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尽管一直严于律己,不善表达情感,但是对于独子的死亡依旧悲痛不能自拔。
于是在祖父骤然倒下后,整个浅野家的顶梁柱便成了年轻的宗一。
他如同可靠的男子汉一般,全权打理了父亲的丧礼。将我们所有人庇护在他的羽翼之下。
因为要按照传统佛式下葬,遗体被安置在家,等待俗世最后的告别。
父亲两手合掌,胸上放着用以除魔避邪的剃刀,枕边的小桌上是一碗清水,并用生前用过的饭碗盛满饭,插上一双筷子。
入殓时我们合力为父亲穿上寿衣,按照规矩,棺内还要放上死者生前喜爱的物品。于是姐弟俩不约而同割下自己的发,留在了父亲的棺椁里。
守灵由我和宗一两个人负责,我跪坐在父亲的身旁,想着他是微笑着离开的,只是那笑容已被遮盖在白布之下。人死如灯灭,又有谁会再去探讨死者生前的那些爱恨嗔痴呢?
丧礼举办的十分隆重而严谨,直到入殓前香火不断。
告别仪式上来了许多的客人,绝大多数是亲戚,然而却又那么陌生而疏离。
宗一像个圆滑的大人,游走在众人之间,接受各种寒暄、询问以及安慰。
尽管我和宗一都知道,这些并不需要。
我一直浑浑噩噩,整个人仿佛踩在软绵的沙地上,不知所云。
父亲的离去仿佛是一场恶劣的玩笑,醒来后,便会发现一切只是梦。
然而当棺椁合上的那一刻,如梦初醒。
我扑在父亲的身上,不肯让任何人带走他。
我不在乎自己的失态会换来怎样的异样眼光,亦不在乎那些世俗的拘束礼仪。
我只想要留住父亲最后的温度以及音容笑貌。
宗一拉开了我。
我早已无法站起,只能大张着嘴拼命的呼吸。
我原不知道自己竟有这样多的眼泪,或许我是把下半辈子的泪水都在这一天流光了。
宗一对我说:“雪穗,让父亲安心的走吧。”
我不断地摇头。
棺椁被推进火炉的那一瞬间,宗一用手盖住了我的眼睛。
那一刻,宗一的手始终在轻颤。
于是,我侧身紧紧抱住了他。
“一郎,别怕。”你还有我。
丧礼后,我们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
绝大多数遗留下来的东西都是需要被继承的,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我们找到了父亲一些年轻时候的日记以及在满洲生意的旧帐本。陈旧的祖先祭坛下,新增加了父亲的照片,和那些早已离去的人相比,父亲的容颜是如此清晰。
可是我却害怕,哪一天再记不清父亲的脸。
于是我对宗一说。
“我们来合影吧。”
父亲离世后的一段时间内,似乎带走了浅野家宅内所有人的热情,这一次的突然有事可做,令老松井十分的欢快。
第二天他便请来了西洋映像馆的摄影师。
祖父听闻了我们姐弟要合影,便要求宗一换上士官学校的军装,于是我亦挑选了父亲最喜欢的那套浅紫色的松景纹和服,和宗一站在了一起。
摄影师笑着比手势:“姐弟两个人都很漂亮,一定会非常上相的......为什么靠得这么远?近一些、对,再近一些。弟弟太严肃了......好吧,姐姐笑一下。”
在我与宗一的耐心告罄之前,摄影师总算是放过了我们。
那之后祖父与宗一、松井与我又分别合影了一番。
雪积满了庭院,水银色的世界冷肃而充满静谧的安稳时光,令我不由得想起了童年。
我停下脚步,背对着宗一道:“能够有回忆,我已经满足了。”
宗一却故意踩住了我的和服下摆,冷道:“你在撒谎。”
我看了一眼院子里拍照的祖父,小心翼翼地伸手拽出衣服。
“昨夜,我接到了冈本的电话。他下个星期会来接我,你不必为我送嫁。”
宗一将手伸进我宽大的衣袖中,勾住我的指。
“下个星期,你也该回军校了。”
宗一却似乎心情很好,对着我轻哼一声。
那一瞬间,我所有想好的话以及紧绷的表情,全部被统统打乱,宗一总是可以如此简单而轻易地看透我。
“雪穗,这真的是你要的么?”
宗一贴近我的耳畔,轻轻问道。
他如今的身高只需略微低下头,便可以咬住我的耳尖。从别人的角度来看,此刻我们仅是贴在一起而已。
我感到全身一阵颤动,无可抑制地想要朝他靠近,没有任何的理由,就只是发狂的想要。
我,只想要宗一。
时时刻刻与他不分离。
这份心情是充满禁忌、羞涩以及无与伦比绝望的。
在感受到爱的喜悦之前,我与宗一得到的,总是苦涩的果实。
夜里,我静躺在棉被之中,手脚冰冷。
白日里对宗一的谎言,他以毫不留情的语气揭穿。
冈本苍辉上一封信还是半年之前,他最后提到进行作战任务,便不再有任何的消息。
更谬论来日本迎娶我。
我说那些话,只是想让宗一也感到痛苦。
因为他即将返回东京的事情,让我无时无刻不深处于极度的不安之中。
这痛日胜一日,如同磨石下越见锋利的刀刃,每每朝我划来,似要刺伤我。
果然,一个星期后,早早收到了返校通知书的宗一要回东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