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天气很好,一早起来我觉得精神好极了,所以我决定偷溜出门,如果我告诉母亲我要出门的话,她一定会很担心的跟在我身後。
天空很蓝,雪白的云朵看起来像棉花糖一样柔软,公园里的树木苍翠,还能够听见树上传来小鸟清脆的啁啾,公园里的人们带着闲适的微笑,一派祥和的景像──实在难以想像现在正处於战争时期。
溜达到街上的时候,周围一点都没有战争的气息。我唯一可以窥见到因为战争而引起的紧张感觉,是在我父亲紧皱的眉宇间。
父亲身为准将,每天都为我当时并不理解的战事而里忧虑不已──我到现在也没弄懂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战争从来没有赢家。
那天我走进公园里,公园里的草地就如同我三个月前看到时那样油绿,有不少人在野餐,谈笑自若,我听见有人说起远方的战争,我对这个话题丝毫没有兴趣,所以我走开了。往喷水池的方向走近,我看见有个东方人坐在喷水池前的长椅上,低着头专注的在他的簿子上摇动笔杆,我想他是在画画。
我也喜欢画画。我很好奇他究竟在画些什麽,於是我靠近他,站在他的身边望着他放在膝盖上的簿子。
那是一幅精致漂亮的写生,至今我仍记得当时看见他精湛画技时无法以笔墨形容的冲击与感动。
「好漂亮。」我脱口而出。我看见笔尖停顿下来,他的视线转移到我身上。我望着他,我可以感觉到我的脸颊发红。
他的人就像他的画,带给我的感觉难以形容。
帅气,而且英俊。那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我无法描述他的长相,因为在我的心目中他的形像早已彻底模糊,彷佛画纸上被涂抹开的铅笔痕迹,只会在纸面上留下一片晕糊的铅色。
总之他是个优雅的绅士,浑身上下充满令人着迷的神秘感,那令人倾心的感觉来自他温和专注的眼神,也或许是来自他轻轻上扬的嘴角。
「谢谢你的夸奖,小朋友,我很开心。」
他连声音都很好听。显然他是一个让人能够第一眼看到他就喜欢上他的人。
当时只是个孩子的我根本无法拒绝他给我的好感。如果是在我长大成人的现在,我也没有信心可以抗拒他。
他和严肃的父亲、焦虑的母亲、无趣的管家和无聊的保母太不同,我想从他对我开口说话时起,我已经深深陷入他的世界之中。
「你的画很漂亮。」我像个呆子一样又重复了一次几秒前讲过的话。他对我笑了。
「我可以看看你的画吗?」
「当然。」他把簿子递给我。他的手指修长漂亮,指甲整齐洁净。「你要不要坐下来?」他问我,而我一点戒心也没有的在他身边坐下。
我很快的沉浸在他画笔下看似平静安稳的世界。
「这是哪里?」
「这是东京车站。」
他是日本人吗?
──敌人。那个时候我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字眼,随即被我抛到脑後。
「好美。那这个是?」
「是我在中国大连时画下的街景。」
「人好多。看起来你去过很多国家。」
「是啊。」他点点头,接着问:「你叫什麽名字?」
我迟疑了下。母亲告诫过我,有些问题是不能回答给陌生人知道的。但是看着他天杀的完美微笑,谁管什麽警告呢,反正他问的也只是我的名字。
「托马斯。我叫戴纳‧托马斯。那你呢,先生?」
「我的朋友都叫我乔纳斯。你可以叫我乔。」
我喜欢他的名字。
「那、你也可以叫我戴纳。」
「你喜欢画图吗?」
我用力的点了下头,「我非常喜欢画画!因为我的身体不好……所以不常出门,待在家里除了看书,就只能画图了,我比较喜欢画画,画画比看书有趣多了。」
他说了一句「这样啊」,然後接着说了下去:「你要不要也画一张图呢?」他把铅笔递给我。
我接过他的笔,他把簿子翻到新的一页,「你想画什麽都可以。」
「真的吗?」话虽如此,要画些什麽,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想了想,我在纸上画下的一条线。
然後第二条、第三条线也接着出现,慢慢的构成一个完整的画面。
「这是我从我的房间窗外看出去的街景。」
「啊──你很厉害呢,画得好细致。」他温柔的说。这是我有生已来听过最动人的夸奖。
我对他害羞一笑。
「你画得很好──」
「戴纳!」
我听见母亲的声音。我跳下长椅,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看见母亲正在人群间呼唤着我的名字一边走来。
「你会一直在这里吗?」我把簿子和笔放下。
「会的。」
他对我露出微笑。
最近几天阴雨绵绵,我被迫待在家中,无处可去。我看着窗外的街道,街上行人很少,整条街看起来了无生趣。
好不容易放晴了,趁着父亲与母亲出门,我再一次跑出家门。
乔会在公园里吗?
怀抱着期待,我踩着水洼往公园跑去。跑没几步我便气喘吁吁,这时候我真痛恨我病弱的身体。
公园里没什麽人,我又在喷水池前的长椅上看见乔。他对我招手,我猜他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
「你又来啦。」他说。
我迫不及待的在他身边坐下,连喘口气都嫌浪费时间。我可不想和上次一样被母亲打断。
「嗯。你真的、一直都在这里。」
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嘴角扬起的又是那种使人迷恋的弧度。
「你这几天有画画吗?我想念你、的画。」我猜我的脸一定很红,因为他正对着我笑。我到现在仍无法明确的说明我当时对他所怀抱的情感,那大概是一种崇拜,一种危险而疯狂的沉沦。
乔拥有一种致命的魅力。
他把簿子递给我。摊开簿子,里面多了好几张画,画的是室内的景观。
「这是我家里的样子。这是客厅、这是书房、这是後院。这几天下雨,出不了门,闲得发慌,所以我就画起了我家里面的陈设。」
我「啊」了一声。
「我从来没画过家里的模样。我几乎每天都待在家里,待到都腻了,所以我都画外面的街景,这几天我也有画画喔,也是画外面的景色,可是也好腻。」我向他抱怨。「还好今天放晴了,我才可以出来找你。」
「其实画家里的摆设也很有趣的。」
「……真的吗?」听他这麽说,我有点想要画画看家里的样子。不知道可不可以画得和他一样好。
「是啊,会注意到一些平常根本没注意到的地方。」
「是这样吗。」
「你要画画看吗?」
我又再一次接下他递给我的笔。当我在画图的时候,乔会问我在画什麽,或是夸奖我。好开心。在家里画图的时候都不会有人理我,不会有人像乔一样这样鼓励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乔说:「好像快下雨了。」
「咦──」我抬起头,沉重的灰色云层把好不容易冒出头的太阳遮住,天空变的阴暗起来,也许再过一下就会下雨了,好讨厌。
我不满的噘起嘴。我的表情逗笑了乔。
「我送你回家吧。」
母亲告诫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响起,「不可以带陌生人回家喔」。
「你没有带伞吧,要是回家的途中下起雨,淋到雨可是会感冒的。」
「嗯……」经过一阵挣扎後,我决定相信乔。乔他绝对不是坏人,他对我这麽好,怎麽会是坏人呢?
他把东西都收拾好,然後牵起我的手走出公园。这是我第一次牵父亲和母亲之外的人的手,乔的手感觉起来就和父亲一样宽大。
在雨落下之前,他已经带着我,或者说我带着他走回了家。我问他:「你要进来坐坐,喝杯茶吗?」
他摇头,「你突然带陌生人回家,你爸妈会吓到的。而且我想,也许你的家人不会太欢迎我。」
「为什麽?」
「因为我的国家,正在和你们的国家打仗啊。」
乔真的是日本人。可是……「你又不是坏人!战争不是你发动的啊!」
乔愣了下,接着抿抿嘴露出斯文的微笑:「谢谢你。」
「你真的不进来吗?」
「不了,戴纳,谢谢你的好意。」
「那我拿把伞给你。」
「不用了。再见。」他挥挥手,转身离开。
接下来几天我把家里所有房间都画过了一遍,和乔说的一样,果然会发现很多以前都没注意到的有趣的小角落。
在我把阁楼画完的隔天,父亲为了工作上的事到外地去开会,母亲也跟着去了,逮到这个机会,我带着我画的图跑到公园。
他果然在公园里。看到他我马上把我的图拿给他看,「这几天我也画了我家里的样子,你看!」
「你家真漂亮。你的画风很细腻,有没有想过以後朝这方面发展?」
我摇摇头。啊、虽然父亲和母亲不在,但管家先生发现我不见了也一定会出来找我,真是糟糕。
我带着一点一一不舍的对乔说:「我该走了,要是管家出来找我就糟了,再见。」
「戴纳,你的画……」
「给你!」
我一边挥着手一边跑开。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乔。
一个月後的某天半夜,我被父亲惊怒的声音吵醒。揉着眼睛走下楼,我看见父亲拿着话筒在咆哮。
「怎麽会发生这种事?有内鬼将计画泄漏?」
父亲又再为了战事而生气了。他把电话挂上後,吩咐母亲去整理行囊。
「爸爸,你要去哪里?」
父亲他摸摸我的头,神色复杂,「前线。」
天亮的时候父亲出门,临走前他将我和母亲拥入怀中,母亲泣不成声。
父亲要去打仗了吗?
我觉得有点沉重。
战事结束的前几个月,父亲从前线负伤归来。他拄着拐杖,因为他断了一只脚。母亲心疼的看着他哭了好久,一边说着「还好你回来了」。
不久後,战争结束了。
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思考,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仔细回想起来,乔消失之後的一个月父亲就因为计画被不知名的人士泄漏而被迫前往战场把控状况,未免也太过碰巧。
我不由的怀疑起他。
直到今天我仍理不出个头绪,而回想起乔的事情……
总会有个声音在心里对我说:
他并非是怀抱善意而来和平鸽。
◎乔纳斯(Jonas),来源为希伯来,意思是和平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