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龙床上,有李从嘉熟悉的气味。就连睁开眼,对李从嘉而言都稍嫌吃力。他身上穿着单薄的缎绸,伤口缠着绷带,药膏发出沁人香味儿。
李从嘉张眼,见到赵元朗坐在边上读书。
「重光,你醒了?」
赵元朗卷起书,一看,李从嘉尽管脸色苍白,但已无碍。
「你放心,知道你在这里的人,只有朕和太医。」
赵元朗老早猜到李从嘉的心思,旋即向李从嘉解释。
李从嘉松了一口气,「微臣多疑,深感惭愧。」
赵元朗摇头,「怎麽会?重光,别想太多。朕想真心对你好,你就别再戒慎恐惧。」
「朕不会让你背负恶名。我们之间的事,全是秘密,直到永远,这样你还害怕吗?」
直到醒来之前,他仍以为自己是赵元朗的禁脔,如今局势大变,若是点头,岂不等同他愿意继续与赵元朗偷情?就算不说出去,自己难道不觉寡廉鲜耻?岂不是承认君臣不伦与南风癖好?
赵元朗说:「你的伤口好不容易处理妥贴,接下来还需御医看管,好生调养个把月,否则伤口可能有变,朕已为你秘密安排好起居事宜,你就在东宫住一会儿,康复了才回去,若有人问起,朕能处理。」
李从嘉微笑道:「感谢陛下,然而东宫毕竟尊贵,本为太子起居之处,微臣鄙贱,不宜逗留。」
赵元朗蹙了眉,「别再推辞了,假如你离了朕的眼皮底下,又出事,朕可对不起周嘉敏。」
李从嘉不理解他为何说到小周後。赵元朗回答:「周嘉敏已经为了你,自刎而死。」
这话来得突然,李从嘉一阵哑然。
赵元朗见李从嘉的模样,於心不忍,伸手揽他的身子,轻轻抚摸李从嘉的背心,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兀自哀恸。李从嘉察觉失态,自元朗的胸膛上起来,道:「陛下,臣不配您拊爱,您的隆恩,臣粉身难报。」
赵元朗低头看着李从嘉,「你若真作此想,就住下来养伤,算是朕请求你了。」
对此,李从嘉终於点了头。
赵元朗踌躇一会儿,心想,李从嘉想答谢他,有什麽难的?喊他名字,别再叫他陛下,便是了。元朗却始终开不了口,一旦想启齿,便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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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宴射一事以後,赵光义更不敢与赵元朗对话。
每日的早朝,赵光义总是望向陛下,而赵元朗对於赵光义近日来的作为再也无法忍受不,索性不理会他。
平时最有意见的晋王,居然什麽话都不说,这几日宫里便传,素来感情最好的赵氏兄弟感情失和。
周嘉敏的死虽使他惋惜,若是赵光义持续折辱李从嘉,赵元朗只要看不见,也拿他没辄,毕竟弟弟的个性如何,他这亲兄心里明白,但赵光义却出手,有意杀伤李从嘉,赵元朗实感这不该饶恕。
然而,若是赵元朗晓得,原来那深可见骨的一刀,竟是李从嘉自己刺的,他竟如此丧失求生意念,宁死也不愿意活,不晓得他当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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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御医妙手调理,尽管李从嘉伤口匪浅,经过一旬,已经痊癒,却在心口留下一道骇人的伤疤。
与此同时,李从嘉已生离开的念头。
一日上午,李从嘉在御花园的静谧角落休憩,赵元朗身着紫服,没有戴冠,只束发,找到了李从嘉,便走了过来,面上颇为悠闲。
李从嘉起身,向他作揖,便提离开一事。
「也好。」赵元朗没有慰留,这使得李从嘉松了一口气。「但是,重光……」赵元朗说:「自从你住在这里,朕与你虽然接近,实际上却甚少往来,现在你要离开,寡人很难过。好歹再留一晚,让我们好好聚一聚?」
这请求微不足道,也合乎常情,李从嘉便一口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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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宫娥端了温酒进来,恭恭敬敬地放下,就退了出去。
泡在镶嵌着绿宝石的浴池中,赵元朗迳自先喝了两杯,面上已显红润。
今晚一过,李从嘉就会离开皇宫,依照李从嘉的性子,还有宫中对他的议论,看来,以後他也不会再有住进来的一天。
赵元朗想道:「朕一直以来,是如此珍惜、渴盼他,这一旬以来,却甚少与他交谈,如今,他却已然要离去……」因此不住地怅然、可惜。
「打扰陛下。」
心思已然沈下的赵元朗,被这嗓音唤醒。回过头来,他向门的方向道:「为何还如此拘束?快过来。」
李从嘉抿抿嘴,仅拿着一条毛巾,遮掩羞处,便走了进来。
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李从嘉在赵元朗身边浸下,不解地望他,「陛下怎麽一直看着臣下?难道臣下有任何失礼或不足之处?」
透红的脸颊,纤细的骨架,赵元朗还是在水里半隐半现的身材曲线。
赵元朗摇头,咽下一口唾沫,「不是,是朕看着你,不知为何,看得痴了……卿须见谅。」
这一夜好说歹说也是道别,怎能如此轻薄?赵元朗克制下来。他发现李从嘉坐得有点远,问道:「爱卿并不失礼,就是紧张了些,这是怎麽回事?」
李从嘉道:「微臣以往都让婢女服侍,今回还是第一次与同性一块儿入浴,难免有些紧张……」
李从嘉的目光飘向赵元朗结实精壮的身躯,再回头看自己的身材,感到有些惭愧。他很少见赵元朗把头发放下,今回有幸一暏,阳刚中带点不做作的阴柔。
赵元朗笑了笑,「这里有一对玉杯,你我各一杯,咱们君臣尽兴,三杯黄汤下肚,也就不紧张了。」李从嘉没有推辞,先为赵元朗斟酒,才倒自己的杯中份。自己也开始喝,喝着喝着,神态逐渐改变,放松了,便与赵元朗聊开。
说着说着,李从嘉枕在赵元朗的怀中,已是一脸迷芒,半阖着眼,喃喃自语道:「娥皇,嘉敏,是我对不起你们……」
赵元朗虽然吃醋,露出不悦之色,但也只是柔声安慰道:「重光,已经仙去之人,就让她们安息,莫再惊扰,这会阻挠她们投胎转世。」
李从嘉泡在热水里昏昏沈沈,喝了酒迷迷糊糊,泪眼婆娑地看着赵元朗,微微点了头。赵元朗才被这无意间的挑逗勾引住,李从嘉居然已经靠着他睡着。
赵元朗摇了摇李从嘉的肩膀,「重光,醒醒。」李从嘉却只是抱着他,阖着眼。
赵元朗叹了一口气,苦笑着将李从嘉带上岸,送回房间。
他见李从嘉有醉态,便帮他披好衣服,带他进被窝。良久,他想离开,却只是坐在床边,不忍心挪动脚步。
这已是李从嘉在皇宫中留宿的最後一夜,赵元朗心想,就算什麽都不做,只是看着他入睡,也无所谓。
赵元朗俯下身,抚摸那张入睡的鹅蛋脸。
「重光,这些日子可真苦了你,但你可曾知道,你也是这麽折磨朕。」
这时,李从嘉睁开一对明亮的眼,平静的神情,哪像是醉态。
没想到李从嘉醒了。
赵元朗一愣,脸颊发烫得紧,庆幸自己接下来的话还没出口。
他心想:「真是的,我不过是一莽夫,怎麽会想对他说这些花前月下的事情?」
此刻的李从嘉,一抹优雅的淡笑停留在容颜之上,深情地望着赵元朗。
「元朗,谢谢你。」
赵元朗一慑,一时之间无法思考,颤抖而低沈地说:「--重光,能再叫一次,朕的名字吗?」
李从嘉开口道:「元朗。」
赵元朗再也克制不住,就在床铺上抱住李从嘉,吻着他的颈子,拨开他宽松的衣襟。
「嗯、唔嗯--」
李从嘉并无反抗,只是任由赵元朗对他动作,时而被挑弄得发出声音。
围着床畔一圈淡紫色的罩廉,在一阵骚动下振开。李从嘉与赵元朗的身子交叠,缱绻缠绵……
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
今晚,是李从嘉在宫中留宿的最後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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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观星术士,向来预测神准,颇富盛名,竟预言赵元朗不久後就会驾崩,还扬言,若此预言一年不中,皇帝可将他打入天牢。
为此,宫中人心惶惶,全国不知所措。赵元朗励精图治,人民怎麽舍得他驾崩?
宫里增设禁卫、巡逻,御膳与宫中下人,试毒滴水不露,绝不让恶徒有机可乘。
赵元朗本人却不以为意。
曾经,当他登基不久之时,有一次游行,当时全京城的男女老少,皆夹道欢迎,忽然,一枝羽箭呼啸而过,差点要了他的命。
民众吓得半死,禁卫下令封街,将所有百姓列为可疑之人。
然而,赵元朗不但阻止禁军的行为,甚至大剌剌地站出来,指着自己的胸膛,说:「哪个人对朕有意见的,就朝这里再射第二箭,朕是男子汉,绝不会闪躲!」
当然,没有第二箭射来。而後多少年过去,也不曾再有类似的行刺。
赵元朗是连暗箭都不怕的男人,又怎麽会畏惧道士的危言耸听?也就始终不放在心上,照样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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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花蕊夫人为达官显贵们表演,吟诗弹琴,众人无不赞赏。
散会以後,已是入夜之际。却见早已与元朗疏离许久的光义,带着酒壶,在走廊追了上来,口中喊着:「大哥!」
赵元朗回过头来,光义立刻来到他面前,喘了一会儿。
元朗看着他,其实心里对光义,早就没什麽生气了,只问:「光义,有什麽事,想跟为兄说?」
光义现出酒壶,搔搔头,虔诚地说:「大哥,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这麽冷淡,实在让我很难受。咱们兄弟之间,难道都没有商量的余地吗?大哥,给我个机会,让我把话说开吧。」
光义才跑来,脸都胀红了,说话时还颦着眉,让元朗看了,觉得特别不忍。赵元朗心想,他这当大哥的,怎能以小人之心来对待手足?於是点了头。
「为兄的确不该为难你,我们很久没有喝一杯了,这就找个僻静的处所来彻夜长谈罢。」
赵元朗的答覆让赵光义很是高兴,他露出欣慰的笑容,凑前一步,勾着赵元朗的肩膀。
赵元朗不大习惯,「这麽黏腻做什麽?」
光义道:「哥哥,说句体己话,好久没有和你在一起……我实在是……想你了。」
元朗闻言,笑了笑,揉揉他的头发,「都已经是大人了,还这麽爱跟哥哥撒娇,行吧,今天一整晚,都会好好陪陪你,有什麽想说的,都告诉大哥吧。朕一辈子都是你的大哥。」
元朗语毕,两人相视而笑,光义心里颇觉安慰,两人便同行,移步至寝室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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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夜凉如水,晚风萧瑟。高耸楼台已成李从嘉的寄托心灵之处。
他登高望远,举头,却见一颗始终横亘在夜空中的明星,今晚吊诡地闪烁,而後向下陨落。
李从嘉一慑,不知为何,竟有种不祥预感,油然而生。
「元朗,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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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窗敞开,微风频送,京城的月夜沧桑。
赵光义手燃蜡烛,两人隔着光照生辉的红烛,相对而坐,互执酒觞,殷懃劝酒。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不只夫妻如此,兄弟也是如此。
赵光义平时最黏哥哥,今夜更是忍俊不住,不断缠着他说东说西,要不是赵元朗知道赵光义是他的亲兄弟,理解他的性子,或许会对来人有所防备。
夜深了。
元朗白日里公务繁忙,如今喝酒,开始浮现睡意,话越来越少。
光义以为元朗喝茫了,趁机问道:「哥哥,今晚你开心吗?」
赵元朗点头,眼皮已显沈重,道:「光义,时间晚了,明早我们都得上朝呢,你该回家睡觉了。」
光义却不从,反而继续问:「哥哥,你觉得跟我在一起比较快乐,还是和李从嘉好呢?」
赵元朗被问得清醒了,神色奇怪道:「你怎麽想这麽问?」
「不行吗?」光义神色没什麽不妥,彷佛这只是个无心的问题,无伤大雅。元朗却显得十分踌躇。
「光义,你和重光在朕的心中占不同的位置,无从比较。」赵元朗这麽回答。
听见「重光」二字,光义大不乐意,表情丕变。
赵光义原以为哥哥喝醉,口风会变松,想不到还是一样戒慎,对此,他很失落,但也不敢继续挑战哥哥的权威,只有笑盈盈地继续将酒注入元朗杯中。
「光义,我醉了,这杯喝完,就不能再喝了。」赵元朗坦然道。
赵光义也知道此酒甚烈,已喝了几巡,受不了也是正常的,他还希望元朗再醉一点。
赵光义抿了嘴,道:「哥,你知道我为何介意李从嘉吗?」
元朗摇头。他还想问,李从嘉究竟有哪里值得光义讨厌,他洗耳恭听,静待光义解释。
光义道:「一直以来,我从不介意别的女人,也不认为她们蛊惑圣心。任何女人,只要是我想要的,你都会送给我,这表示在你心里,我还是比她们重要。」光义道。
尽管这话听来有些刺耳,但赵元朗没有否认。他的确从年轻以来,就不太把女人放在心上。
「只有李从嘉--你看不惯我杯葛他,阻止我去伤他,就连你锺爱的花蕊,都能送给我了,为何却阻挠我取区区李从嘉的妻子作妾?」
「为何仅仅我要杀他,你就动这麽大的肝火?为了一个李从嘉,这麽多日子以来,你可曾笑脸迎我?」
听完,元朗脸色一变,厉声道:「李从嘉好歹位列公侯,官可服紫,朝廷配他宅邸,付他官俸,他是我大宋的官吏,是我赵元朗的人,不是你赵光义的人,除非朕死,否则你不能爱杀就杀,想动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