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三年之间,我真是用尽各种方法填补裂缝,像个水泥工人般,这边破洞补补,那边破洞也补补。好辛苦工作。然而一切竟没完没了。东边的炮弹往西边进攻,西边的炮弹往东边进攻,我缩着身子待在围墙旁,没有一天睡得安稳,於是决定带着黑眼圈和为数不多的粮食、急救箱、钢盔前往她的基地。
决定不玩了,挨着求她,别闹了。
也挨着求自己,别再多情,就这样吧,到此为止,头已经搞破流血好几颗了。
最後一次见面时,我们坐在Dr.德式料理餐厅吃着猪肋排。原本我们想点德国猪脚,但那间餐厅该有的都没有。什麽也没有。
「连德国啤酒也没有吗?」她叫来服务生。
「我不想喝中国的全麦啤酒呀!」她生气的说。
「还好吧。中国啤酒有什麽差。」我小声的对她说。
「这里是德、式、餐、厅。」她说的有些大声。
服务生一脸尴尬,频频点头道歉。
「说话啊!」她一脸凶悍,气势凌人。
「抱歉,因为最近国家情势的关系,导致进口中断,」服务生说:「为了补偿你们,店内免费提供两瓶全麦啤酒。」
「谢谢。」我说。礼貌性微笑。
一说完,服务生挺直身子,转身隐进厨房。
这时她把怒气泼过来,两眼瞪着我。我若无其事的望向窗外街景,试着不注意她,没想到她用力踩了我的脚。我痛得缩紧身子,抱起脚。
「迟到不会道歉吗?这次你请客。」
我点点头。用湿纸巾擦乾身上的雨水。移走桌上的稿件。
「怎麽样?」
「先别提这件事,我想静一静。」
「今天截稿吧。寄出了吗?」
服务生拿来两罐全麦啤酒,我试着转开,开口却紧紧闭着。
「我记得有人提过,『艺术家应该致力於数量,画家努力累积画作,而作家呢,努力堆满字数。』是这样吧?分开的半年来,你应该写满足以投稿的作品吧!每天2500字的话,一个月後就是一部作品喔。」
我心灰意冷,脑袋冷却下来。我看着前方的猪肋排,一点胃口也没有。
「猪肋排快凉了。」我说。一边望着窗外风景。表面上是那样看着,但实际上我什麽也没看进去。我感到巨大的困惑。为什麽所有事情都成了数量化?一本作品七万字,一份香橙烤鸡两百五十块,一次速剪头发十五分钟,然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呢?那又该如何量化?
「连聊聊都不愿意吗?好。长达三年的感情,现在连聊聊都不愿意,还是坚持你那套『强化边境』的说法吗?」
「强化边境」是「保留双方空间」的另一种说法。
多年来,每遇上一位女朋友,我总是那样说。习惯了,也没什麽大不了。但女方总对这件事相当生气。不过遇上她,连我也没辙,她是个十分霸道的人,不像其他女孩还会稍微的尊重我。
记得那时刚交往没几天,她便搬进我家,将房间占满她的假睫毛、保湿液、化妆水、卸妆油、隐形眼镜盒、唇膏、口红、眉毛剪,……
也把地板弄得到处都是。BBC新闻考卷、BBC听力、语言学概论、美国公路电影分析等等。空间全被她占领,相当霸道。
除了空间之外,就连我的身体也不得安宁,像是每天醒来还得注意衣服、头发、脸颊上是否黏着假睫毛或沾上彩妆。
我适应好长一段时间,起初觉得在外地生活,双方有个照应也不错,但彼此都不是那麽好相处的关系,後来也相当煎熬。
我尽力露出笑容,转移话题。
「还记得上次一起在柏林围墙拍的照片吗?」
「怎麽了?」
「可不可以给我一份档案。」我说:「想做个纪念。」
「简单啊。」她的嘴巴沾到酱汁,我什麽也不想说。
「德国现在挺糟糕噢,大家都失业呢。报纸上说,股票跌得很严重,年轻人都不知道该怎麽办。薪水少、政府又腐败,卡夫卡如果还活在世上的话,或许会写出更恐慌的世界吧。」
她的语气有点轻藐,我闻得到那种味道。
「不是报纸说什麽就是什麽吧。还是有很多窝在角落边努力累积东西的年轻人,不是什麽都太糟吧,况且卡夫卡不是那样拿来凑合解释的。」
「薪资低、环境差、政府不支持,有什麽比这更糟。」
「大家还是活得好好的。」
空气霎时凝结,她皱了一下眉头,满满的不悦往我吐来。
「总之,我不想管你了。」她霸道的说:「继续你的痴心妄想,有一天还是必须头破血流,为生活奔波的。」
又来了,总是这样,谈着谈着气氛总是变僵。我再转移话题。
「嘿,我刚刚想到一个最佳的譬喻。」我亮开眼。
「什麽譬喻?」
「我是东德人,你是西德人。」
「墙垮好多年啦。」她撑着头,望向窗外。雨停了。
「问题还是在啊,你真的不懂吗?」
「除了耍嘴皮子,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吗?」她的语气含有相当大的偏见,我有些生气,决定不再说话。下次也不想见面了。为什麽她总是摆错重点或者无法理解呢。有时我真怀疑,究竟两人是如何挨过那三年。
本来以为两人就此道别,但那个夜晚,她还是上楼了。
她在我家那张大加菲猫床上偷哭,流下大小不一的眼泪,有轻有重。我们疯狂激烈的做爱後,她累得睡着,说了梦话。我摸摸她的头,要她别担心,英雄总有一天会走进她的生命。
後来我睡不着,打开桌边的小灯,什麽书也不想读,只是静静听着窗外的雨声落下。然後我想起巴尔扎克。那个小胖子如何在极短的时间内,创造出如此惊人的文学作品。但看了三行就打瞌睡的毛病,让我极度怀疑巴尔扎克难道没有在里头加安眠药吗?
是时代的问题,我想。
两个礼拜後,偷哭的女孩飞到新加坡,交了个新加坡男友。
而我,只是待着,什麽也没做。
依然什麽也没做。Fu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