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殿下,陛下正在里头,不可唐突啊,请允许奴婢先通报吧。」
「本王要进去观书,岂是尔等奴婢可以阻拦的?让开,本王亲自面圣便是。」
门外一阵骚动,过了不久。
「咿呀--」
就在光义将要得手之际,门被开启,一阵脚步声渐渐逼近。
赵光义不得不停下动作,李从嘉也赶紧握住腰带,收起敞开的两襟。
但见来人穿金服紫,打扮得风流儒雅,竟是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花季少年,翩翩走来。
少年抬头,乌黑的如瀑长发披垂,星眸慑人,身上带有一股寒梅芬芳。
花蕊夫人是五代十国之花,名扬天下的大美女,容姿端丽,千娇百媚。而今那名少年的气质,竟与花蕊夫人无异。
李从嘉注意到的,却不是这点,他兀自心想:「这少年想必是个贵族,为何眉宇间有股英气,与元朗特别地相似?彷佛元朗再世一般。」
那名少年见到两人,先是对赵光义鞠躬,作揖,「参见陛下。」
接着,一见李从嘉,先是一怔,神情复杂,而後自个儿歛起面容来,爽朗一笑,「这不是陇西郡公先生吗?久闻先生大名。」
好事竟被打断,赵光义虽然恼怒,却不敢对德芳发脾气。
好久以前,由於花蕊夫人被元朗赐给了光义,花蕊夫人不堪受此辱,竟在晋王府中上吊自尽,这件事始终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赵德芳本为元朗与花蕊夫人所生,光义每回只要见到德芳,便想起花蕊夫人,当真舍不得杀,却又不愿让他握有权力,他才安排下属四处造谣,谎称八贤王已离开京城,事实上,德芳在光义的安排与照顾之下,生活甚为优渥。
赵德芳深知赵光义甚爱花蕊夫人,因此对他特别愧疚,也就有恃无恐,他不愿看到李从嘉被欺侮,凉凉地问了句:「陛下今日雅兴,特邀李先生到此览书同游吗?」
赵光义被问得尴尬,心虚答道:「侄儿所言甚是。贤侄也至此读书学习吗,真有上进心。」
德芳嫣然一笑,偷偷看了衣衫不整、发鬓凌乱的李从嘉一眼,心中已经明白,方才馆内发生何事,外头奴婢又为何频频阻挡。
他道:「既是来看书的,做什麽与李先生如此接近?各看各的也罢,何必把人家压在身子底下呢?」
这话说得光义哑然,便兀自离开一步,放了李从嘉。
德芳道:「陛下,德芳往日无法与李先生交游,甚是抱愧,今日有幸得遇,望请陛下成就良缘,赐先生与德芳在京内同游。」
胆敢抢他的人?
赵光义虽然内心不悦,依旧和颜悦色,「贤侄要求,朕怎会不允许?去吧,你们好好交游一番,吃了什麽好吃的,见到什麽好玩的,别忘了给朕知道。」
「微臣遵旨,若是陛下繁忙之余,还没忘了侄儿,也请陛下恩准侄儿一同出行了。」
「这是自然,贤侄这麽孝顺,又活泼可爱,时时在朕心尖儿上,朕哪有一刻敢忘了你呢?」
德芳见到赵光义居然答应放人,心里高兴得很,「谢陛下成全,陛下万岁万万岁万万岁。」他巧笑倩兮,望着赵光义,赵光义竟脸红了,果真是拿德芳特别没办法。
而後,德芳便光明正大地带着从嘉,自崇文馆出去。
※
「李大人,您终於安全了。」
出了皇宫,来到汴京的街头,德芳转头,见李从嘉没有抬起头,便问:「李大人,怎麽了吗?」
李从嘉缓缓抬起头,泪水早已爬满他的脸庞。
德芳没多说什麽,仅仅是体贴地拍拍李从嘉的背,把李从嘉靠在自己纤瘦的肩膀上,搀着他,缓缓地走。
在这麽热闹的街道上,与对方并肩而行,李从嘉道:「王爷殿下,真对不住,微臣想起与某人一块儿逛街的那日,原是乞巧节,也是微臣的生日。只是那人如今已经去世了。」
那时的李从嘉还很讨厌赵元朗,无时无刻都想离开他,不敢信任赵元朗,也讨厌被赵元朗牵住。
良久,才缓和了情绪,从嘉答谢道:「殿下,多谢您。」
直到近距离看见李从嘉,他才暗暗吃惊,那张漂亮的鹅蛋脸,还有丹青描绘般的眉眼,哭过之後,竟显得特别清亮而楚楚可怜。
德芳流露出少年人特有的羞涩,摇摇头道:「没这回事。本王虽不明白陛下为何盯上你,但只要有本王在,便不可能让他得手。」
语至此,他叹息道:「本王的母妃,本是太祖陛下的爱人,却被当今陛下用卑鄙的手段强取,才会……!」他咬了牙,凄然道:「本王绝不允许悲剧再度发生。」
李从嘉忽然为这少年打自心底感到悲哀。他还这麽小,又瘦弱,双亲就已经死去,日後又要寄居在赵光义的篱下,未来要是发生更大的波澜,抵挡得住吗?
李从嘉才在担心,德芳就眨了眨一对凤眼,笑着说:「李大人,往後如若你又被陛下为难,请一定要告诉本王,本王必定尽心襄助。」
德芳无所畏惧的模样,打动了李从嘉。他回应道:「殿下,微臣早已是破败之身,您不须为在下担心。倒是殿下还年轻,凡事须多加注意。」
从小到大,就只有他的母亲花蕊夫人这麽关心他,就连父亲赵元朗,或是伯父赵光义,都不曾这样对他说过。李从嘉的温柔,让德芳羞红了脸,他吃吃地说:「那个……谢谢李大人的关心,呃……」
李从嘉不解德芳为何结巴了,「嗯?」
德芳一脸盼望,道:「李大人,我可以叫你的字吗?」
这话一时之间让李从嘉反应不过来。
德芳紧接着说:「本王可是认真的!大人,您让本王太喜欢了,本王想与您亲热一点,又怕踰越了规矩。若是此言能成,日後,您便尽管叫我德芳,咱们以平辈相称,可好?」
想起已经仙去的元朗,又见到德芳与元朗的眉目如此相似,他不禁动了情,便展露笑颜,好似冬日暖阳般,道:「这是微臣的荣幸。德芳,我字重光,不嫌弃的话,日後便依你的意思吧。」
随着李从嘉的答覆,德芳的双眼睁得老大,也跟着展露笑容,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重光,我以後都可以这麽叫你吗?」
李从嘉点了头,也亲密地称呼他:「王爷……不,德芳,以後还请多多指教了。」
称呼改变,德芳的态度也越来越热络。
他挽紧李从嘉的手,「重光,我今天第一次认识你,却觉得你好像我的家人一样。」
「啊啊,真是太好了,」德芳笑眯眯地说:「能认识重光,今天真是好日子。」
一声声「重光」,听在李从嘉的耳里,既亲切又感伤。娥皇与嘉敏,都称呼他李郎,而这声重光,从来只有赵元朗叫过,如今,则又多了一个人。
「元朗,我能与你的小儿子相遇,相知,你在天之灵,也会感到高兴吧?」
还有人能开口唤他的字,这让李从嘉打从心底感激而甜蜜,同时,也加深他对赵元朗的思念。
※
元朗死後,李从嘉深深明白,在这大宋,自己早已没了容身之地,数度想寻死,在认识赵德芳之後,李从嘉的人生却有了转机。
在那之後,德芳总是喜欢到郡公府上打扰。
起初,应门的婢女们总是奇怪,心想老爷怎麽会有年纪这麽小的访客?
随着德芳来访次数愈发频繁,竟与李家为数不多的仆人们越来越熟识,还常常向他们讨东西吃。
就算赵元朗在世,德芳也很少得到父亲的关心。德芳认定赵光义是杀死他母亲的凶手,尽管憎恨,人在屋檐下,却又不得不低头,所以他只能继续对赵光义和颜悦色,否则大宋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赵元朗生前与李从嘉交游甚笃,又与他一样,曾受赵光义迫害,且同样不喜欢赵光义,还特别关心他,这让德芳对李从嘉特别有好感,於是时常到李府打扰。
对於这点,赵光义虽然知道他的踪迹,倒也没刻意阻止。
他们的生长背景十分相似,都是「长於深宫妇人之手」,德芳来找李从嘉一块儿弹琴,德芳能唱李从嘉新填的词。
他们有时一起到花园里品花、捉蝶,有时一起在凉亭中品茗、吃瓜。更多时候,德芳向李从嘉说些快乐的回忆,很多是关於他与大哥德昭的事,却也曾面带婉惜道:「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就是妈妈跟哥哥,他们两个人是我生命的全部,可是,妈妈被陛下逼死了,哥哥也被陛下逼死了,就连爸爸……可能也是陛下……唉,我看,下一个就是我了……」
每当此时,李从嘉总是深深抱住德芳:「别乱说,你不会死的,陛下很喜欢你,他会保证你的身家安全。」
李从嘉不认识赵德昭,只知他是元朗长子,本应是太子,却意外身死,无法继承王位。从德芳的叙述,李从嘉感觉德昭与元朗的个性简直一模一样,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李从嘉也想起哥哥李弘冀,他的个性与烈祖一个样子,骁勇善战,工於心计。
还有弟弟李从善,像是烈祖与父亲的个性折衷,善带兵,也工於诗书。
至於自己……
李从嘉告诉他:「德芳,让我继承南唐的王位,从来都是个天大的错误,是老天开的玩笑,我的哥哥还有弟弟都非常优秀,只要他们还活在世上,南唐至今都不会灭亡的。」
他深知自己简直与父亲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同样怕事、懦弱,只醉心於音乐及文学,却不懂得生於帝王之家的子孙,该做什麽有益於社稷之事。
「如果能让我重新再活一次,这次,我会好好振作南唐的,我不会再让宗庙毁於他人之手。」
德芳偶而也说起赵元朗的事,却支离破碎,恐怕是因为他很少与赵元朗相处。
李从嘉感到很可惜,他甚至比德芳这个赵元朗的亲生子,要更了解赵元朗的事。
好多次,李从嘉差点脱口而出:「你爸爸不是这样的人。」但他终究忍了下来,他怕德芳知道,自己与赵元朗竟是这麽熟稔,会是奇怪的事。
而且,再怎麽回想,李从嘉与赵元朗之间,尽是些风花雪月,这些又怎能告诉德芳?
与德芳相处的日子,让他想起以前在南唐,与父亲一同渡过的岁月。
只要看着德芳的侧脸,想到德芳是元朗的骨肉,李从嘉就更加疼惜,把德芳当成捧在掌上的一颗夜明珠,总是喂他吃府里最好吃的点心,送他府中最漂亮的衣服,哪怕自己穿得都没那麽好,待他也从不怠慢。
这让德芳更喜欢,并信任李从嘉。
好几次,他差点脱口而出:「重光,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汴京吗……只要我们两个一起,不论哪里都可以去的。再苦的生活我都能忍,我只想跟你一块儿,相守一辈子,你愿意麽?」
可是一想到赵光义时时都在监视他们,他自己的府邸中,以及李府中,到处都是赵光义的眼线,他就说不出口。
他虽然也怕死,但他更怕的,却是李从嘉的死。
好几个夜里,自李府开开心心地回到家以後,他洗过澡,陷入酣睡,就梦见有人带信来告诉他:「陇西郡公死了!」
接着,他便策马冲进宫中,为李从嘉收屍,跪在李从嘉的屍身前,仰望着赵光义那淫贱的嘴脸,愤怒地指控他:「是你,你这个浑蛋!杀死我爸爸,我妈妈,我哥哥,杀死我所有的家人,却又留我痛苦独活,不愿意把我给杀了!」
「毁了我的一生,囚禁我,把我当成妈妈的替代品,作你牢笼里的金丝雀,如今,连重光也杀了……你这种人,凭什麽作大宋的皇帝!快把我爸爸、妈妈、哥哥,还有重光给还来,你这卑鄙小人──」
接着他便冷汗涔涔的醒来,大不乐意地继续过窝囊的一生。
他心里憋屈又愤怒,可他只是个有名无实的王爷。
这悲惨的一生,他没有余力去改变。赵光义弹指间,能让他灰飞烟灭,他能怎麽办呢?
※
一日,二人独处,至京城近郊出游,德芳见四下无人,貌似安全,终於情不自禁地握住李从嘉的手,深情款款地望着他,说:「重光,总有一天,等我长大,有钱了,有我自己的党羽,我一定要把你接出去,让你永远待在我的身边。」
尽管这样忽然表示爱意,李从嘉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番话还是让李从嘉愣了一下,他发现,德芳的确是元朗的儿子,这句话就像是元朗会说出来的。
李从嘉不愿告诉德芳,他一辈子都不会掌权,而是半开玩笑地说:「德芳,我也想把你留在我的身边。虽然你的年纪都能当我的孩子了,可是,要是你是个女孩儿,我也会喜欢上你。」
「重光一点都不老,看起来还是这麽唇红齿白,跟你在一起,令我如沐春风……」德芳急忙安慰李从嘉,直到他忽然理清李从嘉刚才说了些什麽,才跳起来,一脸不敢置信地摀住嘴,「重光,你是说,如果我是女孩,你想娶我?」
不经意的一句话,竟引得这麽大的反应。李从嘉迟疑地点头,毕竟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重光,是这样吗?」
德芳露出欣慰的表情,搂了上去,紧紧抱住李从嘉的腰,埋在他的胸前。
平常往来的人还没这麽多,就在德芳抱着李从嘉,不曾放开的这段期间,过路的人忽然多了,走过去的速度奇慢,又特爱摇头晃脑、四处乱看,这让李从嘉羞得要死,只有德芳自己没看见,所以不害臊。
後来,说起这件趣事,德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是这种反应,李从嘉更是不知道自己当初怎麽会说出这种亲狎的话语。
这件事造成的最大影响,就是附近的人都觉得,李从嘉有了小女朋友。
听闻李从嘉可能「文定」,大众衷心祝福李从嘉,这件事也被一传十、十传百,那一阵子「风声鹤唳」,每个人一看到李从嘉,就是道贺,吓得李从嘉大门不出。
李从嘉可能与小姑娘结婚,这件轶事,一时间,在百姓之间蔚为风潮,甚至成为说书的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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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春去秋来,李从嘉的生日将至。
李从嘉才刚下楼,就被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吓得魂不附体。
却见朴素的客厅,一夜间变得气派万千,不但添置家具,金烛台上全部点燃了红烛光,显然被精心布置了一番。
「啪啪啪啪啪--」
掌声持续良久,婢女们齐声高喊:「恭贺老爷诞辰!」
德芳已经在楼下,穿戴得特别精致,见到从嘉,也一边拍手,一边喊道:「重光,生日快乐!」
还记得以前在南唐,每逢七夕,宫中就举行大型的七夕晚宴,大肆庆祝一番。看似乞巧,本意在替李从嘉办一年一度的生日宴会。
到了汴京,接近七夕,嘉敏会开始缝制新衣、制作糕饼,尽心尽力给李从嘉庆祝。
去年,李从嘉与赵元朗一起度过七夕。李从嘉推托,却被赵元朗命令,穿着女装上街,真是说有多丢脸,就多丢脸……
如今,物是人非。以前帮他庆生的人,现在竟然没有一个还在世。
大厅被笑声充满,原先就点满烛火的每一处,更加蓬勃生辉。
总管道:「老爷,今晚我们安排了一场表演,还邀请王爷殿下同欢,请一块儿坐下欣赏。」
两名婢女上前,把李从嘉与德芳请到摆满美酒与美食的桌子前坐下,周围有四名婢女手拿羽扇,为二人搧凉。
笙竹乐音响起,婢女们轻飘飘地飞过,穿着红、蓝、绿、紫各色罗衣,不断转圈,像一朵朵盛开的花,半挽在臂上的披纱,在半空中飞舞,交织出美丽颜色。顿时间,一幕幕过往,在李从嘉的眼中呼啸而过。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尽管婢女们的身段沈重,动作笨拙,嬉闹时还会不小心勾到彼此的脚,比不上窅娘的曼妙舞姿,弹奏的音乐也没有娥皇的琴声好听、歌声没有嘉敏的悦耳,但是面前的舞蹈还是让李从嘉满意,无疑是自己与娥皇在南唐一起整理出的〈霓裳羽衣〉。
婢女们还在跑动,纱绫仍在飞转,红烛灯火摇曳,婢女倩笑。德芳看得目不转睛,赞叹,拍手。
伴随着悠长绵密的筝音交叠,在喜庆的气氛中,一股不祥的预感,在李从嘉的心底油然而升。
李从嘉把这场舞的每个细节都看了仔细。
他想用他的一双眼,尽可能记下眼前的一切。
这一部陪伴了他将近一生的歌舞,这次,可能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曲。
「重光,醒醒。」
「是时候到宫里去了。」
「--嗯?」
不知胡琴咿咿呀呀拉了多久,婢女们给她搧了多久的扇子,曼妙的舞蹈又持续了多久。
当李从嘉被德芳唤醒之时,他正趴睡在德芳柔软芬芳的大腿上。
他浑浑噩噩地起身,能闻见身上的葡萄酒味儿有多浓。面前杯盘狼藉,金杯中还盛着未尽的酒液。婢女们正在收拾,舞蹈已然不复。
德芳忧心忡忡地搀起李从嘉,面有难色地解释道:「王宫的使者特地前来接你进宫,参加七夕晚宴,说陛下想见你。这是圣旨,你不能不接。」
还沈浸在梦境中的李从嘉,霎时清醒过来,神色大变。
「若是你不去,只怕会发生更不好的事……」
德芳语末,充满绝望。
「如果陛下要刁难你,尽量忍气吞声,不要惹他生气,好吗?」
德芳还在李从嘉的耳边叨念着,语气煞是担心。
门外,停着一辆显眼的轩车。
车夫站在车旁,一见李从嘉,立刻鞠躬道:「小人恭候郡公多时。请大人速速上车,陛下正在宫中等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