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的事情,倪允璨的拖延症会犯得更加轰轰烈烈。
比如,一分钟内能走到的距离被她走成五分钟。
语文资优的一班教室内传出稀稀疏疏的人声,仔细听,话题挺两极的,讨论着校队活动的,以及争执着试卷答案的。
挠挠头,站在前门门口踟蹰,将校规从头到尾思考一轮,没有任何关於禁止进入非隶属班级,倪允璨眨了下迷茫的眼,深怕是约定俗成的不成文规定。
升上高二,看来是白长了年纪,胆子反而小了。
「那个,同学。」
怯弱的声音带着少有的矜持,男生却是置若罔闻,誊写着英文单字到横线笔记本,乾净的页面与工整有力的笔迹让人禁不住多瞄几眼。
颜色很单一,因为谨慎的画线分隔,不显得凌乱拥挤。
不愧是文组男生,她赞叹着,一面忙着责备自己刻板印象,她罕见符合理组学生印象的约莫是龙飞凤舞的字。
她也不是写不好字,就是懒。
清清喉咙,倪允璨装着正经,遮掩不去本质的调皮与欢快。「那个,窗边的同学。」
指涉性这麽高,不能再装模作样了吧。
歛下的长长眼睫微扬,像是轻风拂过一地蒲公英的清爽画面,男生缓缓抬头,削薄的深褐色头发十分俐落,黑漆漆的眸光降在她的面容,明明是深刻的注视,只留下轻轻浅浅的情绪。
像是诧异,像是探究,最多还是困惑,因为她叫住了他。
可是,她有点不懂他在看什麽。他的视线没有让她感到不舒服。
就是觉得这个人淡漠。
「什麽事?」
「哦……我可以直接进你们班吗?」揪了揪发尾,倪允璨露出尴尬的表情,手指讲台前的Joe。「你们老师找我。」
「你可以直接进来。」他扬了单边眉毛。
傍晚的阳光仍有些烧灼,铺在倪允璨的背上,数不清几道固执打在他的眉眼,与他突然的温和和轻笑模糊成一片。
漠然与亲切,沉默与浅笑,反差的萌感撩得倪允璨莫名怦然。
彻底丢失她往常的活泼,局促拘谨。「啊,哦……好,谢谢。」
倪允璨你振作呀,拿出从面对夏辰闵的霸气。轻声迈进教室,正当经过男生的座位,没克制住自己突发的傻气,拍了脑袋,哽着懊恼的碎念。
「喂。」
最烂的开场白,此时此刻听来,意外惊心动魄。
为了找回场子,倪允璨打算指责他没有礼貌,瞥见他泛红的耳根子,原来要虚张声势的不只有她。
倒是先噗哧一笑。「干麽?」
「你……是几班的?」
迟疑这麽久,就问了班级?
一时间没想出为难他的办法,倪允璨眯着眼睛笑,将漫在身後的天色衬得黯淡失色。
「六班,二年六班。」
♥
倪允璨听见敲门声,妈妈捧着一碗水果进来,她探头望,是正值产季的爱文芒果。
放学抵达家中,妈妈拿手的黑咖哩料理已经摆正在餐桌中央,蹑手蹑脚要逃回房间,立刻被逮住,认命稍作梳洗,滚去厨房帮忙盛饭与善後。
平时最爱缠着妈妈撒娇,秀秀智商下限,邻近新学期开始的日子却是躲得比谁都快,出门像丢掉,在家像社交恐惧症,不出房门。
她只期待降低她的存在感,妈妈不会想起她必须去补习班试听。
没料,妈妈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我下午去买面包的时候,跟辰闵妈妈聊一下,他婶婶最近生病住院,叔叔店里忙不过来,他会去帮忙,所以明天试听你就勇敢自己去。」
「……妈,梁静茹没给我勇气。」
「我又不是没有生胆子给你。」
「可是我胆子小啊——」谎话说起来挺溜的。
妈妈自然不动如山,似乎横越了高中一年级,学测便近在咫尺,不能再纵容她得过且过。
伸手点点被搁置在角落的传单,妈妈抬高下巴,「多早之前就给你看过介绍,这是我跟你爸商量过的,你找他搬救兵也没用。」
倪允璨神情恹恹,原来是沆瀣一气了,她的地位呢!
「你爸在公司到处帮你蒐集资讯很辛苦,我也听邻居之类说了一些,反正呢,九楼你先去听听,六楼和七楼可以再看看。」
「我们家邻居不就夏辰闵吗……」
「人家辰闵成绩好,用得着补习?你要是肯努力一点,我需要压着你补习吗!省下来我可以去买相机。」
自从参与社区大学的摄影课程,经常周末放生父女俩,跟着团队出去外拍,许多影展也分外热衷。
敢情女儿的前途没有一台相机贵重。
说道这种话上,倪允璨八成没资格翻盘,哭丧着脸,「要是那老师太丑把我丑哭怎麽办……」
大道理扯不过,剑走偏锋,她只好拚歪理。
「倪允璨,一二三,要麽去,要麽没收零用钱。」
她眨眨眼,「三是什麽?」
「去,然後再扣零用钱。」
「妈你土匪呀。」
一场没有胜算的争终於落幕。
仰面倒在懒人骨头上,轻轻阖着双眼,白炽的日光灯依旧毫无阻碍倾泻,打在微颤的眼皮,再用力一些,她刻意不去睁眼,甚至不起身按下熄灯的开关。彷佛僵持的拉锯。
和谐安静的关系底下曾经波涛汹涌。至今,带着一朝被蛇咬的心慌,多怕悉心呵护的家会分崩离析。
因此倪允璨总是学不会展露脆弱与不安。没有人告诉她哭与笑是真实而不用忍耐的情绪,她总是担忧造成困扰。
她让自己活得任性又没心没肺,好似所有焦虑及沉重都能在笑容里灰飞烟灭,纯净的眼眸没有丝毫现实的尘埃。
如果不是十岁的车祸,爸爸妈妈绝对已经签下离婚,各自分散。有些记忆过於灰暗晦涩,不管何时回想都会蔓延开无边无际的伤感与酸意。
右手摩娑过额头不平整的肌肤,浅淡的伤痕并不是非常醒目,每当触及才会接着回忆,复习一次当时的兵荒马乱。肩胛骨、左脚膝盖处的内韧带,还有,大大小小的擦伤。
她记得夏辰闵哭得比她还惨。
所有人都以为她因为麻药还没清醒,静静听着他们说话,倪允璨感觉憋不住打转的热烫泪水,生理的疼痛比起胸口窒息的闷感要轻。头很痛,拉着她的手,凉凉的、柔软的,与她差不多大小的手掌。
是夏辰闵啊。
她的父母不顾场合争执着,唯有这个一起长大的男生守着她。
「你永远只用自己的想法决定,换工作是、搬家是,连照顾爸妈都是!现在连璨璨的事情你都听不进去别人……」
「我是为了谁——你……」
「为了我好、为了璨璨好、为了这个家……你哪次不是这样说?但是你问过我们吗?」
妈妈顿时语塞,含混着药水味道的空间陷入低迷难熬的沉默。妈妈的脾气让爸爸压抑,尽管如此,在倪允璨的童年记忆里,爸爸没有一次对妈妈怒吼。
真实的凉薄她不能承受,没忍住,回应握住夏辰闵的手指。
那是倪允璨在他眼前难得的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