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乔这个人物於我十分陌生，光是晓得他六十出头，还写小说。蔡韶笙就向我匆匆说明，没有详细介绍。他拿过奖，倒不知道写什麽类别的小说？我在念书期间会上图书馆或书店，看了不知道多少本的小说，完全不记得有印象在架上看过这个作家。这一想，我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读小说，过去一段时间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到了台北车站，刚巧马上有一班火车开往南澳，会在瑞芳停靠，我仓促买好票，到月台不久，火车正好慢吞吞地停下，突然一堆人拥过来，都要上车的。周遭各种气味，月台内的不明臭气，最多是人气——闷的汗水的味道，後面的人差不多是贴着前面的人挤上去，在背後热烘烘的，不很舒适，好在车上空位不少，我钻出去坐下，就抱紧公事包。并不敢发呆，十分注意广播报站名，怕过站了。
到了瑞芳，已经接近傍晚。前面大概下过雨，月台边缘好几块水迹半乾，地面看上去灰答答的。我没有到过这里，以前坐火车经过，就清楚月台的样子，其余模糊。火车站内倒不太有什麽特别，普通的车站样子，一出去，阶梯下左边停了几部计程车，再外面的四周楼房围着车站前方一片大广场。也说不上形容，对这陌生的地方感到一种奇异，一方面也是因为要找人，心里紧张。
我赶紧拿手机，按照蔡韶笙之前的叮嘱打电话。
那头嘟——嘟——嘟——长长的铃声响半天，忽地喀嚓一声，一个略沙哑，低的男人声音响起来：「……喂？」
我咽下口水，忙道：「您，您好，请问是阮乔先生吗？我是，是出版社——」
那声音截掉我的话：「——过来。」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边就挂断了。我呆站在原地，很有些莫名其妙，又不知所措，左右看看，当然不会有人可以问。我只好听对方的意思，直接过去。蔡韶笙另外在手机上存了地址，在一条明灯路上。
我问了人，车站广场外面那条马路就是明灯路。这沿路都是房子，都不算高，差不多五六层的楼，大部分出入口对着马路，一楼用来开店。我努力认门牌，因不熟悉这里，花了一点时间，走过几个路口，看见一幢六层楼的公寓，它旁边不远有一家便利商店。阮乔住的公寓就在这里。公寓一楼是一家补习班，这时间门外走廊闹哄哄的，许多家长过来接送孩子，老师跟家长们搭讪着说话，没人注意到我。
我找半天，才找到通往楼上的大门，是在旁边过道的里面。我走进去，铁灰的大门紧闭，一面的墙上是一排的信箱，另一头装有一部对讲机。阮乔住五楼，我按了电铃。
过一下子，突然听到短促的哔一声，旁边铁灰的大门开出一道缝。我愣了一下，又看看对讲机，才推开进去。这里倒是有电梯。上去五楼，电梯门一开，左右两个门，我走到右面那一户，按铃。
等了一阵子，就听见外面人声汽车声，反而这整幢公寓静悄悄的。电梯一直没有动，楼道上也没有谁上下。我忐忑不定，犹豫着是否再按一次门铃，或者打电话……里面的门突然打开了！开一半——我眼睁睁地望着那露出来的一张脸，十分瘦削的，透着青苍的白。上了年纪的男人的严刻的脸。那一双眼睛看人也看得很严厉。
我感到好像被看穿什麽，僵了一僵，嘴里道：「您，您好……」
他朝我打量几下，一面把门又拉开，他头顶花白，身体瘦长，在他这个年纪，身高看上去还是非常高。那头发整洁，衣着乾净，白衬衣西裤，我原以为他这样孤僻，大概会十分邋遢。我忍不住要一直盯着他看，大概惹他不高兴，那眉头皱起来。
我忙又道：「我是出版社的人，您是阮乔先生吗？」
他不答，反而问我：「你叫什麽名字？」
我顿了顿，答道：「赵雪。」
他道：「单名？」
我道：「……是。」
他看看我，道：「等一下再来！」就砰地关门。
我呆住，想要再按铃，又怕惹怒他。拿不回稿子的话，我无法交待，便没有办法，只好先离开。重回楼下，补习班外头倒是安静了，学生们大概都进去上课了，从玻璃门望进去，前台只有一个年轻女孩子，她正在讲电话。
天色渐渐暗了，对面楼房的外墙看上去灰朴朴的，高挂的招牌一个个亮起来，彩卷行，火锅店，旅社……再过去，一家小吃店的黄色招牌灯光雪亮，在里头熬煮的锅炉冒出白烟一缕一缕跑出来，挟着浓郁的卤肉香味慢慢把它拢住。
我现在身上并不是没钱，也不是不饿，还是站着不过去。
补习班里面的年轻女孩子打完电话了，正朝着外面看。我不好意思，连忙走开，就到隔壁的便利商店，在里面用餐区的椅子坐下。不知道要等上多久？应该告诉蔡韶笙一声，然而刚才打过电话，手机电量立刻掉得厉害，我担心後面阮乔打来的话，到时没有电，就不敢用。
我在这里呆坐，後来实在忍不住，就买了一瓶水。
差不多半小时过去後，突然公文包里传出一阵铃响。我急忙拿出手机来，一看，是阮乔的号码。连忙接起来：「您好！」
「过来吧。」他说完，立刻挂断。
我赶紧回去公寓楼下，按了两下电铃，他并不开门，只是回话：「看信箱。」
我怔了一下，就掉过去，半天才找到对应的信箱。这边灯光暗，隐约还是看出有东西。我伸手进去掏，摸到一大本的什麽，不敢用力，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是厚厚的牛皮纸袋，我打开看了一眼，袋子里装着一大摞稿纸。我抽了一张看看，上面写了字，正是阮乔手写的小说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