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诵完一遍经书,琢磨着时间准备离开,她走出佛堂,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石英表,公车还要一些时间才到站,她於是索性到寺院里绕绕。这里是百年古寺,虔诚,乾净,放眼望去尽是落了旧叶,生了新芽的菩提,白墙灰瓦熏染上淡淡的檀香味,格外舒心,她其实不信佛,只因逝去的父母在这里找到信仰,所以她替他们延续,她吃素只因不喜荤食的腥味,外人只道她清心寡慾,上佛寺不仅只因从小被迫,养出来的习惯。这些,都只是一部分的自己。
其实她没说过,这里於她来说有种无法抗拒的熟稔。
愣神到一半,被一个匆匆忙忙的小沙弥撞了一下,那孩子顶着圆溜光亮,不住地向自己道歉,她不说没关系,只轻声问道脚边这些从畚箕里洒落的花瓣从哪来的,孩子懵懵懂懂地指了路,她看去,只见着一堵一堵围墙。脚步有些停不下来,突如其来,直觉告诉她什麽正等着自己,那感觉又像是寻根,回溯所有她曾记忆过的,答案可能就在前方。
这是一棵怒放的树。坚韧繁华,一朵一朵的木兰花像点着的烛台溢满枝头,没有半分妖冶,只温柔清冷的寒意。望着那些花,心里油然而生莫名的酸涩,委屈,浓郁强烈,腐蚀着她的心口。那种求而不得的苦痛,像等候了千年万年,舍不得死,却不得不舍,她自己都害怕。视线模糊之中,一人走来,她才意识到,原来早已泪流满面。
那是个男人,眉眼清远温柔,穿着灰白的袈裟,脸上亦是错愕与动容,仿佛披星戴月地赶路,就只为了来到她眼前。
众人皆道他是真没有半丝杂念,无心可倾,惟一上心的便是寺里的一棵木兰,小时师父与他说过,前世今生同木兰有缘,欠了债就得还,他不问来由因果,天天浇灌,日日拂拭,好些年前替它从自个後院里换到外头的空地时,无意发现土里埋了一个木匣,上头的金属开关是锈到不行了,一扳就坏,里头躺了张泛黄的纸笺,手掌大小,居然和寺里抄写经书的纸质无二,褪了色的墨迹,绘有盛放的木兰花,题字,若有来生。
无倾认得,那字迹是出自己手。
於是他开始等待,有意也好无心也罢,戒律清规早如浮云,师父圆寂之前道,有一日他终究会离开,他注定要为了一个人还俗。
同样的眉眼,半分未变的神色,那一场春光乍泄,人生若只如初见。
而今,终是相遇,几百年来的轮回穿越,或许就只是为了赶上这一趟交会。那是一种释怀却空虚的笃定,一看到对方,就知道是他。一眼望穿秋水,一时二人无话,是见过彼此的,但不是在今生,或许在彼岸花海,或忘川河畔,奈何桥头,三生石前,轮回井口,或那处檀香缭绕的佛院,朗朗读经声里,木兰花有了灵性,化成了精,无意相逢,谁动了凡心,谁又仅止於礼。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上一世他以为爱众生亦是爱她一人,因此那些後悔莫及的,他必须用此生来偿还。既然无法两全,那便予她成全。
而这辈子,终於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