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妳看看,愛(GL) — 第四章/可我始終無法放下(一)

之一

刚认识你的时候,我便预想过,差异甚大的我们,大概会像两条交线似的,相聚的时光不过短短一个交叉点,而後便越来越远,直至彻底断了联系。

只是,我没想到,迈步离开的人竟然是我。

那时的我,之所以说出我的心声,不过是想让你知道,你是我最珍重的人,就算全世界都嫌恶你,我也不可能会背弃你,仅此而已,并不奢望我们之间能有什麽结果;当你对我说着你不爱我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足够坚定,不会轻易被击退,可在那之後,你只用简单几句话,就瓦解我所有的逞强──我始终不懂你,你却太过了解我──你明白自己讲出怎样的话能够让我再也无法面对你,也就真的那麽对我了。

我其实隐约感觉得到,你之所以说出那些残忍的话语,并不是为了伤害我,只是想赶我走罢了,但尽管如此、尽管我也不明白你为什麽希望我离开,那些话语的杀伤力太过强大,仍是让我痛得再也撑不下去,於是我落荒而逃,离开那曾被我视为第二个家的屋子。

离家这回事,对我而言并不陌生;不过三年之前,我也曾同样头也不回的离开,只是这一次,我连你也失去了……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之中,和你分开的我像断了线的木偶,漫无目的地摇来晃去;时间越来越晚,我明白自己得找个容身之处,否则就得露宿街头了,可我不晓得,除了你,我还能够依赖谁?

翻着手机通讯录,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回,明明应该焦急的,情绪却莫名平静。那一刻的我,忽然想起你曾说过的话──或许你说的对,我始终把你当成浮木似的,一直以来只紧紧地抓着你、依着你生活,而现在我失去你了,就只能在现实的洪流中独自求生,载沉载浮。

不假思索地键入几个数字,那是妈妈的手机号码,不管多久没用上了,我仍是记得清清楚楚;输入好了之後,却怎麽样也按不下那绿色的话筒按键,只是死死盯着闲置的萤幕,看着它渐渐变得灰暗,直到完全失去光芒。

当萤幕再次亮起,那一瞬间,我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期待那是你的来电;尽管并不意外,看清联络人名称显示着「语悠」两个字时,我还是有些失落。

接通电话,她活力充沛的问候声在耳边响起:「你怎麽都不回我简讯啊?我的卡片你看了吗?」

「还没……」

「吼,我写很久耶!寿星突然先溜回家就已经很没品了,你还……」

语悠一如往常地叨叨絮絮着,我都只是随口应个几声,没精神用心回覆她;而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终於发现我的异常,停顿了下,再开口时声音里充满担忧:「欸,你怎麽了啊?感觉有点怪怪的?」

我没有回答。千头万绪,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她似乎没意识到我是刻意沉默,只是继续问:「你有听到吗?喂?林忻忻?我──」

「有听到啦。」我无奈地打断她,叹了口气,「我没事。」

「少来了,你到底怎麽了啦?有事就说啊,你这样我很担心欸……」

没什麽,我只是有点累了──我本打算这麽说的,可从我嘴里出来的话语却是:「我现在……无家可归了。」

都过三年了,我还是走不出依赖别人的戏码啊……听见语悠说「你可以先来我家住没关系啊」的时候,我这麽想。

伸手碰了碰眼角,幸好我还没有哭,至少这些日子以来,我也不是真的一点长进都没有吧?

那个晚上,我们促膝长谈,彻夜未眠。

我讲了好多好多话,全都是关於你和我之间的回忆──从相识的那一天开始谈起,开合的嘴像关不上的水龙头般不受控──也许是因为这些没人能倾诉的心事,囤积了太多又闷了太久,那时的我竟毫无障碍,全盘托出我想得到的一切,就这样对着语悠出柜了。伤心太满夜又太长,我缓缓地道出有甜有苦的过往;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在我脑海里全都像发生在昨夜那般清晰。

与你有关的所有,我全都牢牢记着,而我们,原来经历了那麽多。

我讲的过程一直都是跳来跳去的,想到什麽就说,时间越晚脑子越昏沉,内容就越杂乱无章,可语悠只是静静听着,没有一丝不耐;直到我终於无话可说,才发现时针竟然走到四了。

我对着她有些歉疚地笑了笑:「对不起,我讲了这麽久你会不会很困啊?要睡了吗?」

「我不困啦。」她叹了口气,「你呢?你不累吗?」

「我?我也还好。」

「忻忻……」

她伸出手,覆住我的手背。

「嗯?」

我有些失神,忍不住想,她的手心好温暖,和你的不同。你的手总是那样冰凉。

「你其实没必要这麽坚强的。」她眉头紧皱,温柔地轻抚我的手背,像某种无声的安慰。

听了语悠这句话,我先是愣了一下,才自嘲地笑了:「你是开玩笑吗?我从小到大还没听过有人用坚强来形容我耶……」

她的表情很认真,「我不是开玩笑。」

「……我一点也不坚强,我自己知道。」顿了一会儿以後,我无奈地答道。

「那你为什麽不乾脆哭出来就好了?干嘛一直忍着?」

「什麽?」我不解。

她看我的反应,先是愣了一下,似乎又思考了一番才又问:「你是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麽?」

「你的眼眶从你一开始讲话就湿湿的,一直以为你要哭了,还以为你是故意忍着的。」

……我真不知道。

听了她的话,我闭起眼睛用力挤了挤,这才发现,她说的、是真的。

可我只是苦笑:「我哭不出来。只是有点难过而已吧。」

我就这麽住进了语悠的家。

这间房子大得要命,在我搬进来以前,却只有语悠一个人住。那天晚上我才得知,原来语悠的父母早在几年前就移民到国外了──做了一年多的同学了,我居然连这都不晓得──语悠则是为了小苏,也就是她从当时就一直交往到现在的男朋友,选择不离开台湾,留了下来。

而我,我本来只打算借住个几天,就赶快在学校附近找个地方随便租下,却被她给挽留。

「小苏一个月才来住几天而已,我一直都一个人住好可怜,你要租房子跟我租嘛。」

语悠拉着我手晃呀晃的样子让我不自觉地微笑,尽管如此,我还是义正词严地要求着:「你真的要租我房子,所有的费用都要算清楚,不可以因为我们是朋友就──」

「我知道啦!」她笑嘻嘻的打断我,「从小到大我爸妈都告诉我,绝对不能让别人占便宜的。」

「那就好了。」於是我放心地答应了。

虽然之後,语悠跟我收取的房租费用,比合理价格还便宜不少,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总嚷嚷着「不然你就多做点家事就好啦」,我想着朋友之间算得太清楚也不是好事,就罢了;至少和语悠住在一起的我,感觉不会像过去住在你家时,总觉得亏欠你、亏欠阿姨很多,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似的。

这一次,我真的是以单纯的室友身分进驻罢了。

而当时的语悠和我都没想到,我这般随意地住进她家、成了她的室友以後,居然一住就住了好几年,甚至在她大学毕业、开始工作後依旧没离开;我们也就这样,逐渐成了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

生日的几天之後,我才看了语悠当天很急着要我读的生日卡片,然後发现,上头有着这麽一句话。

「我很少说这种话喔,但忻忻,我真的很希望我们能是一辈子的朋友。」

其实,就算语悠的卡片上没写的这句话,我还是能从我们认识以来的、这短短一年多里的相处之中,感觉到她对我这个朋友的喜欢。在刚认识的时候,她就经常主动联系我,尽管我个性很被动,她也不太介意;越来越熟悉之後,明明她在系上朋友也很多,只要有我在的场合,她总选择黏着我。

住在一起以後,我曾问过她,我明明不是一个特别的人啊,她怎麽会那麽想和我这个普通女孩做姐妹淘呢?交友广泛、人际关系方面很吃得开的她,在无名很流行的年代里,是那种网志浏览总人气破十万、每篇文章留言都二位数的人,身边不乏很优秀、很有魅力或很亮眼的朋友,这样的她为什麽会这麽缠着我呢,我还真的不明白。

「你不要总是那麽没自信好不好?」她听完我的话,捏了捏我的脸颊,「我就觉得你很特别啊。」

「特别?」我实在很难相信,「哪里特别了啊我。」

她思索了一会儿以後,握住我的手,非常真挚地细数着:「讲内在,你虽然成绩没有超好,个性也不是很外向,可是只要和你好好聊过之後就会发现,你脑子总装着很特别的思维。论外表,你也没有很平凡啊,去年舞会之後超多学长来问我可不可以牵线耶,我也是那天才发现,你只是不太打扮,而不是没长相。」

「……有你说的那麽好哦?」我看着这样的她,有点难为情地笑了。

「你哦!要是有自信一点,早就有数不完的人追你了好不好?超多人喜欢你这型的。」

如果你见过陈念薇就会知道,在她身边的人怎麽可能多有自信呢……我这麽想,可我没说出口,我只是好奇地问:「所以我是哪一型?」

语悠停顿了下,「笑里带着距离感的忧郁少女。」

「什麽啦。」

我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虽然好一阵子以後,她经常喜孜孜地对我说,她早看出我的潜力什麽的。

大二下、和你断了联系之後,过没多久,我便选择中断学业。

还记得,我在和语悠讨论时,跟她讲完我的想法,她沉思了几秒後便点头说了句「如果你真的没有很想念书,也很难负担学费跟生活费,就休学也没关系啊」,语气和眼神都充满着对我的支持。

而那时的我听完她的回答,恍神了一下,无法自制地想着,如果我是和你讨论,你肯定会一脸无所谓地回应我「缺钱不会跟我拿喔,乾脆不要打工了,不要浪费念书时间」,诸如此类的话吧……

我仍时常想起关於你的一切,尽管後来,我和你分离两地的时光,甚至多过於我们相伴彼此的日子。

或许,我对你的思念是一种不可能根治、只能控制症状的疾病──分离之始,是病症最严重的时期,而好一阵子以後,虽然发作的频率变低了,却还是没办法彻底摆脱它;又或许,思念是种可怕的习惯──我曾经听过一个说法,人们只要花上二十一天,不间断地持续一个行为,就能养成一个新的习惯,那时的我不禁这麽想:我花了三年养成爱你的习惯,得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戒除?

我一直都很想你。

思念的滋味,起初是浓浓的苦涩,可几年以後的我想起你的时候,心里却只泛起淡淡的甜。

明明理智晓得,导致我们决裂的对话,应该不堪入耳到让我无法承受,我才会就那样逃跑的……可当初我在和语悠诉说时,因为不愿意去细想,我只肯让语悠知道,我们之间的最後一句话,是你的那一句「我不爱你」;没想到日後,这句话竟也成了我脑中仅存的记忆──在那之後,从你嘴里吐出的,那些尖锐而充满攻击性的羞辱话语,最初让我疼得像要窒息、让我崩溃得逃离,经过好多年,我竟也忘得差不多了。

或许选择性遗忘是真的存在的吧?关於我们绝裂的那一天、关於从我们从相识到分离的那几年,不论当时的我曾因你而多麽悲伤,那些不愿意记得、也不敢再回想起的片段与感受,这些年来,都逐渐被我从记忆中抹去──忘掉了疼痛,你在我的脑海里,就只遗留了美好。

如果让你知道,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经常想起你来、而我每一次忆起你都仍觉得怀念,你会不会对我勾起记忆里那抹熟悉的笑,嘲笑我的傻?

其实我不傻,其实我也没有那麽痴情,其实逃离你之後,我也很想忘记你。

而我没有勇气告诉语悠这一点──我之所以用她的名字申办手机门号、之所以申请调职到她家附近的分店,而非继续在大学附近的那间门市上班,甚至,我之所以毅然决然地,放弃持续十几年的读书生活才能换来的大学生身份……这一切的一切,都有个背後的原因──我想躲起来,躲到你找不到的地方。

虽然,我根本就不认为你有主动来找我的可能。你是那般自我骄纵的人啊,要你为了挽回一段关系而主动求和,根本是痴人说梦。

所以其实,我并不是怕你来找我,我只是怕,自己会一直陷在等待的泥淖之中,无法脱身──如果我不尽可能地躲得远远的,我怕自己会不停地等待着奇蹟,不停地想着,或许有一天,你会感到懊悔而主动联系我、你会忽然出现在我眼前,而我们还有机会,能再回到从前那样的关系……

可你不会来找我的,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我只能躲。躲到自己能够说服自己的地步、躲到你就算真的想找,也找不到我的地步,这样,我才能彻底扼杀自己残存的期盼,也才能忘记你,开始新的人生。

然而,这几年来,我明明已经想尽办法躲到一个你找不着的地方了,却怎麽样也甩不掉心底对你的那一份情感──在我最懵懂青涩的时期、在自己未曾发觉的情况下,早已镶进自己心内,深入得让人无法割舍的情感──无论我有多想摆脱它,它始终如影随形,在每个相似与相异的情境,都让我想起你这个人。

我还是放不下你。甚至,我就连想利用别人的温暖来覆盖你留下的记忆,也做不到。

肄业以後,我被语悠半强迫地开了一个网志,随意抒发我的心情点滴。靠着网路的匿名性,我在名片档直白地写着女同志三个字,尽管没有任何图像,还是有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圈内人跑来留言,慢慢变得熟稔;有几个人甚至约我私下见面,在语悠的陪同之下,我们会一起赴约。

让人意外的是,聊了一会後,大多数人都能猜出我就是在网路上和她们交谈的人,而不是语悠。

「你讲话给人的感觉跟网路上很像。」她们是这样说的。

而语悠先前所说的话似乎是正确的,我的确没有自己原先想像的那麽差,和我见过面的人,有几个和我来往变得更密切,一阵子之後就告白了。

「这是因为你本人的外表有加分效果。」

又一个网友跟我告白之後,语悠帮我做了个让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的注解。

我应该高兴的吧、毕竟我似乎真的比自己想像中的还有魅力一点;可是,我真的只想交朋友而已啊,不想再被喜欢了,在那一次失败的经验之後──关於那位,我不知道是否该称为第一个女朋友的姐姐。

她是个穿着打扮看起来有些孩子气,声线和个性却成熟得很反差的人,而那时候的我,很肯定自己确实被她给吸引了,於是在她提出交往的要求时,我毫不犹豫地接受。

直到我们交往之後的第八天。

两个人约会完,她送我到家门口,说完道别的话语後,她的身子缓缓地向我靠近。我明白接下来将会发生什麽事,本来也不打算反抗的,这对於交往之中的人来说是合情合理的,我也知道;可直到我闭上眼,等待唇上即将落下的温度时,脑中竟浮现你的脸孔──下一秒,我的身体比我的理智还更快有反应──下意识地撇过头,我回避了她的触碰,她只亲到我的脸颊。

我不敢直视对方失望的表情,「对不起,我……」停顿了下来,不知道该怎麽说才好。

「没关系,我都知道。你还喜欢你网志写的那个人,对吧。」她顺了顺我的头发,微微笑着,眼神显得有些受伤,语气却如此温柔。

於是那天,我便提了分手。虽然很对不起她,可我也知道,这样下去只会亏欠更多罢了。

「干嘛为那种人守身如玉啊。」语悠听完我的叙述後,不屑地哼了声。

在我听到「那种人」三个字的时候,心里还是有股不舒坦的感觉,或许是回想起当年父母的尖锐话语了吧?可我知道语悠只是为我打抱不平,也就罢了,只无奈地笑着回答:「我才没有好不好。我只是觉得,想着别人、然後跟她接吻……这样对她很不公平。」

「你这笨蛋。」语悠叹气,微蹙的眉显现她的无可奈何,而後忽然伸手,一把抱住我。

我还愣愣地想,我看起来有那麽需要安慰吗,就听见语悠说:「果然还是没有感觉,真可惜。」

「什麽啊?」

「我在想,如果我能喜欢女生,就跟你在一起好了,你这小可怜虫。」

我用拳头轻轻击了一下她的背,哭笑不得:「这梗玩不腻噢。我真的很怕有一天我会被小苏宰了。」

──语悠曾不只一次开过类似的玩笑,对我说着「要是我是男生的话就会喜欢你了」之类的话语。

「为什麽不是说如果我是男生你就会喜欢我?」我还这麽问了。

「因为我没办法想像我喜欢上忧郁男,太恐怖了。」

她这麽说,还刻意演了个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动作,然後我们都笑了。

这些年来,我渐渐明白,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就像我对那个姐姐、就像语悠对我,就像我和你之间,无论是想爱一个人还是想不爱一个人,从来就不能随心所欲。所以你不爱我这一点,我从来都不曾怪过你,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所以後来,我也学着放宽心,不再苛责自己为何无法停止爱你、也不再质问自己为何过了好多年,都还是没能放下你。

反正我就是放不下你,我也不能拿这份感情怎麽样;又或者是说,放不下又如何呢?饭还是得吃,钱还是得赚,日子还是得过。或许这会被称之为成长,但相比之下,我更认为是一种接受──接受我们已经分道扬镳的事实、接受自己始终放不下的事实,并且,接受自己得继续走完这趟人生的事实。

而我与你分离的那些年,韶光荏苒,生活一直都过得风平浪静,所经历过的一切,几乎没在我的心上留下多少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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