。“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冷酷无情。”
“大抵是因为我不打算再爱你。”
宗一听完这话,死死扼住了我的脖子。
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我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可是宗一却首先逃避掉。
他松开了我的脖子。
“我需要冷静冷静。”
我咬牙。
“要我离开么?”
或许是我故作镇定的语气激怒了他。
“滚开!”
我头脑一片空白,屏息着跑离了病房,因为过于匆忙甚至连木屐也忘记穿。
寻觅着浪潮声,我来到了海边。
如同麻木的尸体,我一步步走着,然而却不知为什么仍旧要继续下去。
礁石刺破了我的脚掌,血水汩汩流出来,盐水蔓延过来,便仅留下沙沙的疼。
如此这般,却反而令我清醒过来。
宗一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后,相隔不远处,跟着我慢慢走着。
我不敢回头,只能这样不断地重复着徘徊在沙滩上。
海风夹杂着落雪打在了我冰冷的面颊上,如同泪水一般。
“雪穗。”宗一叫着我的名字。“回过头。”
我不肯。
“再一次,回过头来。”他坚定地重复着。“那样,我原谅你的一切。”
我们都知道,这是再一次的谎言。
裂痕永不可能被修复,我们亦已回不到过去。
“你永不肯停下脚步,对么?”
宗一自身后抱住了我。
“忘了我吧。”
“究竟要怎样?你究竟要怎样才会回来?”
“怎样也不能够——即使杀了我。”
这句话再次激怒了他,我被狠狠压进翻卷的海浪中,充满咸腥味道的海水充斥着耳鼻,仿佛代替了宗一的咆哮。
他蛮横地进/入了我,以最屈辱的姿势。
我已分不清究竟是占有我的是海潮还是宗一的冲刺,我无法抑制地尖叫着。宗一仿佛要进/入我身体的最深处,毫无怜惜地,紧紧将我压进水中。
海水灌入口鼻,我痛苦地喘息着,他面无表情地在水上瞪着我,冷酷的表情,狂乱的动作。
一切都仿佛失常了。
我大叫着他的名字,即使是最后的肆意。
高/潮快而迅速地占领了一切,但是又如同潮汐般飞快地褪去。
我们紧紧拥抱着,直到海浪将我们冲到岸边。
“雪穗,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就这样死去?”
我无法回答他。
冬雪落在海面上,是如此的宁静。
只是这片宁静下永远是波涛汹涌的。
这份爱如同地狱的阶梯,不可以再重复旋转地坠入深渊了。
我心意已决,即便再留恋。
我起身,整理好湿漉漉的和服。
宗一不再看我。
离去前,我朝他弯下腰,深深行礼。
【“为什么?”】
我仿佛听到了宗一无声的问着。
“谢谢(ありがとう)。”
感谢你,曾对我的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