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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亲爱的朋友大家晚安安,我是DJ罗小云,欢迎你们又锁定中广流行网罗小云时间这个频道。现在是星期四晚上八点十二分,明天就是端午节了。我刚刚才从下雨的车阵中拎着热腾腾的肉粽赶到现场,这回儿虽然满室充满着粽香,但我却还上气不接下气喘个不停呢。所以先让我们听一首跟我现在心情一样的歌,周华建的《风雨无阻》。』
「给你我的全部,你是我今生唯一的赌注‥‥。」茂胜随着收音机FM调频网流泻的音乐跟着哼唱着这首周华建的歌。
『听完周华建的风雨无阻,照例又到了我们观众的心情点播时间。今天要来点播的是在高雄当兵的林班长,他要点给在台南芦竹沟的影芸小姐。林班长要告诉影芸IWILLALWAYSLOVEYOU,我愿当你的终极保镳。
OK,就让我们来听这一首由惠妮休士顿主唱的IWILLALWAYSLOVEYOU。罗小云也祝福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茂胜边听着惠妮休士顿激昂澎拜的歌声,边想着从Discover频道看过的热带地区的长羽鸟那样,为了试图得到配偶的欢心,而把美丽的花瓣和某种甲虫绚丽的翅翼衔来把巢穴建得漂亮亮的,等完成後还摇摇摆摆地欢叫着配偶来欣赏这个效果。
在茂胜眼中,影芸甚至比日月还要光辉灿烂,他以为能像看透水晶般那样把影芸看透,其实不然,因为影芸好像总是顾忌着什麽,任凭茂胜如何费尽心思取悦影芸,总是觉得影芸好像怕着什麽!
不过,茂胜有信心,影芸是爱他的没错,风的流向总也会改变的。
恋爱,也使得向来郁闷低沉的茂胜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神焕发ˋ心满意足的神态。
相隔百多公里的一对情侣‥‥茂胜与影芸,平时除了书信鱼雁往返连系感情外,茂胜不时还会写信到电台去点歌,另外茂胜都会特地选在营区福利站的公共电话亭CALL影芸。
因为同样热恋中的营区福利站DJ小陈,准会拨放适合他自己热恋心境的情歌自娱。
总在第一声电话铃声未响完那瞬间,就能听到朝思暮想的她的声音。款款情深的千言万语,诉说不尽缠绵叠牵的情意,几乎燃烧了那条台南到高雄的电话线。
而经常隐隐约约回荡在她们耳际的音乐也是IWILLALWAYSLOVEYOU这首情歌。她最爱听的情歌之一。所以自然也成为她俩的定情之歌。
「林茂胜班长忙啥麽啊?」住隔壁房间的辅导长端着一壶茂胜早就闻到香味的咖啡进来。「要不要来一杯啊。」
茂胜向辅导长敬过礼答好後,便从抽屉拿出马克杯。
辅导长在倒咖啡时瞄了一下茂胜桌上的东西。「哈哈,『黑坩仔装酱油』看不出来喔,你这大情圣也要写情书啊!」
「哈哈,辅仔你就别糗我了!」茂胜一个转身马上把信盖起来。「你还不是常常半夜关在房间写情书,我这只不过是见贤思齐而已。」
「唉!这你就不了解辅仔罗,」辅仔拉过去茂胜坐的椅子坐下,似乎没有马上要离开的样子。
「她老是嫌我当军人没出息,如果再不多写几封信,以後你连咖啡都没得喝了。像我们这样和相爱的人相隔异地,尽管我们在这里掏心掏肺将相思快递寄过去,企图让对方知道我们人虽然远在他乡,但心却一直停留在对方身旁,但到底还是不够啊!你知道吗?」
「辅仔怎麽了,你不是快结婚了,怎麽说的好像要兵变失恋似的。」茂胜把咖啡凑近鼻子闻闻。
「你也知道我们最近就快论及婚嫁了,但是恋爱的结局不是婚姻,只有循环,就像窗外的黄金葛那样转来转去,缠来绕去。」辅仔语重心长地说。
「像拍结婚照啦ˋ选喜饼啦ˋ选喜帖的,我都没有办法按照预定的日期参与,也没发表意见的机会,她现在几乎天天跟我在电话里吵架,有时候还被骂得很难听咧!」
「辅仔也怕老婆喔!」茂胜一口喝光咖啡,点了一根菸。
「不,不,不,话不是这样说,就算现在要叫我拿枪上战场都敢了还怕她吗,辅仔是好男不与女斗,让她的呦。」
「喔,那辅仔以後不就是准五星将军了。」
「嘘,拍马屁不打草稿,以为这样我就会让你放荣誉假喔。」
「不,我没拍马屁,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娶了一个母老虎般的恶妻,辅仔知道吧;交响乐之父海顿先生也娶了一个恶妻,她甚至还把老公写的乐谱拿来包东西,这辅仔也知道吧!」茂胜做示再向辅导长要了一杯咖啡。「辅仔,所以我才说你是未来的准五星将军啊。」
「你这家伙,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哈哈哈。」辅导长会知道才有鬼,只好又倒了咖啡给茂胜堵他的嘴。
「辅仔要回去打拼了,你也加油啊!不要像排副一样叫我伤脑筋啊!还有,没事快去睡觉吧。」
辅导长起身才走到门口,「林茂胜班长,有空帮我看着排副一下。」
「是。」
辅导长离开後,茂胜拉回椅子又开始给影芸写信,直到守在大门口的安全士官来通知。
「报告班长,逾假的排副又喝得醉醺醺回来了。」茂胜才把信放进抽屉离开。
茂胜才到大门口,手拿着五七步枪的卫兵已指着摊座在营舍外芒果树下的排副给他知道。
茂胜慢慢走近排副身旁。
排副发现有人靠近猛地抬头,用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看着茂胜。
看到排副这种神情,茂胜知道现在说什麽「天涯何处无芳草」「下个女人会更好」这一类的话,对排副来说都无济於事;茂胜也不奢望排副会主动告诉他什麽,除非排副自己想说,否则是问不出所以然的,这会儿只有酒精才是排副他最好的精神支柱。
所以茂胜支开跟来的安全士官後,他就在排副旁边席地而坐,然後从口袋摸出一包压扁的白长寿自己抽起菸来。
「林班长,有菸都自己抽啊!」茂胜抽到第二根菸时,排副这样问他。
「不错嘛,还知道我是谁。」茂胜边说边递一根菸给排副。
然後沉默又迅速笼罩整个黑夜,只有夏夜惯有的虫鸣ˋ蛙叫咭咭哇哇偶尔传来。
「林班长,还记得一个月前在海防班哨对你讲的事吗?」
「记得啊!」
「我後来跟连长说过了,可是却被连长狠狠臭骂了一顿!」
「对不起,是我出的馊主意害了你,我很抱歉。」
「不,不,我不是在怪你,我那天本来就打算告诉连长的,只是一时缺乏勇气,不过因为你说那才是男人的挑战啊,我才有勇气跟连长摊牌。」排副把才抽一半的菸拧熄又跟茂胜要了一根,茂胜知道排副可能要说很久,索性把菸放在地上。
「我甚至还欺骗了你!」排副在点火时说。
茂胜沉默的吸烟,没说什麽。
「你不介意吗?」排副转过头来看着茂胜。
「谁没有不想说的秘密呢?那是很自然的事啊,排副你就别介意了。」茂胜耸耸肩膀说。
「还记得你问我她有没有男朋友一事吗?」
「排副说她没有不是吗?」
「我说谎了,她不是没有男朋友,而是有一堆男朋友!」排副停了一下,好像在考虑要不要再说下去的样子。
「其实,她是小镇里一代佳人KTV的伴唱公主,每天得为了生计周游在不同的男人之间。那天,我是跟三连的王排副去那里唱歌认识她的。」排副说到这里布满血丝的两眼突然亮得出奇。
「然後我们要买单的时候,她说身体不舒服,希望我买她钟点出场。我认为反正聊得很投机,而且学校的老师不是教过『助人为快乐之本』吗,所以我就带她出场。你知道吗,她还自己开车咧,是白色HONDA--ACCORD喔,所以我们就让她先送三连排副回去他们班哨。」
说到这里排副忽然想站起来,可是大概酒精作祟的关系,一连起身了两次都又立刻摊坐了下来,後来还是茂胜扶着他的肩膀,排副才算站稳,然後左晃右晃颠到另一棵树下就又坐下去。
「送三连排副回去後,她问我可不可以陪她去海边走走,她说好久都没看海了,所以我就带她到我们班哨范围的海滩看海。」
茂胜从地上捡起一粒熟透的芒果,然後用随身携带的万用刀剖开一半递给排副,茂胜自己就先吃起来。
「在海滩上,我们说了很多话,她说是因为父亲经商失败欠下钜额债款的关系,所以她才骗家人说要到外地都会区的大公司上班,其实是在这个海口小镇做伴唱小姐。她也说常常会遇到很恶劣的客人对她灌酒,然後对她的身体揩油,可是只有我似乎跟别人不一样,不会让她难堪,甚至还陪她看海。後来,我几乎天天去找她,然後带她出场;偶尔她也会翘班陪我出来散心,其实是她想为我省点钱。」
茂胜觉得才吃半粒芒果很不过瘾,还意犹未尽的吸吮着手指残留下来的芒果汁,最後索性拖下鞋子,用鞋子丢树上的芒果,然後赤脚踩在沾有露水的草皮上捡起芒果,还有鞋子。
「我以为这就是恋爱了,林班长你说呢?」
「这芒果很甜喔,排副你要不要再来一个?」茂胜故意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但是,等我们移防过来高雄,部队部署妥当後,我连忙跟连长请假去找她。谁知道那KTV的少爷竟说她好几天没上班了!林班长你知道吗,我要去找她前一天还打电话到KTV跟她联络过的喔!唉,整整等了她三天,整整喝了三天闷酒,她整整三天都没去上班。後来,我每遇放假就去找她,一连几次,我都是带着今天可能会见到她去,然後又带着失望的醉意归营。其中有一个常帮我换毛巾的少爷说他看不下去叫我别傻了,我并不是她第一个这样拍拖的阿兵哥,更不会是她最後一个拍拖的男人,死心吧!」
茂胜发现地上的一包菸几乎都被排副抽完,就叫站在营舍门口偷窥的安全士官去帮他再拿一包菸来。
「这次放假,我又去等了两天,第三天才回台中老家。刚刚临收假前我又去找她,这回竟然让我碰到她了,因为她刚好要回去领钱。我当然赶紧把握机会问她为何逃避我?你知道吗,她竟然说除非我能拿出五百万为她还债,不然就别阻挡她赚钱的一片孝心!在那瞬间,我有一种被全世界遗弃的感觉,不,是背叛!我原有的生活被摧毁殆尽,而新的生活却被我屏除门外,往後的日子再也不会一样了!」
一阵脚步声,从营舍东门渐渐传来。茂胜寻声望去,看到传令兵正急急忙忙跑过来,茂胜遂起身往传令兵而去。
「报告班长,连长请你带逾假归营的排副过去。」
然後茂胜便叫安全士官跟传令过去把排副架起来,往连长室而去。
「是不是所有看来美好的爱情,都会遭到天妒?」排副最後回头望着茂胜留下这一句话後,他就哈哈大笑起来,在一张哭丧的脸中展现笑脸,看起来更是悲戚。
茂胜还是没说什麽,只是看着地上一堆排副留下的烟蒂,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排副这抹笑所代表的含意,是排副失望至极的苦笑,是没有路可选择的茫然。
两道刺眼的光束笔直射过茂胜的脸上,旋即又转个弯往右而去。茂胜定睛一看,原来是宪兵队的吉普车正绕过营区外围的芒果树往连上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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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来排副被关了一个月的禁闭,在排副孤单幽闭在禁闭室狭窄的空间中忍受孤独的折磨期间,茂胜奉命去探望了他一次。
茂胜临离去时排副交给他一张纸条,上头写着苏东坡的悼亡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然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茂胜举起手中的纸条,撕成千百张碎片,然後单手一扬抛向天际,让千百张碎片随风飘逸,向着後头禁闭所内孤单的排副,做最後的叮嘱:「珍重!」
这深深的叮咛彷佛传送到百里外的台南,当千百张碎片掷地时,就如这飘落满地的碎纸,是排副碎成千万个碎片的心,掷地有声。
「珍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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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副再回来时,他那头时髦的长发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所有新兵刚入伍才有的大光头。他的日子,果然如他最後所说的再也不会一样了,因为他主动请调金门,他要离开让他丧心的故乡。
「我将於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的精神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茂胜心里想着徐志摩的这句爱情金句。突然跟着联想起「麦迪逊之桥」这部电影,那份一生只有一次的真爱,不也只有短短四天吗?比起来,排副他算幸福的了。
爱情动人之处,就在於它让人无法为所欲为,许多人总会在惆帐和遗憾中注定和自己心爱的人擦肩而过,又在失望与悲伤中找寻到自己的方向。这个问题看似无聊,可却是生命中必要的沉思,也唯有持续的深思,才能验证爱的真谛。
影芸的学长一样。
排副也是一样。
茂胜自己更是一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