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恼恨自己。
作为姐姐,原是应该照顾弟弟的,然而自己却是十分不争气地病倒了。
宗一为了给我治病,拿出家里仅剩的一些值钱物件变卖,可是世道混乱人心险恶,所获得的钱财甚至不及原物的百分之一。
一直过惯了优渥生活的我们第一次体会到了书中所说捉襟见肘的处境。
在一个暴雨的夜晚,我高烧至肺炎,然后便不省人事。
然而睁开眼的瞬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移送到了医院。
我想要开口,干涸的嗓子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
“......宗一。”
一双大掌抚摸至我的额头,在听到我念的名字时,微微颤抖了下。
我缓慢地转动眼珠,竟然是我那许久不见的未婚夫冈本苍辉。
“雪穗,你病了。”
“宗一在哪里?”
“你弟弟昨夜冒着大雨来我家求助,在将你送进医院后就消失了。”
“宗一在哪里?”
我无意义地反复问着。
冈本苍辉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吻着我的眼睛。
“你哭了。”
“宗一不会丢下我的。”
“雪穗,我在这。”
我和冈本循着声音看向门口处,只见宗一正面色惨白地立于原地,身后跟着一名相貌精明的西装男子。
我朝宗一伸出手,他立刻扑上前来抱住我。
“对不起,雪穗。我不应该离开你。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摸着他柔软的短发。
“我很担心你。”
宗一听后全身一震,不再说话。
这时有人走上来,正是与宗一同来的男子。
“那个,很抱歉打扰了。敝人如月澄海,作为律师,此次是受了浅野先生委托来办理宗一少爷以及雪穗小姐归国的一切事宜的。”
我惊讶不已。“父亲?”
“不是哦,可爱的小姐。我所指的是你们的祖父,他听闻了令尊在满洲的牢狱之灾,特别要我来帮助你们,并安全地送你们回到日本本土。”
我看着宗一。
“是你找到如月先生的?”
宗一不知为何皱起了眉头,我突然发觉宗一竟然有秘密了,十分的不开心。
如月律师笑着。“那倒不是,其实我是在菅原大佐的府上遇到的小少爷——”
“请住口。”
宗一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如月的话,这让我更加证实了宗一有秘密瞒着我。
冈本终于开口。
“如月先生,请问我们要如何相信您的来意友善,而不是......军部派遣。”他若有所指。
如月打开办公箱,然后拿出一些文件交给了冈本。
冈本这才终于有些松动,然而仍旧是眉头紧皱。
“政府认可浅野家归国的通关手续竟然是要求没收浅野崇先生在满洲的一切财产?”
浅野崇是父亲的名字。
如月叹口气。“请相信,这已经是我所尽到的最大努力了。此结果也与浅野先生与军部十分不合作有关系。”
“那么浅野先生现今如何了?”
“浅野崇先生的身体现今十分的不好,已早早送至奉天的医院会诊了。我将会亲自护送少爷小姐去旅顺口,并汇合后一起登船。”
“可是雪穗和我有着婚约,她不应该离开。”
“按理说的确如此,可是浅野小姐还未成年,理应由监护人抚养。”
冈本沉思了一会,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离开的那一天,冈本亲自将我们送至火车站。
临上车前,他握着我的手说:
“雪穗,我明年就要参军了。男儿志在四方,服兵役是每一个大日本帝国男人的义务,所以我放你和家人一起回到本土。但是相信我,等到你十八岁那年,我定会去娶你的。”
我不知所措,这是冈本苍辉第一次如个成人般对我说这些关于未来的话。我只好拘束地站在他的面前。
这时冈本苍辉突然亲了下我的嘴,然后道:“小傻瓜,我一直喜欢你,你不知道么?”
宗一从车窗探出头,十分不耐烦地喝道:“雪穗,快上来。”
我点点头,转身刚走上车,列车便发出轰隆的鸣笛,很快地一点点开动起来。
我却发现冈本仍旧拉着我的手不肯分开,他瞬也不瞬地看着我,缓慢地随着火车开始跑动。
“冈本君,你在做什么?”我有些气急败坏地要甩开他的手,他却攥得越发紧迫。
“雪穗,你还没有回应我,你喜欢我么?”
我只好故作不知。
直到列车驶离最后一节站台,冈本苍辉才不得不松开手。
我站在车门处握着横杆向后探望,却发现他一直站在原地,很久没有离开......
回到座位时,宗一的脸色极其不佳。
我拉拉他的手,他却甩开。
“小孩子气!”我朝他吐舌。
他却是一直不搭理我,如此这般闹着别扭,直到路过满洲里站,我们看到了许多的日本姑娘在排队上车。
这是一个奇景,因为她们如同士兵一般扛着枪支和编号。
我好奇地问如月:“她们是女子兵什么的吗?”
如月澄海笑道:“不是的哦小姐,战争怎么可能会让女孩子参加,她们都是‘满洲开拓团’的移民,要嫁给那些士兵们的。”
“带着枪出嫁?”
“是的,把我们日本人的血融进满洲,这样也是为了促进五族协合,大东亚共荣圈的繁荣。带着枪则是因为这里充斥着不友好的暴民和土匪们。”
——谎言!
我皱眉,宗一及时拉住了我,因此这句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经过长久的旅行,我们总算在关东州看到了父亲。
我从没见到他如此瘦过,甚至还一脸的病气。想来在牢里没少受苦。
然而父亲在见到宗一的第一眼便整个人都在发颤。
我辨别了他的表情,竟然是因为愤怒。
他二话不说掌掴了宗一。
宗一侧过头,半边脸都高高肿了起来,却仍是一言不发。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对菅原告密?”
宗一沉默许久,却是没有否定。
我整个人如同雷轰。
父亲再次扬起手,就要狠狠挥下——
“父亲!”我挡在宗一身前。
父亲被我的叫声唤回了理智,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因为我对么,一郎,是因为我病了,你没有办法。”
“不是,跟雪穗没有任何关系,你别多想!”
我抱着他,泪流满面。
宗一是个有原则的人,然而那原则似乎在我的面前,全部可以瞬间瓦解。
如同瓦砾一样脆弱的信念,还有对我的执着。
宗一变得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但却让我越来越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