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读的那间高中,将资优班和非资优班的教室位置划分得遥远,似乎是为了要彰显出「两种人」的不同,资优班的所在位置像是学校里被孤立的小岛,一般学生根本不会经过;当非资优班的学生路过我们班级门口,来使用我们这一侧的厕所时,班上的导师还会用不善的眼光伺候他们,毕竟他们班级的邻近区域也有自己的厕所,要是特别路过我们这里,在老师眼中就是别有用心。因为这样的安排,也因为班级规范、读书风气、课程规划与个性差异等等问题,在学校里头,两种班级的学生就像活在两种不同世界一样,彼此之间几乎不会来往。
尽管如此,当时的我却经常会为了自己暗自欣赏着的、非资优班的某个女孩,在午休时刻特意跑去使用一般班级的厕所,希望能够多看几眼正在打扫那里的她──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和你是没可能相遇的。所以那一天,我虽然觉得你挺莫名其妙的,也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我猜想你大概是原本就喝了些酒、有点微醺,才会乱发神经,想闹一闹看起来一副笨拙的我吧;你不可能知道我这个人是谁、不可能认识我,也不可能会想再和我这种人有更深入的交集。
隔天,当我又去看那个女孩时,我压根没想到你会再次找上我。
「来找我?」
在我打算漫步回教室午休时,手腕忽然被一个人给握紧;吓了好大一跳,身子都震了一下,我转过头,看见站在我的左後方的你。
你对我挑了挑眉,我还来不及回应,你就抢先开口:「午休一个人很无聊吧?我陪你去操场。」
没等我回答,你就又拉着我前往目的地。
我其实不想再翘午休了。昨天回教室之後,因为中午没有休息到又喝了酒的关系,头真是昏得要人命,只剩几分钟的时间也不管,马上就睡死了;上课钟声响起之後,虽然同学有试图唤醒我好几次,我还是马上又昏睡过去,下午第一堂课整堂都在打瞌睡,被老师点名好几次,超级难堪……尽管心里是抵触的,面对强势的你,我却又不想示弱,不愿让你有机会可以用「果然是乖宝宝」之类的话调侃我,只好装作无所谓,再一次任由你拖着我走,跟着你到了操场,在操场和你讲废话,耗了整个午休,才终於回到教室。
隔天,同样的情形又上演、再隔天亦然……
一开始的时候,我不过是没有拒绝而已,我不知道你为什麽会对我有兴趣、为什麽缠着我胡闹?但我知道,自己对於耀眼的你并不感到排斥;然後渐渐地,我忘了原先自己之所以会走到那个区域,是为了看某个女孩,後来的我,只是为了等你走向我、等你握住我的手,强势地丢出那句命令般的「我们走吧」。
当时的我们都聊了什麽呢?你还记得吗,那些无意义的话语?其实我也都快忘了,毕竟全是些不太重要的事情……
刚认识的那个月,我几乎没说什麽话,除非是你存心要笑我是个乖宝宝的时候,我才会积极反驳你,不然我就只是听着认识很多人的你,讲着整个学校、或是你的校外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的八卦而已。你给我看他们的照片,说某男和某女在一起但最近劈腿了;某女怀了小孩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某男却说想娶某女当现成老爸;某两个女生装得很要好的样子但其实全世界都知道她们不合,就只有她们俩以为彼此装得很成功……你一边说着,我大部分会尽力附和着,该笑的就笑,可悲的就露出同情的表情;有时我会恍神,你便耻笑我,说我需不需要带课本来看算了;少数时候,我会管不住嘴巴,说出可能有点奇怪却是我的真心话的看法,以为你会不屑一顾,你却大声赞好。
那样不谈心只谈别人的事的日子,我不觉得很难负荷,唯一让我觉得难以喘息的只有这一点──个性看似不秀气到有些粗鲁的你,却不知为何,比一般女孩更喜欢亲密的肢体接触。
一开始只是抓着我的手或简单地挽着我,可到後来,你甚至会牵起我的手,不只是那种小女孩们玩闹着甩手的力道,而是坚定的紧握;在我想扳开的时候,你也不肯放手,像幼稚又调皮的小学生,明明知道我想甩开就故意握得更紧了些,脸上是恶作剧成功的神情。
有一次,我忍不住你为什麽要这样,你只是说:「我就是喜欢牵手不行吗?你害羞啊?」
理直气壮又有些挑衅的态度,让我忍不住反驳,「有什麽好害羞的,随便你啦。」
嘴上这麽说着,却没勇气再直视着你。撇过头看向远方,总觉得好像听得见你偷笑的声音,余光还能瞧见你翘着嘴角,心情异常愉悦的样子。
我原以为,面对你这种看起来什麽事都干、什麽事都见过的,所谓的「坏学生」,我可以很轻易地对你说出「其实我喜欢女生,所以你不要这样」之类的话──可直到我的脑海里浮现「我是不是该开口提一下这件事」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好害怕你知道这一点之後就不会再这样和我相处了。
我不想要这一切改变。被你拉着走时,能感受到手腕上有着专属於你的微凉温度;你总让我措手不及,习惯性勾住我脖子把我往你身上拉;你牵住我的手,一向冰冷的你的手心,因为和我相握而渐渐变得温热的感受……因为你的这些举动,心池漾起一次次的涟漪,悸动的感觉如此清晰。
起初还想安慰自己,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你是众人都认可的大美女,任谁都会因你而心动吧、过一阵子就好了吧……可这样的肢体接触,即使天天都在发生,几个礼拜下来,触电般的感受却没有改善的迹象,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我很清楚,如果我不坦承,根本是用朋友的名义,在汲取这一点一滴全是虚假的甜蜜……我知道这样子不好,对你不应该,可我却开不了口,只是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一切里──那毕竟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和喜欢的人如此靠近,要我亲手斩断这一切,实在太过为难人了。
还没来得及好好理清我和你的关系,更棘手的问题便接踵而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许多人耳熟能详的谚语;然而,把这句话铭记在心的自己,却从来都不曾想过,当极端的赤与墨相遇相融,最终的它们将会成为什麽样子?连问题都未曾思考过的我,却在遇见你以後直接得到答案──谁的颜色比较深,就会渐渐盖过另一个,不论本质有没有改变,外表看起来就是那麽一回事;也就是说,和你逐渐变得亲近的我,以世俗的标准来看,学坏了。
可说实在的,是我真的改变了吗?还是说,其实过往的我,从来就不曾以真面目去生活过?关於这点,我始终想不通;唯一能确定的是,我的人生,因为你,从此撕裂成两半。
从朋友开始。
午休不睡觉,这种事情其实不太严重,毕竟有些同学也会到图书馆或空教室念书、一起讨论,所以我总是一边跟老师说我去念书、一边又跟朋友说我去散步免得被抓包,自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可我忽略了,你身上独有的气味。
从高一到高二,感情一向很亲密的朋友群突然说有事要讨论,那时的我没什麽感觉、没想过我会是那个被围起来讨论的对象,等到我发现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时,已经来不及逃跑了。
「林、忻、忻。」
「呃、大家怎麽啦?」
看着这四个人的神情如此严肃,我有些不安。
双手忽地被这群人里头和我最好那一个,小依,给握得紧紧的,我猜她是被这群人给派出来的。
「忻忻,你老实说,你最近中午到底都在干嘛?」小依眯着眼这麽问,一脸怀疑。
「我不是说了吗,去散步啊……」我斟酌了一下措词,「跟朋友去。」
「你居然有了外班的朋友?」她很惊讶。
是的,她是这麽说的,外班,某种高举自我地位、排外的说法;以前的我并不觉得这个词汇有问题,此刻听起来心里却不太舒畅,不晓得究竟是因为我骨子里那份不想被分为乖学生的不甘在作祟,又或者我只是舍不得你被她们给贬低。
可我只是静了几秒之後,小小声地回答:「最近刚认识的……」
我还是不敢发脾气,在这群人心中,我的形象始终乖巧顺从,而她们其实也都是和我相似的人。
我才刚讲完话,我们之中最安静、个性最沉稳的那个便突然开口:「离那种朋友远一点吧。」
我还来不及多说什麽,她就又补了一句:「你可能没发现吧,不过最近这阵子我跟你靠很近的时候都闻得到你身上有一点点菸味。每天跟那种人在一起,老师总有一天会找你去办公室的。」
想要帮你说话,却找不到立场解释,我只是闷闷地答了声:「好啦。」
她们是为我好,她们说得也没错……我试图这麽说服自己、让自己接受她们的说法,但没什麽成效,胸口还是闷得很。
那一天的午休,我想去找你,却又害怕朋友的责怪,最终选择留在教室。已经习惯午休不睡的我丝毫没有睡意,原本打算用午休时间来复习上午的课程,可我一个字也看不进眼里,完全无法集中在书本上,思绪总不受控地飘去其他事情上头。
不过将近一个月,我却觉得我们的默契已经好久了。我今天没去找你,你会不高兴吗,虽然我们其实没有亲口约好?我希望你不高兴吗,希望你也在乎我吗?还是,我希望你如我所想的一样,把我当成逗起来反应很有趣的乖宝宝罢了,我不去找你,你也无所谓,这样我才能赶快从这陷得太快、又越来越深,却不可能得到回应的喜欢中抽离出来?我想抽离吗,还是我根本就不想也做不到,只想这样默默喜欢你就好……
我就这麽转着笔,一直想着各种无解的问题,直到钟响。原先在睡觉的同学一个个醒过来,本就清醒的也站起来活动筋骨;我还没回魂,只隐约觉得教室里有点闹哄哄的,耳语声比平常还多了许多。
「不好意思,帮我找一下林忻忻。」
直到听见你那好听的嗓音,我才回过神,惊讶地抬起头,也才听见同学们耳语的内容。
「那个不是陈念薇吗」、「她怎麽会来我们班啊」、「是来找忻忻的」、「忻忻哪里惹到人家了啊好可怕」……世界突然变得奇吵无比,好想大吼一声要她们不要再吵了、起身出去找你;可胆怯如我,只是握紧拳头,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好似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同学的异样眼光。
然而世事不尽人意,我听见小依有些咬牙切齿地叫着我的名字:「忻忻,你过来。」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抬起头,起身,战战兢兢地走到教室门口。
仅一百五十公分的小依仰着头,狠狠地瞪着你;在我记忆中的,小依一直是个活泼的可人儿,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实在让我很不知所措。
偷偷瞄了你一眼,你也面无表情,冰冷得让人心生畏惧。
「怎麽了?」我拉了拉小依的衣摆,轻声询问。
「她说有事找你。」小依死死盯着你,没有看我一眼。
於是我才看向你,怯生生地开口:「怎麽了?」
「你刚刚怎麽没来?」你看着我淡然地问,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你细长的假睫毛微微颤动着。
小依冷哼了声,「我不是说了,我们跟忻忻说不要和你这种人来往。」。
「是吗?因为她们这样说所以你就没来找我?」你的语气变得和脸上的表情一样冰冷,看也不看小依,双眼始终直直锁在我身上。
尽管万般不愿,我还是只能稍稍点了头。
你的嘴角勾了起来,笑容里却没有一丝温度:「资优班的学生还真高贵。好啊,随你便,就当我不认识你吧。」
你转身就要走,我慌了,想都没想便急忙抓住你的手腕。
见我这个举动,小依很不满地出声:「忻忻你干嘛?」
「我──」
还来不及把话给说清楚,钟声就响了。
你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说:「你有话要说就跟我走,不然就乖乖进去上你的课。」
我瞥了一眼小依皱着眉的模样,不敢再看她,咬了咬下唇,「我,走、走吧……」
听见我这样说,你被我握住的手甩开来,反牵住我,强拉着我直直向前走。
而我不敢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