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奇玉計 — 02. 傳承傷痛

人生到了某个阶段回头望,才会惊觉人生几乎都在童年的伤痕上打转。

乍看天真无邪,实则满怀鬼胎的孩子们,总不晓得他们现在经历的一切,都会在往後的岁月不断重复,旧伤复发似的,癒合不了的伤口一再发炎。童年很短暂,青春彷佛一瞬,却都在不停地累积伤痛,把满是刀痕的灵魂留给未来成为大人的我们。

这不代表大人就不会再受伤,而是麻木不仁的大人遭遇痛苦时,变得惯於暴躁及愤怒,失却了年少那份纤细,那份还能够感知伤口的美好能力。长大了才知道,那是年少时拥有最神奇的魔法。

前天晚上才有个朋友对我说,我们每个人都看似完好,都在不停向前走,但转头一看都链着层层包袱,那是我们的过去,那是所有的不堪,那是一支支射伤我们的箭,永远提醒我们:生命多麽千疮百孔,而我们永远逃不了,无法挣脱;可我们也无法否认:少了那些可怕的经历,我们也不会被雕成现在的模样。

虽然往往这麽说的人,其实都是本身不怎麽样,却自以为走过大风大浪的人,装作光明正向地对其他人说:经历痛苦才能变成更好的人。当然不包括我,我从不觉得我已经走过大风大浪,也极度厌恶说那种听似鼓励、实则没用的干话,我只自诩为一名幸存者。

前几天才在教会听一名女牧师讲道。她说她相信我们每个人都难免在成长路程中死了几次,放弃了好几个不适生存的自己,磨成现在大人的模样;一点也不悲哀,这就是长大,变成一个更好大人的过程。

至於那个「更好」的标准是什麽就不好说了,姑且当作是更成熟吧。

不过我的幸存,当然不单指这个。

其实这些絮絮叨叨都不重要,我的故事为何要以这些太有我个人风格的碎碎念当作开头,我也不懂。或许我只是在思量,故事该从哪里说起。

循着近年的生命脉络,试着慢慢摸回一切的起点,才惊觉原来找不到起点。

想了很久,还是决定从我生命前几重要的角色,我的母亲说起。不是因为怨恨特别多(我其实并不恨她),也不是因为我多爱她(虽然我确实是爱她的),而是她就是那个将我捏出雏形的人,我生命的不可或缺。

小时候我特别怕妈妈喊自己全名的时候,相信很多人都有共鸣,尤其这全名还是用高八度的频率喊出的,那种从远方传来,不在视线范围内的更可怕,因为不在当下的现场,接下来要面临的状况完全未知。

有时候在房间准备就寝,抱着小兔子、小熊娃娃很甜蜜时,却听见客厅传来支离破碎地叫嚣,那是妈妈上班一整天的疲倦,加上对我们不知做错什麽事情的愤怒,一次炸开的声响,那个时候我都会极其害怕但又不敢怠慢地滚下床,快步冲到客厅去准备大难临头。

我的妈妈算是很有气质的女人,在外面温柔端庄的那种,说话轻声细语、客客气气的,从来不在人前失控大笑、猛然暴怒之类的,总之就是不会有明显的情绪起伏。

曾有人说我这点很像妈妈,但其实那在我身上表现出来,比较趋近於不冷不热、对生活的一切麻木不仁。好像每件事情在妈妈身上都算得上好事,在我这种败事有余的人身上就是件糟糕事。

关於童年我们都有类似的经历:妈妈对做错事的我们愤怒咆哮时,忽然来了通电话,接起电话的妈妈声音顿时变得婉约亲切,那对当时还未涉世的我们而言是件极其可怕的画面。

仔细想来我们成长过程前几次了解到世界的生存法则,这类事情绝对排在里头;後来逐渐长大的我们也开始这样模仿他们,这些我们当初看见、听见感到骇人的荒唐事,即使那在现实当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而我的妈妈,我不知道在别的孩子口中听了几次「真希望你妈妈是我妈妈」、「伊婷的妈妈好温柔,好想当她的小孩」。

小时候从来不懂得反驳,甚至也不觉得自己的妈妈有什麽不好,因为没看过其他人和自己父母相处的样子,便认为每个家庭的妈妈都该是这个模样──在外头温暖和蔼,关起门歇斯底里。

那个歇斯底里不是针对我们做错事的时候,更多时候那个年纪的我,就感觉到母亲很不对劲。

就像其他家庭一样,我们犯了错,诸如在妈妈说教时不小心诚实地打哈欠、诸如被老师告状上课不认真等等,回家被打一顿在同辈间不是件稀奇事;长大後我听说有些人从来没被父母打过,我真心好奇那是个怎麽样的人生,真是酷到不行。

被打之後跪着听母亲继续说教,大多内容我都不记得了,总之就是类似那几句老生常谈;但我特别记得某几次的场景:我和姊姊跪在母亲脚边,听母亲长达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事後演讲的正常发挥。姊姊是被打之後会哭的那种,我就是被打之後故作镇定的类型,姊姊总骂我这是从小养成面无表情,其实是因为小时候发现哭了会更惨,所以慢慢变得不敢喊痛。

总之我还记得那个视角:我跪着抬头看着母亲,右手边是一样跪着,哭得乱七八糟的姊姊,我现在想起来她的哭除了痛,大概更多是委屈,她是一个从小就那麽有个性、那麽强硬的人。

我既没有妈妈的优秀,也没有姊姊的个性强烈,亲戚们都说我这样败事有余的人,最大的好处只剩下脾气好。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脾气好不是个赞美,而是在贬低一个人的价值。

那个童年的画面,除了气得脸红的妈妈、哭泣的姊姊,跪到麻了又好、好了又麻不知几次的双腿,这画面还有声音,但只剩下零散的片段,例如上一秒还在用各种理论、各种面向(简直是在写论说文)责备我们的妈妈,一恍神这一秒就抹着眼泪,看着远方说:「从小外公就抛弃我们,他不要我们……」「他搬走,他在家只会打外婆……」

哭得唏哩哗啦的姊姊像是没在听妈妈说话,但我一直深刻记得妈妈说这些话的声音。当下的我一来对於这样跳痛的话题感到莫名其妙,二来也对於那样看上去心碎了的妈妈感到陌生,而且有点害怕。

从小对於这个在家族里缺席的外公,大家几乎有了不言说的默契,没有人主动问起,或主动去谈这个角色,至少在我们这个年龄层是如此;我想大人就算提了也绝对避开在我们面前,我的童年就这样浸泡在「没有外公但也没想过要去问」的无知或说冷漠里头,说不定对妈妈、外婆和阿姨她们还是份体贴呢。

小时候我有很多怪里怪气的想法,现在想起来都有点毛骨悚然,怀疑自己没有喝孟婆汤,不然为什麽那个刚上幼稚园的年纪,我经常在脑海浮现「人为什麽要活着」、「我现在真的是活着吗」、「为什麽我没有知觉」、「我的手跟脚不像我自己的」;幼稚园里头,老师问了个问题,身边同学一股脑举手、兴奋地涌上前抢着回答,坐在原位看着大家的我感到嗤之以鼻,觉得这群同学好好笑,为什麽要抢着让老师知道自己知道答案,知道了又如何?

说起来这还真是个讨人厌的小孩,还好那个年纪的我不曾告诉别人这些,让这些一直是个只有我自己明了的过程。

这个怪里怪气的小孩一直住在我身体里面。到了青春期,差不多四、五年级,原本和妈妈无话不谈的我,开始和妈妈不讲话了,我俩的紧张关系就这样持续了好多年,直到我成年离家。

我一直觉得妈妈在生我的气,当时我让老师发现自己是个想法诡异的小孩,我不该让老师发现的,都怪我有一次在文章里面太过诚实,忘了在写作文时装作正向乐观,让老师转述给妈妈,妈妈因此认为自己被老师当作一个不尽责的家长。

这件事在往後好多年,妈妈只要情绪一来,就会各种带刺地对我冷嘲热讽,讥笑我自以为可怜,责备我无病呻吟,痛骂我自以为悲剧主角。我告诉自己别再信任任何大人,任何诚实的话最後只会原封不动地传回父母耳里,那相当危险,相当可怕。

我於是就算前一天挨打,隔天带伤地到学校去上课,老师问起我也会说是自己撞伤碰伤的,说谎可以省去非常非常多的麻烦,即使某些麻烦早已无可挽回。有一回父亲一直指责我说谎,但我从头到尾不觉得我说了什麽谎,父亲将我打倒在地上,一边踹我一边质问我为什麽会说谎?为什麽会说谎?我不知道回答什麽,父亲继续厉声问我「是跟谁学说谎的?」我不晓得说谎还需要跟别人学,摇头说着不知道,父亲坚持说谎一定是有人教才会的,直说他和母亲都是诚实无欺的人,怎麽会有我这种爱说谎还爱狡辩的孩子,一定是有人教我的。

我被逼到了绝境似的,不想再继续挨打但真的没有答案,只好灵光一闪回答「看新闻学的」,事实上新闻根本没教过我什麽,真要说起来那应该是在他们的教育当中被迫开始说谎的,但我不可能这样回答,即使当时的我再怎麽不会想,也还没笨到那种地步。

每回想起我都感到荒唐,为了他们给我订了说谎的罪处罚我,却还逼我继续说更多谎,只为了平息他们的怒火,好让他们觉得自己的教育没有出问题,都是别人害他们的孩子那麽坏,居然会说谎的。

那次我被打到脸庞留伤,母亲对父亲说「你害孩子毁容了」,父亲一脸正直地问母亲:「你要你的孩子漂亮,还是要你的孩子是个诚实无欺的人?」那是在我们住家的电梯,我看着镜中父亲的笑容,差点回答「但我连我说了什麽谎都不知道」;太多时候我们说着真话,父母却认真地破口大骂我们说谎;而我们真正说谎时,父母反而就这样相信了。

现在想起来我才知道,我不是说谎,我只是说的跟父母心里所认定的答案不一样而已。但对於心中只有唯一标准答案的父母而言,说出不同答案的我就是在说谎。

姊姊不像我在家里如此容易低头,她认为真理就是要据理力争,凭什麽父母认定的答案就是对的,在我记忆里她永远在跟父母吵架,而我经常目睹他们吵到摔东西,吵到破坏家里的各种家具,吵到开始有人被殴打。

有一回姊姊又跟父亲吵架,翻出我的事情来讲,她对父亲说:「妹妹有一次根本没说谎,但你一直说她有,她说她没有,你一直逼她说有,最後她只好回答『有』,你就直接赏她巴掌,光在旁边看就知道她是屈打成招!」

对这种指责父亲当然极度恼羞,原本姊姊要拿这件事情证明父亲是错的,最後还是以我俩都被修理收场,当下我只觉得我已经没有辩解了,为什麽还不放过我。童年给我最大的启示就是不要说实话,即使父母经常叫我们不准说谎。

许多教育学家主张对待孩子,打骂是少不了的;然而成长过程中,诸如此类的处罚从没让我自觉做错了什麽,只让我知道我以後要更小心,要用更多的谎、更多的算计来让自己不要受罚。

回到我母亲。

到了高中,我才终於认识我的外公,当时他已是行将就木。大人们轮流照顾即将过世的外公,一下子「外公」这个长年的禁忌话题变成家庭聚会时公开聊的主题。

外婆泪眼说着外公以前经常打她,回来不是要钱就是吵离婚,要去跟外面的小三在一起,其他阿姨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外公以前许多行径,妈妈也故作轻松地说有一次外公抄起椅子要打外婆,小阿姨在一旁紧紧拉住椅子,不让外公对外婆动粗,父女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那把椅子都快被拉直了。

听到这些的当下我直觉想起,外婆有次和我刚离婚的姑姑促膝长谈,最後也是泪眼对姑姑说:「你正经历和我一样的事情,要坚强,知道吗?」

那段时间我从妈妈和外婆的聊天内容慢慢去了解那些年的片段。妈妈说到医院去照顾外公时,外公居然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以前打他们这些孩子,妈妈对外婆毫无情绪地说:「他说的那些,我都不记得了。」

几天後,父亲从台北回来,对我说外公在医院过世了。我问他母亲还好吗?他说外公过世是早晚的事,外婆跟妈妈她们也只能接受吧。

当时姊姊已经离家去念大学,但妈妈不时会打电给她(我曾想过上大学後母亲会不会也这样打给我,後来证实我想太多了,也好在我本身也讨厌讲电话);当时妈妈在客厅和姊姊通电话,明显聊到了外公过世的话题,只听见妈妈说「没什麽感觉,没有麽好难过的」、「大家为什麽都那麽善良,可以原谅他」、「为什麽死了就要原谅他」……

我想到小时候跪在地上,仰视妈妈哭泣的模样,听着妈妈说着外公抛弃他们。我甚至不责怪母亲给的许多伤害了,因我慢慢明白她也只是个受重伤的孩子,就像慢慢长大的我一样,那个孩子会一直住在身体里面。

母亲是国文老师,文笔很好,但不太会操作电脑,打字也慢吞吞的;那几天她坐在电脑桌前,缓慢地敲着键盘,萤幕停留在文字逐渐增加的word档。几天後母亲要我帮她传个资料给小阿姨,是那份文件,内容是丧礼卡上的家属留言,因小阿姨是基督教教会的服事人员,负责筹备外公的丧礼。

我当然禁不住好奇心,在帮忙传送时顺便打开来偷偷看几眼,想不到内容意外的长;偷偷瞄完後母亲刚好喊我,问我传好了没,我差点吓到叫出声,眼泪也差点掉下来。那是对母亲的坦白感到震惊,也是对母亲的童年感到心疼,对那个痛苦的小女孩感到不舍。

那篇很长很长的文就不赘述,但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在文中提到自己从小是个资优生(确实如此),人缘很好,是班上的班长;但那些日子她感到抑郁,在学校会不自觉掉泪,害怕晚上父亲又不知道要对自己、母亲或哪个弟妹动手。

看到「不自觉掉泪」时我立刻想起青春期的自己,想到莫名愤世嫉俗的童年,想到母亲对我所有的讥笑与冷嘲热讽──这份忧郁是遗传的,对吗?我和姊姊不约而同,宛如天生的自暴自弃,其实早就有迹可循对吧?

母亲嘲笑的是我,还是小时候的她?我甚至曾经认为母亲的童年过得太辛苦,所以看不起我的童年过得不痛不痒,却还如此自怨自艾。母亲在我童年及青春期的所有嘲讽都留了下来,被记忆在我身体里,任何一件能够自责的小事都能开启那个开关,那些最刺耳的嘲笑全部都会回来,即使是长大的我依然一次次被相同的话重复螫伤。

翻开多年前的照片,年轻的妈妈抱着年幼的我,看着母亲笑着的脸庞我想到,有好多好多人说我遗传了母亲的长相,母亲的气质,及母亲的体贴;但没有人晓得,母亲遗传给我最大的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悲伤,是剧烈的轻生念头,是在什麽都不懂的年纪,就已经对好多东西索然无味,宛如传承的宿命。

有时我觉得母亲应该理解这是怎麽回事,但她选择带刺地嘲讽我们时,我又觉得她其实什麽都不知道,甚至这一切其实只是我自己的解读罢了,但又如何呢?

悲伤与忧郁可以传承,不觉得听起来很浪漫,或者很矫情吗?而我长大了回头看才明白,原来这样的故事早在许许多多的家庭里发生,一点也不偶然,忧郁崩溃的父母,的确会教养出类似的孩子。

即使到了现在,我们出门去哪里,只要在家都要跟母亲详尽报备,且母亲都会极度恐慌;有时候晚了点回家她就会恼怒不已,有时候太早出门她也会由压抑质问到歇斯底里。姊姊曾跟我说过她怀疑母亲是因为小时候外公经常离开家里,才会对於身边的人离开极度没有安全感,如此容易情绪崩溃。

後来的我在许多段与人的关系里头也是如此。我害怕分离,害怕被抛弃,只要对方有任何一点的不在乎,我就焦虑不已、心心念念而什麽都没办法做。

我又刚好被教育成一个懦弱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便向对方苦苦哀求,求他们不要离开我,请继续留在我身边,就算那段关系是种伤害也无所谓,被伤害的痛感让我安心,那比起被抛弃好受多了。

最极端的日子里,我甚至会伤害自己给对方看,只想求对方不要离开,让对方看到我有多麽在乎,多麽不能没有他们地生活下去;但那往往只是加深对方对我的恐惧而更想逃离罢了。

我不觉得母亲传承给我的这一切有什麽,除了在人际经常触礁之外似乎也没麽大不了,什麽怨恨责怪的情绪也早被岁月消化掉了,留下的是对母亲无限的怜悯,还有那和我成长背景相同,却因脾气倔强而更加狼狈的姊姊。比起来她们实在比我辛苦多了,至少我还能在这里敲着键盘,说着这些茶余饭後。

前几年母亲生日时,姊姊在社群网站上打了一篇给妈妈的文,最後写着:如果可以,希望我可以多了解你一些,你也能多一点时间理解我们。还有,你也能快乐一点。

这篇文我看了很多次,每回看到结尾都会流下眼泪;这是我的妈妈,我们的妈妈,愈长大都愈像她的,我们的妈妈,而我们都好爱好爱她,只是我们都不知道该怎麽办。

而我的好朋友,我的好姊妹,我後来的情人玉琪,就在我那段最迷惘的年纪出现;不像是来拯救我的,她本身更像是要被我拯救的,而我甘心因为爱她,而忘记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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