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夢想之曲 — 15

放学钟响,我跟朋友们道别後就离开教室,而梁雨禾也很自然地走在我身旁。

一路上我们都没多说什麽话,直到下捷运站,要走回家时——

「那个……」

「那个……」

我们两个异口同声,不禁对这依旧不变的默契莞尔一阵,我说:「你先讲吧。」

「没关系,你先。」梁雨禾坚定地看着我,眼底荡着柔波。

「好吧!」我望向远方,心头又莫名涌进一股酸涩,彷佛是在梦里那种不真实的感觉,「我听邱毓芯说,你拿到了出国进修的名额。」

他低应,「嗯。」

我努力咽下冲上来的不适感,口是心非地说:「恭喜啊,早就知道你可以的。」

「你希望我去吗?」

为什麽大家都要问我这个问题?

「那麽难得的机会,当然要去啊!」我仰着头,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憋着的,「外面的世界那麽大,我们都很羡慕你呢。」

梁雨禾不说话了。

一阵沉默以後,我又低声呢喃:「只是梁雨禾,我总有种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的感觉。」

偷偷瞥了一眼,他的侧脸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使我的心又闷了。

「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垂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我从来就没生你的气。」他立刻回答,话里流露几分真诚,让人不禁要去相信他,「我刚刚想跟你说的,就是出国这件事……」

当完好的镜子出现裂缝,不主动修补,将会越裂越开,最後修得一点也不专业,只会照出一个不再清晰的自己。

而我已经不知道,我是怎麽看梁雨禾,他又是怎麽看我的。

我可以确定的只有,对於这件事,我是舍不得的。

他的牵挂根本不是你,所以你也别装得跟他纠缠不清的样子。

我不会像你一样,欲擒故纵,总是逃避假装自己都不用负责任!

好像我是个傻瓜那样,一个人心里难受,还假装没事。

假装跟自己没关系,是不是就不会觉得快要失去什麽了?

到最後再让眼泪掉下来,也就不会被任何人看见了。

很快地,梁雨禾是唯一被国外音乐学院选拔出的消息,在班上,甚至校园内传开。

「听说今年被选中的是个男生欸,特别厉害连徐丞都给打败的那种。」

「长得帅又有音乐天赋,老天爷太不公平了啦!」

「而且他特别低调的感觉,这麽晚消息才被传出来。」

走在走廊上,时不时都能听见四面八方的议论声。

当徐婷告诉我,她也觉得梁雨禾比她更适合那个机会,我更加认为梁雨禾跟我是不同世界的人了。

曾经腻在一块的,如今我却彷佛快要触碰不到他。

五月底一个周六,梁雨禾主动要我去他家,我毫不犹豫说「好」,便冲出房间。

也许我应该,好好珍惜剩下能相处在一起的时间。

梁雨禾坐在钢琴前,入神地弹着一首曲子,轻轻的、淡淡的,听了却莫名哀伤而沉重。到了中间难度稍高的部分,我听出来了……

是萧邦的〈离别曲〉。

望着他挺直的背脊,听着〈离别曲〉,莫名地我鼻子有些酸。

我慢慢走到梁雨禾身边,从他身上飘来的薰衣草香依旧熟悉而让人安心。

回过神来,梁雨禾正抬眸看我,嘴角弯起一道浅浅的弧线,但在他那双宛若能说话的眼睛里,却盈满了悲伤。

我不禁愣然:能出国进修不是梦寐以求的吗?为什麽会那麽悲伤……

除了和梁叔叔道别时,我从没看过他露出那样的眼神。

我把手肘搭在他肩头,「你叫我来,就是叫我听这麽难过的曲子?」

也许把离别想得轻松点,彼此就不会难分难舍。

「不是这首。」梁雨禾摇摇头,「你把眼睛闭上。」

「为什麽?」

「先闭上。」

「喔……」我阖上双眼,嘴里仍咕哝:「你要玩什麽花样?」

「别担心,闭着就对了,不能偷看。」

怀着微微忐忑的心情,我闭着眼睛连带呼吸也摒住了,直到听见一声悠扬的长音,我才逐渐放松每条神经。

彷佛能看见那双修长漂亮的手在琴键上移动自如,优婉深长的旋律从琴键缝隙流泻出来,轻轻的、柔柔的,宛如他的微笑、他的眼神,顺势勾起深处一段记忆。

高一那年寒假,送梁叔叔到机场那天,梁雨禾在市区观景台上,用长笛吹的那首曲子,几段旋律竟跟此时他在弹的这首有几分相似。

我不知道为什麽听着这首曲子,脑海里总会闪过许多回忆、许多我们两人一起说过的话……那些特别温暖而难忘的记忆,彷佛深深刻在心版,永不褪去般。

好多好多画面都鲜明起来,腿长的他为了让我能跟上脚步,总是刻意放慢步伐走在我身旁、夕阳下他抬手挥着说再见的脸庞被余晖照亮、在我哭泣时他将我拥进怀里的温柔举动,以及每次抬头都能迎上他含笑的温和双眸……似乎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始终在我身边。

因此我没设想他会有离我远去的一天。

忽然有股酸楚涌上感官,使我涩得发疼,我悄悄睁眼,下一秒,却彷佛被雷劈到般,惊讶到都忘了要呼吸。

梁雨禾依旧专注地弹着琴,但他明显悲伤的眼神及滑落至下颚的眼泪,都清楚告诉我,他内心的不舍及压抑。

一睁眼便看见他泪流满面,配上那动听的旋律,当下我多想再向前一步,伸手抹去他颊边的泪痕。

彷佛也有热流要涌上来般,我赶紧闭上双眼,深怕下一秒换我湿了眼眶。

原来,我们都在压抑,都在纠结,都不愿意让彼此看见自己脆弱的那一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曲子好像结束了,但我没有马上张开眼睛。

接着是一段好长的沉默,犹似我们都在沉淀心情,最後,我听见梁雨禾开口:「好听吗?」

「嗯,」我微笑着,轻声:「很好听。」

非常好听,扣人心弦那种。

「嗯,」他深沉而缓慢说着:「这也许是我最後一次这样弹琴给你听,你眼睛先别张开,让我说几句话。」

接着,我感觉到他离开琴椅,属於人的温度逐渐贴近,然後我的手被轻轻牵起……

「我会不在很长一段时间,你要照顾好自己,下雨要撑伞,别淋雨,没事别乱跑,没有我的地方很危险,冷的时候一定要穿多一点,不要逞强……」梁雨禾开启了他的唠叨模式,手若有似无地滑过我手腕上那条链子,我情不自禁握紧他的手,感觉到他手背上湿一片,肯定是刚才滴到了眼泪,「想练琴随时就来我家弹,晚上也不要太晚回家,肚子饿不要只吃泡面,冰的东西也别喝太多……」

听着听着,我紧闭的双眼好像快要决堤了。

「还有,徐丞对你不好的话,我一定不会饶了他。」

搞得像要永别一样,我咬咬唇,硬是吞下一口酸楚。

「那你……有什麽话想对我说吗?」他慢慢松开我的手,我只觉得我的掌心倏地一空,握住了虚无。

不要走!

心狠狠一跳,我不知道为什麽脑海里浮现的会是这样一句话,那般强烈而直接,如今我才发觉自己是不希望他离去的。我一个心慌,手向前胡乱一抓,没抓住他的手,反而捏到他衣角。

「棠嫣?」

我眼睛闭得死紧,真正说出口的却是:「刚才那首是什麽歌?」

面前的人沉默了,我们的呼吸交杂在这个空间里,莫名觉得有些紊乱,一会儿,我又感觉有谁的温热气息喷吐在我脸颊,沾染了点薰衣草淡淡的香味。

就在我忍这段静默忍到快炸开时,梁雨禾低沉却好听的轻笑声冷不防在耳边响起——

「秘密。」

秘密!又是秘密!为什麽他就是不愿透露这首的曲名呢?

我终於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他一如往常的温柔微笑。

「你什麽时候才要告诉我……」我的声音有些软了,但仍紧抓着他衣角。

「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他说着,唇角勾起的笑那样醉人,却没有映在眸里,成了一抹看了也感到痛心的笑。

他是那麽坚强地笑着,但眼底的黯然早已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隔天早晨,我梳洗完毕,手机才刚连上网路,徐婷就用免费通话打给我。

「棠嫣,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我早就起床了,」周日清早,什麽事这麽紧急,「怎麽了吗?」

「你现在能去梁雨禾家一趟吗?」

「能啊,怎麽了?」

「那先去他家一趟吧,之後我再打给你……」

「等一下!你不说原因要我现在去他家干嘛?」我握紧手机,听着徐婷淡漠却又隐隐带有叹息的语气,我忽然觉得不对劲。

「……」那一端沉默了,只听得见浅浅的呼吸声。

然而此刻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沉默,「别不说话!是不是梁雨禾跟你说了什麽——」

接着,徐婷一句话直接截断我剩余能思考的能力……

「梁雨禾在半小时之前,就搭上飞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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