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旅程在不断重复之时,我与宗一皆不由自主地感到厌倦。
于是,在一个难得晴朗的早春之晨,我们抵达了东京湾。
东京湾古称“江户湾”,位于日本本州岛关东地区的海湾,因与东京接壤而得名。
贺浦海峡湍急的海水不间断地涌入太平洋,暖流带来海洋特有的咸湿味道。我趴在船舷上远远看到雾散后的海岸,海鸥徘徊直上。
到岸后,宗一先是扶着我跳下轮渡,然而木屐齿带却因为用力过猛而断开,于是宗一又蹲下身仔细为我重新绑好。
或许是因为这个小插曲,我们遭到了许多路过的保守人士白眼。
距离海港附近有数个拥有百年历史的渔村,居住者绝大多数是靠海为生的渔民。战争开始后,很多青壮年都被征召入伍,为天皇效力,仅剩下过于年老和年少的男性们继承打渔的事业。
因为缺乏劳动力,于是外来打工的渔夫并不少见。江户自幕府时代以来便是繁华之地,很多外乡人都愿意离开偏僻的故乡到此挖金。
我和宗一在一座名为“寿渡”的渔村租了间廉价却干净的木屋。
房东是这片渔村的土地主,为我们接待洽淡的是年轻的继承人,名为大川胜彦,年龄二十出头,在明治大学外语系念书,待人接物亦很有前途的样子。
送走大川胜彦,因为筋疲力尽,我和宗一浑噩地休息了整日。
第二天,宗一主动要求留下来帮助整理新居,却被我强硬地推拒出门找工作。
面对着新的环境,我决心一切开始,扫除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然而想和做有很大的区别,光是玻璃窗和地面已经耗费了我一天功夫。
我跪在地上对着怎样也无法擦拭光亮的旧地板而腰酸背痛时,宗一已经站在玄关处,正拉开门。
夕阳自他的身后照过来,明亮的令人睁不开眼。
我来不及抬手遮住这恼人的光线,宗一已经冲上前来抓住我的手。
“别做这些了!”
我被他大力的握疼了,只得喏喏道:“.....怎么了?”
宗一摊开我的手,上面红肿而冰冷。
我下意识想要收回手,却被他死死攥住。
“雪穗,你不应该做这些——都是我的错。”
我已经明白了他的话。
“这些是我愿意做的,比起十指不沾阳春水只会插花沏茶的大小姐,我更想做你的妻子。”
“可是你受苦了。”
我擦着他额头上的汗。“你也是。”
“可我是男人。”
“那又怎样?”
“男人就该让自己的女人幸福!”
“——我已经很幸福了。”
我朝宗一点头。
宗一别过脸,我知道他是害羞了,忍不住亲吻他。
“男子汉宗一,你要加油!”
宗一绷着脸,躲不过我的耍赖,最终利用身高优势压倒了我。
耍闹了一番后,我们皆感到肚饿。因为只顾忙着清扫,我连晚饭亦忘记了,正手忙脚乱地起身却被宗一按住。
“我们出去吃。”
“可是——”
“我太饿了,肚子都要叫了。”
我想了想,只好妥协。
换好粉绿色和服外衫,我跟着宗一的身后出门,渔村的四周挂满了晾晒的渔网以及劳作勤奋的人们,泥泞不堪的土地对于只能踩着小碎步的我来说十分辛苦。
宗一不断停下来等着我。
“我背你。”他最终如此提议。
“那样不好。”我看了看四周。“他们会认为你没有男子气概的。”
“让他们说去好了,我不在乎。”
“......可是,会不容易找工作。”
宗一顿住脚步,许久叹息一声。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们才寻到一户居酒屋。
在四周昏暗的灯火下,居酒屋闪亮着极炫目的霓虹灯,令人想起横滨的军港。因为是附近唯一的一间居酒屋,于是自然而然也成了最热闹的夜生活消遣地。
我和宗一方走进便被人不断投注各种视线。宗一寻觅了角落处,叫了两份定食。
气氛仅是僵凝一时,男人们便很快开始新的谈论。
当然,内容皆是关于战争。
——“户井家的阿鸣上个星期传来殉国的消息,据说是在菲律宾的丛林里,被炸的什么也不剩了。”
“真是可惜了,阿鸣那家伙打渔可是把好手。记得他们家不是还有三个兄弟么?”
“别提了,老大是海军,在船上常年联络不上,老三去了满洲服役,家里只剩下六岁的幺子。”
“说起满洲,那个支那政府可真没用,报纸上说皇军已经攻打到了首都金陵,真是可喜可贺......”
猛然听到“满洲”二字,我的身体忍不住一震。
宗一察觉到了我的不安,悄悄在桌下握住我的手。
我食不知味地垂着头,对故乡的怀念和担忧一直如影形随,无以摆脱。
啊,满洲。
那皆是雄壮群山和清澈河流的广阔黑土地。
我仍记得那落雪纷飞的景色,在梦中无数次地重复,从未曾忘却过。
归家后,我忍不住拿出母亲留下的红旗袍,一遍遍抚摸。
宗一自身后拥抱住我,亲吻着我的发。
低哑的声音有着奇特的安抚感。
“雪穗,等钱攒够了,我们便回满洲吧。”
我点头。
我们一直都知道,那才是旅途的终点。
满洲、满洲、满洲......
当我终于将地板擦拭出原有的颜色时,宗一已经找到了工作,是在一艘近海捕渔船上做下手。
虽然要求船员经常出海,但是相比远洋捕鱼船,三到七日的出海期已经是不错的条件了。
宗一不愿离开我,我亦不愿意离开他。
但是我们需要钱,偷渡去满洲是一笔不菲的支出。
对于没有正式身份证明,亦没有政府移民文件的我们,这是唯一的选择。
我们只得学会面对现实。
这一日,宗一出门做工,我则日复一日地在家做些闲活。
无聊的时候便会独自躺下休息,这是宗一说的好方法:睡觉。
中午的时候有人敲响门扉,我十分意外的发现门外站着名衣着破旧且表情拘束的少妇。
她怀抱着一个小坛子,说着口音奇怪的日语:“打扰了,我是住在隔壁的牧野。”
因为我和宗一并不打算久居,所以并不曾拜访过四邻,这一次竟然首先被他人探访,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我立刻弯腰行礼:“您好,我是浅野。”
“这是我做的泡菜,家乡的口味,不知道您是否会吃得惯。”
我立刻惊喜的道谢接过,因为对于持家我仍旧是个门外汉,所以显得十分羞愧。
然而在我正要邀请她进门时,隔壁却传来凶恶的叫嚷:“秀淑!你在哪?”
听来应该是她的婆婆或母亲。
她神情尴尬的对我告别。
我观望半晌,只好关上门。
晚饭的时候我将泡菜端出来,宗一称赞十分好吃。
“是高丽泡菜,很辣。”我吐吐舌头。“但是很美味。”
“你今天和隔壁的牧野家说话了?”宗一问道。
于是我将今天的事情告知一遍。
“唔,那家的媳妇是朝鲜人,丈夫参军上前线后,家里只有她和婆婆,据说还有个六岁的儿子。”
“你怎么知道的?”
“船上的人对我讲的,你知道,渔村不大,八卦不少。”
“干的不错嘛,浅野先生。”
“你也不错啊,浅野太太。”
我们彼此对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