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海突来此举,清垣毫无所动,依然默默。但也不奇怪对方突来的改口,上回他说的一番话,若细细深想便能明白。他与猷浅到这道宫拜访玄誉真人,虽已经很久远的事了,玄誉也已经飞昇万年以上,然这样的事,怎样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他低望着那跪拜的老者,方道:「起来吧。」
玄海没有马上起身,仍旧肃然郑重地再拜了几下。他之後站着了,还是毕恭毕敬地,眼眉丝毫不敢轻易抬起:「帝君此趟亲下凡尘,不知为何要事?或者玄海这里能够帮得上忙,甚至於道宫的众人,都凭帝君差遣。」
清垣并不打算告诉。他淡道:「也并不特地为了什麽事。」
玄海听见他的口气,心里隐约有点明白,就转口:「这次的事,玄海还要与帝君再三抱歉,不说害的是帝君的朋友,抓猎鲛人也是万万不当,修道之人本应该心怀善念,凡事也要存教化之心,以众生事为己任,可今次玄海底下的人竟做出如此错事,手段卑劣,毫无慈悲,全怪道宫里的管教不对,玄海的约束失当,亏得道宫一向仁善的名声,也愧对师祖遗留的教诲。」
说到这里,他略略看了帝君一眼,又匆忙垂下来,顿了顿道:「只是那些弟子的一念之差,却是他们自己的行为,还望帝君心里不要将道宫上下所有都看成了坏的。」
他说出这一大段的话,字字句句无一不表露出惭愧,姿态也是低得不能再低,倘若这一幕教道宫其余人看见,大抵要非常吃惊。道宫中虽然还有别位掌事,然论修为及地位,个个都以他的意见为意见,他向来也惯於受到敬仰的,说起话自不同样的口气,好像现在这样,已经数百年来也不可能。
今日他对清垣说上这些,也是因为抱持了另一种打算,他道宫一向在这洲上的名声极盛,平素也有仙家到访,几位仙友都是固定往来走动的,诚然他有把握帝君不会将这次的事宣扬出去,可他对另外那位仙君半点也不了解,他看得出那小仙君处处以帝君意见为重,想来很听帝君的话,便这样说,由帝君出面教导对方万万不会说出去。又来日他飞昇,神仙之间还要交际往来,也或者有许多地方需要帝君的帮助,几次的赔不是总也要的。
清垣听是听着,然半点不往心里去。本来他对玄海,甚至於整个道宫如何并不存在任何想法,这次的事,要说动怒也不算。诸如他们这样修道修仙的人究竟为什麽缘故,说穿了也不过私心,真正如何有慈悲。不过,对方确实做出了弥补,倒也没什麽好说。
便应付几句也是要的,清垣开口:「我自不会将所有人都看成一样。」
玄海道:「那是的,玄海知道帝君一定明理。」他看看对方神气,略迟疑着问:「有一桩事,玄海着实想请教帝君,不知道方才那位小仙君什麽来历?玄海该怎麽称呼才能够显得敬重?」
清垣淡道:「你既已敬他一声仙君,自是敬重,来历如何又怎样重要。」
玄海听出清垣不愿多谈及这方面,虽还有疑惑,也只好道:「帝君说得是。」他十分想要尽快揭过这桩,就去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穆谒,嘴里道:「这位公子的情形,方才也提过了,要请帝君及那位小仙君在这儿委屈几日。」
清垣同样去看了睡着的穆谒一眼,对此不表意见。他对着老道者,只说:「有一事告诉,我到这里的事,对外不要提及,也不要在你我之外的人面前尊我名号。」
玄海怔了怔,虽然奇怪,但也是应下,不敢多问。他正要请对方到安排的休憩之处,突然外头进来一个道子,似乎要禀报什麽事,看见清垣在这里,霎时支支吾吾。玄海略有不悦,但也不愿意教清垣知道详细。他看看清垣,对方一副不介意的样子,便抱歉两句,暂且将其留在此处,径领了童子走开。
清垣眼看着他们一老一少走远。他确实不大关心、更不好奇究竟什麽事,这道宫本来也非全然不理俗事的清修地,所得名声也不只因为从前出过圣人的缘故,留在这里的都是那凡尘中人。凡世的事,大抵都是麻烦。他想着,又去看床榻上的穆谒。本该紧闭眼睛的青年,这时睁开了眼,略掉过头来看他,目光没有半点混浊,倒是非常清醒的样子。
穆谒脸色淡淡的,开口的声音略沙哑,显出了无力:「仔细想来,一早也该要知道不对,您怎麽可能是青龙神君,虽不认识,小时也曾经有幸听见长辈描述过青龙神君的几件事蹟,即使没有亲眼见过,可听说的风采威仪,想像起来,倒不是您这样的,又与猷浅帝君交情匪浅,便该也是四方帝君之一。」
清垣并不吃惊让穆谒听见他方才与玄海的谈话,他本也清楚对方半点没有睡着。不过,他略有点好奇穆谒从谁口中听见说的青龙神君,不知道那描述是怎麽的?倒不知道将之想像成为如何的威猛形象。他径想着,口里道:「你猜得不错。」
穆谒虽然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心中也有点了然了,可这时听他大方承认,也还是吃惊了一下。刚听见老道者对其称号,他霎时震动,恍恍惚惚的,心下逐渐明白过来对方身份定是那四方帝君的其一。一面又不明白起来,对方为何要隐瞒?倘若其一早坦白,何用试探,他自是非常相信了。四方帝君各有作风,但素来与鲛族关系都是友好,从先祖开始,便一代代的口语告诉下来。何况猷浅帝君与他们有一份恩情。又都是远古神只,与天上其余神仙相比那地位超然,远远不同。他心思不觉澎湃,万万想不到有一天能够一见,马上想要爬起来跪拜,可他动了几下,还是不够力气,嘴里道:「着实是之前不知道您是……」
清垣见着道:「躺着吧,不用着多礼。知道或不知道,原也没有差别。」
穆谒摇头:「自有差别。倘若我知道,万万不敢令族人冒犯尊座,遑论提出那不公平的要求。」
清垣口吻平淡:「我并不觉得有什麽冒犯。一事换一事,很公平。」
穆谒听了这话,越发感到不过意。他十分想要起来拜谢,然而仍旧虚弱,像是方才说了不过短短一段的话,就有点喘不上气了。他气若游丝地道:「尊座原不用去这一趟,除了劳动您力气,又我现在的情形,反而耽搁您本来的事。」
清垣望住他,道:「我的事确实紧要,本来也已经耽搁了,就不在乎多耽搁几下。你的情形也不能回去,这里十分合适将养。他们不会再伤你,就待上几天吧。」
穆谒确实也知道此刻他半点也无法起身,更遑论走动。帝君的决定没有错。可他想及前因,仍旧忿恨:「虽然有赖道宫的人救治了,可若不是他们,今日我也不会重伤。我不由要想,或许从前也有很多族人曾经这般落入他们手中,怎样也不能感激,只觉得可恨。」
鲛人在世间存活的困境确实不是一天两天,清垣明白穆谒的想法,但无从排解,本来他也不会这样做的人,嘴上并不劝慰,只道:「他们伤了你,救治你很是应该,倒也不用太感激。另外,还有一件,那须符山的妖物已经除去,山中就此平静,以後再能够随意出入了。」
穆谒先听见前面一句,也不知道该怎麽想,可是後面那句,真正使他心中感激起来。帝君并不欠他们鲛族什麽,却愿意做到这份上。那妖物他是亲眼看见过的,诚然他相信帝君的厉害,但知道要应付起来也绝不会容易。倘若对方此刻要他们一族做出什麽奉献,他们也绝无道理推辞。他略激动地道:「除了之前答应的事,若有一天您还要我族做什麽,我族上下全无二话。」
清垣看看他,便道:「那麽有一件事。」
穆谒不料对方会这样快提出要求,但即刻正了正脸色,万分紧张地道:「尊座请讲。」
清垣道:「你只当不曾听见过我是谁的话,还称我为青龙神君。」
穆谒想不到是这个,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他仔细看看对方,那神色还是通常严肃的样子,半点看不出什麽奇怪。他想着一下,也晓得不便多问,就应了一声是。
清垣略点点头,又看看穆谒,察觉他脸上不知何时布出冷汗,眉目间也不是轻松的,那两眼下青了一块,显见这两日睡得其实不好。清垣想一想,开口:「你应该睡一会儿,对养伤有帮助。」
穆谒苦笑:「不瞒……」他顿了顿,即时改口:「不瞒神君,这伤痛难忍,即使他们用了镇痛的药,仅仅缓解几下,不一会儿伤处又彷佛火烧的疼。」
清垣不语,但他突然抬起手来,掌心化出一小瓶药。他打开来,倒出一小粒丸药,收起药瓶,就去取了一杯水。他道:「服下这个。放心,这是我亲手所炼,能够止痛,远比这里的药好,只是不能多吃,你这时先吃着,睡一会儿。」他说着,就低身下去,尽量放轻力气扶起穆谒。
穆谒并不担心对方会害自己,却不能不对他扶他的举止吓一跳,便惶恐地道:「这、这不该劳烦……」
清垣打断道:「莫要多说,尽管吃了。」
穆谒便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让对方亲自拿水喂了药。也真是神奇,刚刚吞服下去不到一下子,他顿时感到身子轻松起来。他被放平回床上,觉得浑身像是被一层微凉又舒适的风拢住了。他不觉闭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