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没过多久,学测成绩便出来了,一半实力一半运气,我考得比想像中还要好上非常多;也因此,自从收到成绩单之後,我就决定不再参加指考了。
在学校的最後半年,我过得开心多了,升高二之後就一直笼罩自己的那股阴霾,在成绩单出来的那一刻几乎被一扫而空。不得不承认,当时你的决定是对的,你让我无後顾之忧,全心全意准备大考,我也才能取得好成绩,这是反击那群伤害我的人的最好办法──看她们埋头苦干的样子,对比自己的轻松,已经郁闷一年多的心情,终於舒畅许多。
填科系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因为,要填国立的学校,我也许能上後段班的冷门科系,可是,我想要留在台北……就算学费贵上很多,半工半读的压力会更大,我还是想留在台北。最後,我填了台北某个私大的英文系,也很顺利地在个人申请的阶段就录取了。
五月中之後,我和学校请了长假;应徵上某间便利商店的兼职,排了很多班,省吃俭用之下也存到第一个学期的学费。
不太适应读书和工作生活的差距,前一个月左右,我回家都快累瘫了;虽然不如预想之中的情景──本来打算录取大学之後,空闲时间尽可能都跟你赖在一起的,结果只是被排班给填满──但我终於不用再亏欠你和阿姨更多,这对我而言,已经让我很满足了。
整体来说,大考结束之後的生活,我过得挺快乐的;只是,在暑假的时候,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件很小的事──那甚至称不上是一个事件,毕竟它没有起头也没有结尾,就只是一句话而已──可它却如同一根细针似的,笔直地刺入我的心脏,留下一个细小却深入的破洞。
只是个小伤口而已,一开始我是这麽想的,以为过一阵子就会好了;但在那一天以後,俗称特效药的时间,明明扎实地被涂抹在伤口之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那一块小缺口,却始终无法癒合。
升大学的那个七夕,我没排班,给自己休假一天──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可我就是很想在这一天,和你待在一起;就算我们两个的关系什麽也不算,那也无所谓,至少在这个日子,能看见你就好。
由於班表很晚才决定,我约你的时候,你跟我说你老早就排好行程了,和你那一票好友有个聚会。录取大学之後,我除了上班以外就没正事可做了,两三个月下来,我也常和他们碰面,跟大家也不算陌生了,所以决定跟你一起前往。
我们下午先去了KTV,疯狂地连唱了五个小时之後,众人还不想散,决定要去烤肉续摊;虽然不少人都嚷嚷着七夕烤肉超莫名其妙,可大家想破头也想不到,喝了酒的一大群人还能做些什麽,最後仍是顺着这个提议,到某个人家的庭院集合去了。买了一大堆食材和超多酒,为了热闹,四个烤肉架并成一横排,十几个人就那样围成一个大长方形;烤了快四个小时才差不多烤完,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
夏日的夜晚正凉爽,大部分人在KTV里就已经喝了些,出来外面之後又灌了一堆,醉得更严重了,整场的情绪正热烈,众人根本没有要解散的意思;没了食物可以吃,酒瓶也没剩几罐,大夥於是拿起空瓶子,玩起老套的真心话大冒险。毕竟是七夕,为了应景,大家问的问题都着重在感情方面、玩的大冒险也偏重肢体接触,几对情侣被还拱着讲一些私密的事情。虽然我听得面红耳赤的,很想找地方钻进去,但其他人显然乐得很,当事人居然也越讲越夸张。
我一直祈祷瓶口不要转到我们两个这里,可老天爷不保佑,终究还是转到我面前了;我们的规则是,让上一个受害者提问下一个人,要出题的女生看到瓶口指着我时,满脸失望。
「居然转到乖宝宝……」
我无奈地笑了下,他们总是跟着你一起戏称我是乖宝宝。
「好啦,我随便问喔,你交过几个了?做过了吗?」
嗯,这题目已经算是很「随便」了,可我还是很难为情地说:「我没交过……」
那女生听见这回答瞪大眼睛,「屁啦!你有没有这麽乖啊!」
全场都哈哈笑了起来,我只是尴尬地扯扯嘴角,「真的啦,我没有说谎。」
她不甘心地接着问:「不然好歹说一下你现在喜欢谁吧?我们认识吗?」
「呃,这个……」我不晓得该怎麽办,只能将眼神飘向左方的你。
你似乎接收到我的求助,才刚张嘴正要说些甚麽,坐在我正对面的阿晨就突然开口:「你们不要闹忻忻了,我帮她回答啦。」
在这群关系复杂的男女中,阿晨给我的感觉算蛮老实的,也是这群人之中,少数和我算亲近一点的人;虽然能一眼就猜出她大概是T,气质其实也没有特别阳刚,是标准的中性女孩。因为她的个性随和,男的女的都跟她挺要好的,阿晨也算是这个团体中的核心人物之一。「谁要听你回答啦」、「靠北喔耍甚麽帅」、「没人问你啦北七」……她一开口,众人的吆喝声就此起彼落,不再把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原本紧张的情绪因此缓和了些。
感激地看着阿晨,我笑了笑,阿晨也回我一个大大的笑,脸颊似乎因为喝了不少酒而红通通的。
「你们干嘛这样啦,我是真的要帮她回答欸。」
「回答甚麽啦?」
「真心话啊。你们之前不是一直在问我最近喜欢谁,现在要讲了,你们不听喔。」
听见阿晨这麽说,大家居然马上静了下来。
提问题的女生打破沉默,「所以?」
「忻忻。」
「蛤?」我还有点恍神,听到阿晨叫我,身体震了一下。
阿晨站起来朝我走近,蹲下来後,对我展开笑容,「我喜欢你。」
我听见众人倒吸了一口气的声音,这才发现,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到我身上了。
还在惊吓之中,我就听见你开口,冷冷地说:「阿晨,你不要闹我朋友。」
听见你的话,阿晨愣了一下,眼神变得严肃:「我没有在闹她,我是真的喜欢她。」
你看着阿晨的眼神,没再说话。
气氛变得十分诡异。
我低下头,不敢再看大家的反应,小声地说,「阿晨,那个……我,对、对不起……」
「哈哈哈哈……」阿晨突然笑出声,「我开玩笑的啦,你们也太好骗了吧!」
「北烂喔」、「干吓死我了啦」……大家跟着笑了起来,边笑边骂;我也笑了,却笑得很勉强──因为我总觉得,阿晨後面的举动才是骗人的。
这个插曲过後,我一直心不在焉,终於等到大家散会之後,我小跑步追上转身就要跨上机车的阿晨。
阿晨听见我叫她,身子转回来,先是对我笑了一下,脸又忽然僵住。
我发现阿晨的视线似乎不在我身上,不解地问:「阿晨……你怎麽了吗?」
「念,你现在是在不爽吗?」
听见阿晨这麽说,我回头,这才发现你居然站在我的身後。
你没有回答她,只是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拽到你的左後方挡着,力道大到我有些吃痛。
「你今天那话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的,对吧。」
阿晨看了我一眼,沉默了几秒,然後问:「你跟忻忻什麽关系?」
你的语气很不耐烦,「你问这什麽废话?她是我朋友啊。」
「是喔。」阿晨放心地笑了,「只是朋友那就好了。我本来很担心,你这麽保护她、又让她住进你家,搞不好你们其实是一对喔?」
听见阿晨这话,尽管知道你一定会否认的,心里还是泛起一丝窃喜。
我等着你的回答,「谁跟她一对啊」、「你有病喔,我有男朋友了」,我以为你会说些这类的话;可没想到,你只是冷笑了声,而後说了一句,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语。
「呵。你想太多了吧,以为全世界都跟你一样喔?我又不是同性恋。」
这一句话像是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脑袋被震得嗡嗡作响,不停回荡着你这句简单的叙述句,再也无法思考;後来你们讲了些什麽,我都没印象了。
「以为全世界都跟你一样喔?我又不是同性恋。」
我知道,你那一句话只是回应阿晨而已,不是对着我说的;可你那嗤之以鼻的态度,不加思索而坚决肯定的语气,都让我想到──倘若未来有一天,我终於藏不住我的心意,你的答案会不会也是如此?
你不可能喜欢我,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
即便如此,当我亲耳听见你那如此笃定的话语之後,我还是忍不住,在回程的路上、在机车後座、在你看不见的身後,无声流泪;正值炎炎夏日的凌晨时分,迎面袭来微风,本应令人觉得清爽,却因为脸上的泪被逐渐风乾,我只感觉有些冰冷。
这不是第一次了,我的爱情,总是还没开始,就被迫结束得彻底。
我还以为,过去曾经历的那些就是所谓的失恋了,当我喜欢的女孩交了男朋友,那种淡淡的哀愁,或许还加上一次名为死心的啜泣,我以为这些就是失恋。
如今我才知道,原来失恋,也可能是没有感觉的。
某个深夜,我在梦里回到那一天,又听了一遍你这一句我不是同性恋的宣言後,惊醒过来。关了灯的房间一片漆黑,除了从窗外洒进的月光以外,什麽也没有。我呆坐了几分钟,眼前的视线才变得清晰了点,你睡得安稳,我凝视你平静无波的脸庞,以为自己会觉得苦涩、会陷入悲伤的情绪里,甚至会矫情地掉个几滴泪也说不定,可我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心里有那麽一块,好像死掉了──本应该感到疼痛,却只觉得空洞、没有感觉。
盖好被子,我闭起眼睛,要自己再多睡一会儿,也就真的不费力地睡着了;隔天醒来,我像什麽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过我的生活,将这件事抛诸脑後。
我还是无法自拔地喜欢着你,可却又觉得,这份情感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