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明,二十年前那场意外……」
褐色短发里掺杂着点灰白色,坐在南耀明对面的男人已经步入了耳顺之年,但是说话间,一字一句还是铿锵有力。
原本褐发男人是来谈公事的,但是每次公事谈完之後,总要跟南耀明话起家常来。
「不用再说了,婉真现在也没事,而且身体愈来愈好,」南耀明在这里停顿了一下,让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只是……婉真她前几个月发生了点小意外……」
虽然年幼时发生的那件事让南耀明对寇允佑的观感有些降低,但婉真终究还是平安长大,况且当时他们许下的诺言,南耀明也是亲耳听见。
虽然现在这个年代早就不流行甚麽娃娃亲了,但是对有着古板观念的两家人来说,这个承诺──即使只是两个小孩的童言童语──听在他们耳里,在心里头还是占据着一些重量,算的了数的。
听到南耀明欲言又止,这次换坐在对面的男人激动了。
「……小意外?婉真……婉真怎麽了?」
南耀明重重叹了口气,说道:「婉真病倒了,昏迷不醒,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醒来了,转过好几家医院都没用。」
「这……这可怎麽办才好?允佑他……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他怎麽可能会知道?我连你都没讲,怎麽可能去跟他讲。」南耀明顿了顿,然後说道:「只能祈祷婉真赶快醒来,不然我怕允佑伤心。」
气氛顿时沉默起来,南耀明看着褐发男人,他是寇允佑的父亲,寇家的一家之主,寇尚贤。
南耀明其实知道南婉真中间有几次断断续续的醒过来,情况有在逐渐好转,只是故意把病情讲的严重点,就是想看看寇尚贤的态度如何。
顺便看看寇允佑那小子的态度如何。
南、寇两家虽然一家经商、一家从政,但从南耀明爷爷那辈就世代交好,现在寇家的态度,或者说是寇允佑的态度,决定了两家是否还能继续有交集下去。
寇尚贤此时站了起来,他决定先连络上人在国外的寇允佑,跟他讲这个坏消息,在看看接下来要怎麽打算。
「耀明,今天就先谈到这,我先去联络允佑这小子。」寇尚贤说完就走出南耀明的书房。
看寇尚贤的态度,情况有点不乐观啊……不过怎麽样都好,说不定就是因为二十年前的意外,种下了甚麽隐疾,才会害婉真现在昏迷不醒,照这样说起来,寇家也得负起责任才对。
只要事关儿女,做父母的就会开始不理智起来。
南耀明现在就是把错都往寇家身上推,好让自己心里能舒坦点。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然後立叔走进了书房,每日都得向南耀明汇报有关婉真的病况。
「老爷,小姐的病情还是一样,只是早上有醒来一下子。」
南耀明看了管家一眼,眼里满是不信任。
「立叔,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吗,为甚麽这房间里摆满了赝品?」
「老爷,您说是嫌麻烦……」
「另一个原因呢?」
「另一个原因是,年轻的时候被朋友骗……」
「对,当时我太傻,被朋友骗,只是现在,居然就有一场骗局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上演!」
南耀明也不跟管家多罗嗦甚麽,拿出一袋牛皮纸袋就往桌上一丢,示意管家拿起来看。
难道被发现了?小姐装病的事情?
冷汗从立叔额头流下,他以为他们骗过了所有人。
难道是那个医生出卖了他们?
立叔拿起牛皮纸袋,撕开上头的胶带……
不、不会的,南耀明应该不会查到那边去才对……
他拿出里头的资料出来看,上面写满了有关皇兴昊的资料,包括身高体重,年龄兴趣,就读哪间大学,出身自哪里……全都一清二楚,甚至还有几张他进出医院、待在南婉真病床旁的照片……
南耀明用力拍了桌子一下,力道之大差点把这张用了有五、六年的桌子打垮,「你跟我说这是专业的看护?这一看就知道是个乳臭未乾的死大学生!说,这小子是谁,从哪里找的?」
立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还好不是装病的事情被发现。
至於皇兴昊的事情倒也简单,两人明天就离开医院,他这边准备好的演员递补上去就完美无缺了。
「回老爷,这是小姐的朋友……」
南耀明在立叔还没讲完前就摆摆手表示他不用说了,「总之,赶快把人给我换掉,谁知道这小子会不会色慾薰心,对婉真做甚麽见不得人的事?」
然後南耀明起身,在立叔离开前就走出了书房。
忙了一整天的寇允佑躺在饭店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他凝视着上头螺旋状的花纹,一圈一圈像是要圈住他的思考。
「六天、还有整整六天啊……撑过这六天,就能回到T市了……」
似乎是看到累了,眼睛开始泛起微微的酸楚,寇允佑乾脆地闭上双眼,睡意顿时铺天盖地袭来。
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洗澡,不过今天没流甚麽汗,不洗应该也没关系──
铃铃铃铃!
电话铃声突兀地在床头柜响起,一瞬间打破了房间内浓重的寂静。
灌了铅的眼皮显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象,他用尽吃奶的力气睁开眼睛,而天花板的螺旋花纹此刻像是在旋转一样,他的眼睛似乎被吸进去,开始跟着旋转。
他试图在其中找寻一个凝着点,好让自己不那麽晕眩。
他把手机凑近耳边,父亲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寇尚贤说了甚麽他并没有仔细去听。
他现在只听见名为「沉睡」的梦魇,正在窗边敲打着窗沿,扣、扣、扣、扣……每一下敲击窗沿发出的声响都相当有规律,规律的像是要麻痹他的大脑。
反正一定又是打来找我聊天的,人老了都会寂寞,今天他肯定也去叨扰南叔叔了,就让他自己讲完就好了。寇允佑心想。
铿锵有力的嗓音依旧不绝於耳。
他觉得,此刻他是海中的一叶扁舟,身处狂风呼啸的大海,狂风刮起滔天大浪,浪头一次又一次的拍打在他身上,他没有力气去反抗,只能无力地望着天,天空很黑,黑的像是浓得化不开的墨水,墨水里好像有甚麽东西急着要钻出来一样,咕噜噜噜的响声像极了想打嗝却打不出来,最後在喉咙里炸开来的闷嗝。
然後一道雷电打在他身边,显然这道雷电威力还不够大,还没有激起寇允佑的防卫意识。
紧接着又一道、再一道……每一道雷电都比前一道更有威力、更加猛烈
在每一道雷电落下後,他听见似乎有甚麽声音、似乎有谁正在说着甚麽很重要的事情……
他凝神侧耳去听──
「允佑,你有听见吗……」
听见甚麽?
「允佑,婉真她……」
婉真?谁?南婉真吗?喔对了,他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南婉真嘛!你说婉真她怎麽了?
「允佑,婉真她昏迷不醒……」
昏迷不醒很好啊,睡着了很好,甚麽都不用担心……等等,昏迷不醒?
南婉真昏迷不醒?
寇允佑吓的从床上弹起,就像刚跑完全马一样,心脏剧烈的跳动着,汗水不停从身体的每一处毛细孔渗出,湿透了他的T恤和牛仔裤。
他的未婚妻昏迷不醒?
他顾不得他老爸正在讲话,一口打断他:「爸,你说甚麽,婉真昏迷不醒?怎麽会?甚麽时候的事?我出国前她不是还好好的吗?」
听见儿子终於回神,寇尚贤叹了口气,然後轻声说道:「允佑,你先别急,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婉真好像在几个月前陷入昏迷,不管转去哪家医院都束手无策。」
不管转去哪家医院都束手无策?这是没救了的意思吗?
「允佑,你那边的学业快完成了吧,我现在知道的也就这些,剩下的等你回国之後再谈。」寇尚贤说完就挂了电话。
寇允佑抹了把脸,好不容易听见未婚妻的消息,却是坏消息,此刻他很想大吼大叫,疯狂的砸东西泄愤,但是做这些事情没有意义。
他压抑着心底的怒气。
总之,就像父亲说的,一切等回国之後再说吧。
他脱下湿透了的衣裤,露出完美的六块腹肌,然後走进浴室,打开莲蓬头,热水冲着他深褐色的头发,顺着身体流淌到地上。
不一会儿,热气氤氲了整间浴室。
上一次因为南婉真的事情,让他出现如此慌张失态的样子是甚麽时候的事呢?
喔对了,就是他带婉真出去玩,最後立叔来救他们的那次嘛。
在事情发生当天,他被带回寇家教训,隔天他立即联络立叔来载他到南家,他只想看看婉真现在到底怎麽样了。
没想到到婉真房门口时碰巧被南耀明看见,一把就被轰了出去。
寇允佑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放弃,他在门外站了好久好久,当天是寒冷的冬天,离开寇家时他没穿多少衣物。
本来是打算见婉真一面就走的。
「寇少爷,老爷请您回去。」
这是第三次,同样那名仆人出现在门边,跟他说着同样的话。
女仆见他没反应,又说道:「寇少爷,如果没人来接您,电话可以借您用,您赶快联络人来载您吧,外面很冷的。」说话间,开口又是几道雾气升起。
寇允佑还是没有回答,他只想见南婉真一面,没见到他是不会走的。
门轻轻的阖上,女仆似乎是放弃劝说了。
反正寇家少爷站在这已经三个多小时了,不如就让他继续站着,小孩子总会受不了的。
他们一定都是这样想的吧,寇允佑在心底冷笑,就让你们瞧瞧我寇允佑到底有多执着!
接着咚咚咚咚声传来,似乎是有谁着急的在木质地板上奔跑着,接着大门被推开。
「寇少爷,您不回去的话,不如把棉被裹上吧,不然感冒就不好了。」
那名负责劝说他的女仆拿着厚重的棉被出现在他面前,他楞楞的看着她,他不知道该说甚麽。
女仆见他没反应,以为他是冻僵了,轻轻地用她的手搓揉着他的手,时不时呼口气到他手心里,直到他的手泛起红润的颜色。
然後她把棉被裹在寇允佑身上,接着用力拍着寇允佑苍白的小脸,像是要把他打醒一样。
「加油。」她呼出口白色的气,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啊……谢谢……」
寇允佑这时才发现,眼前的女孩似乎才大他没几岁,顶多十一、二岁的样子,却已经开始工作了。
「不客气,」女仆朝他眨了眨眼睛。「对了,记得不要说棉被是我给你的,我会有麻烦的。」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女仆有着圆圆的鹅蛋脸,细小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弧度上扬的恰到好处的红唇,在寇允佑的脑海里还停留着。
他悄悄地记下她的长相。
似乎是得到鼓励的关系,寇允佑觉得现在他小小的身体充满了力量,他觉得自己此刻像个巍峨的巨人,伫立在南家的大门前,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阻止他见南婉真的决心。
有一句俗语是这麽说的:诚意感动天。
当然不是天真的塌下来了,而是寇允佑的诚意终於打动了南耀明,南耀明让立叔把寇允佑带进接待厅,然後给了他一杯姜茶。
只是南耀明没有出现,接待厅内只有他跟立叔两人。
这时立叔递了笔和纸过来,他说道:「老爷说,让你把有甚麽想说的话,写在这张纸上。」
寇允佑不傻,他当然知道,南耀明还是没打算让他见南婉真,这张纸是让他写上想对南婉真说的话。
这是南耀明最大的让步了吧?
他看了立叔一眼,管家脸上依旧挂着熟悉的笑容,彷佛给了他力量。
最大的让步?他寇允佑却还贪心的想要更多!
他在纸上写下:我想见见婉真,请南叔叔让我见婉真吧,就见一面就好。
这小孩子真的很勇敢,人家常说的:初生之犊不畏虎,就是这麽一回事吧!立叔赞许似的看向寇允佑,然後拿着纸条去向南耀明交差了。
不像同年纪的小孩子坐不住,在立叔出去後,寇允佑就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喝着姜茶。
待到立叔下一次出现在接待厅时,已经一个小时多过去了。
依旧是那熟悉的笑容,「走吧,我带你去见小姐。」
所以寇允佑就这样出现在南婉真的病房,只是南婉真没有开口跟他说话。
不是南婉真责怪他甚麽,而是她没办法开口说话。
「自从昨天回来後,小姐就一直高烧不退,医生说,再烧下去,脑子都快烧坏了。」
寇允佑看着床上的南婉真,她的表情很痛苦,小脸红通通的,冷汗不停地向外流,额头上有一袋冰袋,显然是降温用的。
都是他害的。寇允佑很自责。如果他不要偷偷带婉真出去玩就没事了。
泪水在他的眼眶打转,他努力控制着不让眼泪落下,立叔还在这里,被人看见他哭很丢脸的。
这时一双大手覆盖上他的脑袋,泪滴就这样掉落下来,滴落在地板上。
「想哭就哭吧,我会装作没看到的。」
泪水就要溃堤,可是寇允佑还是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只是摇了摇头,然後一直看着南婉真,彷佛这样做就能分担小女孩的痛苦。
房间内的时间就如同凝结了一样,两个人站着不动,也没有人开口说话,大概过了有五分钟,寇允佑转头和立叔说了句:「谢谢立叔,我想我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