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麼遠,這麼近 — 06 西毒之前

忌妒,有时是一场坚壁清野的内战,交攻的楚河汉界,便是自觉与所爱的人最靠近瞬间的电光火石,啪嚓燃起得也自己、失也自己间的无止缠斗!

我是善於欺骗的,自欺欺人,心渐次地陈疴负重,内在天秤持续失衡中。

夜里,少猫儿般的来,隔壁研究室的可维不是不知道的,仅管他多半是看些闲书与躺在行军床上睡觉,但他也听出了少的停车声响与脚步声。吃饭闲聊时,他还是好奇地问我,少究竟在里头都做些什麽事呢?

「我怎麽想也不明白,你的研究室出奇的安静,偶而凑尔去听就只有你一个人键盘敲打的声响,大少到底在里头做什麽事呢?明明自己的研究室就在隔壁,怎麽无聊到往你那里跑?他究竟在想些什麽呢?」可维掀开他那猫头鹰般的双眼,眼角微微往右上角翘,不急不徐地自言自语说着。这是他的招牌动作,特别当他想从对方那里打探出些什麽口风,或者是对那人有了怀疑时,温吞的他不来严刑逼供这招,却善用声东击西。

我被可维问懵住了,不知如何回答这些问题,倒不是真的想隐瞒些什麽,因为少在我研究室里的确是无所事事,既不说话也没作功课,我是交代不出他的具体「犯行」的。

沉默许久,我偷看着那个无可交代的自己,竟发现我还是偷藏了一手,我没说的是,少虽然无事可作,整个人就只是瘫挂在反转的椅背上,但眯着的睡眼里,有一种温度,是我心上的春江水暖。

可维终於按捺不住地盯着我看,过了许久,才又发了话:「只是提醒你一下,你们这样难免惹来风言风雨的,就是已经有人碎嘴问起我,既然身为你好友的我才要你多加小心,人言可畏的。」

经可维这麽一提点,这下我才想起,前几天学妹刚好敲门进来,诡异地朝里看了一眼,什麽话都没说地便关上了门走掉。之後,学妹告诉我,当时研究室里寂静无声,她原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没想到打开门却发现有人在,她吓了一大跳,但让她识相转头就跑的是因为里头的氛围,好像飘散着「请勿打扰的」排外气息,虽然我与少都抬头看了她一眼,但就是让人有种不属於这里的陌生感。

很是周折的,我顺着别人的眼光来检视这夜里静默的一切,便清楚了所有合理的怀疑,我的敏感向来是很主流的,我懂大家的心思,自然也有对应的回答。

「是吗?我们就只是学姐弟之间的关系吧!」我这样回答可维,用最世俗的角色框架住,蛮横地不许人家去猜。

自以为是的坦白,其实是破绽百出的,宣示性作用的也只是嘴皮上的耍弄,就像所有泛道德主义者的掩耳盗铃,自我感觉良好地平衡着某种邪恶的罪,更放任自己在背地里放手一搏。

事实上,对外冠冕堂皇的说词,鼓噪着掩人耳目的靠近,益发胆大包天,那是惯窃成瘾者的失控与得寸进尺,一次次侥幸逃脱失风被捕,就一次次软土深掘地堕落,虽然只是想像里的偷欢,那已经是胆小鬼如我的最大尺度与叛逆了。

有那麽一段时间,我警醒着可维的善意提醒,刻意与少保持距离,却又遏抑不了惯窃的偷欢瘾癖,在深海的极远与同一水平面的极近之间,奔命。於是我让自己变成了卡通【海王子】里的水母,猥琐、神秘、如影随形的。

「海王子来了~」幽幽鬼魅的一只水母,忽地从深海礁岩缝里漂浮出来,晶莹透明的保护色隐身在波动的海洋里,激昂、颤抖、筋挛着,只为了远远地偷窥着那水面上的海王子,阳光里金灿灿的光。

整座校园像一座海洋,宿舍区的中央红砖走道上,红男绿女哗笑而过,是五颜六色的热带鱼钻行游戏,我无视这一切的喧嚣,却望向少房间的那一框方窗,是折射进深海的光,我总是仰着头探,越探越近,想知道少在不在,能不能让我好运气地给等到了,然後自己变奋不顾身地忘失水压骤升的痛,让自己加速来到他身边,若有似无地靠近,也许,我会让自己有勇气在白天的亮晃晃里,邀他吃顿饭,即使变成他盘中的海蜇皮也在所不惜。

只不过少的身边总是有一大票朋友,我根本很难挤进去,或者心虚着自己的激躁,在人前自惭形秽,於是,仅仅远远地奢望着,或者暗自祈祷着。失望久了,我的眼睛就越来越失焦,并用孤独罩住了自己的呼吸,情愿隔着遥远的距离,幽幽地在深海里诡异腹语,只是无力地说给自己的寂寞听:「海王子来了~」。

是的,更多时候我是藏身在缺氧的幽暗深海,让处处棱角锐利的礁岩,扎刺我柔软危颤的触须,不为人知地习惯了疼痛。

「欸!你的眼睛聚焦在哪里呀?」一次午间被同学簇拥着去吃饭的少,从对街跑了过来,在我面前停住,夸张地在我眼前挥舞着右手,试图唤回我对焦的能力。「你这人怎麽这样,走路时还眼光失焦在远方,近在咫尺的人都变成了模糊的前景,甚至可以完全被忽略、抹去了。你还表情超冷的,让人一瞧都像被你速冻了,身体僵直地走不过来靠近你!」少边说边夸张地抖动双肩,腮帮子抖动出一记寒颤,发出「哦~喔~」的声响,唱作俱佳地惹得身边的同学哈哈大笑。

我瞪了他一眼,最讨厌他这样看似幽默却实质残忍地将我拱在众人的哗笑前,弃我於不顾地,我是敏感害羞的,但却是另一层的不欲人知,深怕别人知道我害羞的弱点,成为我致命的标靶把心。我就是不答他,防卫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掩饰自己的底气不足,也欲盖弥彰着我太脆弱的红心,一点。

「你呀!虽然是浅浅地笑着,却看起就是种自持优雅的拒绝,看来我们得好好拿你质化研究一番!你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少可得理不饶人地趁胜追击,就是要逼我发声。

被他这一番文字精准地数落,刚上完「质化研究」与「文本分析」的这些人,更是得到牛刀小试机会地跃跃欲试,引来旁人侧目的爆笑,让他们益加得意起来,这是象牙塔里的人我切割与疏离。

我的纠结被少点破,笑得有些尴尬,众人疑惑的眼神像是在质询,但我却不知该怎麽解释。暗恋少,让我有种不属世的孤单,不需要也不想被人了解,最难堪的倒是少这般直来直往,冲撞着我暗着来的别有居心。

该怎麽说呢?如何回答呢?因为少既是提问的人,也是答案里头的人,我认为一切都不攻自破,他却以为我故作神秘,沉默里尽是挑衅,表里就是自相矛盾。

我在众人笑闹与审视里,捏紧了呼吸,以异想来解离,我只是安於成为一只水母。

浮游失重於世的失焦,像一只冷寂了太久的水母,在水的界面寻找一份暖,阳光般的温柔注视,那是少的不经意,也会因而贪恋、悸动,以及抽慉地放电。

水母般的玄秘、迷离与疏离,看在其他人眼里却是异样的致命吸引,特别是那种视若无睹的冷凝,偏偏有人被这样的失焦与失温,给勾召出好奇,特别是当他们倾慕的眼光得不到承接地脱落、掷地,便更好奇地伸出试探的触须,想一窥究竟。总是在所办的邮箱收到陌生人的来信,在当时不太普及的电子邮件里,打开莫名所以的爱慕,或是在女生宿舍里,辗转传来某系所男生探听的耳语。有次夜里在研究室,我打开电脑,有点不太熟稔地检查信箱,看似眯眼睡着了的少,突然惊醒般地滑动办公座椅,凑过来盯着萤幕看,有点乞丐赶庙公地把我挤到一旁,大声地念起这封电子邮件:「给笑容迷人的女孩:周日那天在校车上看见你最後一位上车,低头投完钱便转身抬头看了看车厢找寻座位,就在那一瞬间,我发现你笑了,很甜美的,跟我平常看你的冷漠样子很不一样,看你坐在最後排的窗边,我特别转头回去看你,你就只是侧脸吹着风,眼睛很远很远地看着,从火车站一直到学校,你都没发现我在偷看,下车後你还是一个人走回宿舍。我已经偷偷观察你很久了,或许你没有那麽拒人於千里之外,我有机会认识你吗?」

少念着电子邮件,我感觉有些毛骨悚然,防卫警报四起地深陷被人埋伏了的危机,脑袋里翻找、比对着那天在公车上的停格画面,像一张张极机密的X档案,我想销毁自己那笑容乍泄的证据,因为习惯了自己的冰冷,是一种极为安心的防卫,而我所谓甜美的笑,便是一种失态的犯行,是对我自己认同形象的背叛,甚至是自曝危险之中。

「笑的那一瞬间,我到底在想些什麽呢?」我严刑逼供着自己,但我却不敢再想下去,很明显的自己当时想的是眼前取笑着我的少,这一念头微地露了截狐狸尾巴,让我更窘於面对眼前开我玩笑的少。

「老天呀!这男的会不会太老套了呀?这年头还写这麽肉麻兮兮的信,我读了都可怜他起来了?到底是哪一所的,真的很逊耶!」少说完又是乾乾地笑着,喉间咕哝着一丝丝密语,让人听不清楚的,却又在人的耳里起了好奇的毛边,惹得搔痒起来。

「你怎麽都这样讽刺人呀?!你以为喜欢我的,都竟是这种不入眼的小瘪三吗?那我也活该被归类成同等级,被你连坐地嘲弄吗?」我忿忿地嗔怨着,依然是无声,但是眼里却是恶狠狠地瞪他。

我的确是反应过度了,少无心地嘲笑着那男生,却勾召出我惯性的自卑,总觉得自己是不如人的,特别在自己最爱恋的这个人面前,早已萎靡成一粒尘埃,依着他裤管边的风动,却还偏偏在乎他步伐里的杂沓,怨怼他没小心提起脚步,让我更加散乱、找不到憋屈藏身的落点了。

「看来,我以後跟你吃饭或走在一起,可要更小心一点了,搞不好还被人误认是你的男朋友,被人火急攻心地错杀呢?哇!这样我就死不瞑目,真的太冤了!」少呼天抢地夸张说着。

让人无从反驳的,所有的猜测、作想都被他抢去说了,我就是哑巴吃黄莲地咬牙着,很是不甘心着。

「无聊!」原先座椅被他挤推到墙边的我,费力地反推他回去,抢过滑鼠,我快手地将邮件删除。

「你真的不打算回信呀!这会不会太狠了呀?!女人心呦!」少猫哭耗子地偏头笑着说,「呵呵呵~」又是乾乾地笑着,像毛笔写到最後费力地拖曳出爆岔的尾巴,没有善终的讪讪着。

有时我也搞不定自己,惯犯地以情绪解离,以及感官知觉的不同在,推拒所有靠近的善意。「耍冷!」正是我的伎俩。

走回研究室的路上,被机械所的男生搭讪:「我可以到你研究室找你聊天吗?」

「研究室是用来聊天的吗?」我冷冷地说着,走了。

学生餐厅里埋首吃饭,一位男同学轻声问我:「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抬头望望四周,指着最角落的那张无人桌子说:「喏!那里有空位!」随即低头像老牛固执地嚼草。

後来还是远处走来的可维告诉我,说这一幕真是搞笑极了,我好像活在另外一个星球,那男同学只能像卫星般地被牵制,停留也不是,走开更不能。

等待校车的联外道路,一位小大一轰轰轰骑着哈雷定在我面前,「我骑车载你回去,好吗?我知道你是念哪一所的!」

方才在镇上溜哒的我,知道他在跟踪我,没好气地顾作老陈说着:「喔!我老得都能当你阿姨了耶!」

只见男孩羞红了一张脸,跨下的哈雷突然熄火,看见校车停站,我便叹了口气地上车。

水母迷样的我忽悠地寻着少的暖,没能找到,自己却被一些男子通缉,却也残忍着。这吊诡加深了我的孤独,那些信件与探询,我都只是冷冷地无睹。水母,是冷的,浮游的。偶而飘了上来,还是盼着,希望得到一点点阳光的暖。浮於世的失焦与等待,也只有说给自己接受了。

「别这样嘛!一起去吃饭呀!」少还是笑着,打破我思绪的插播,彷佛这一番取笑之後,就能拉近我的焦聚、解冻我的冷。

「不要了!我赶着去研究室跟指导教授讨论论文大纲,下次吧!」自知撒了谎便旋即仓皇离去。

不负责任地将所有狐疑丢在身後,「还是没让少的伶牙俐齿给得逞!」我的念头有一点点快意。

「我究竟是在跟谁在抗衡、争斗呢?」慌乱了脚步的我,被这疑问的倒钩给绊了一下,吓出一身冷汗,怏怏的。「其实~我更想靠近他」思绪里难得的告解,一丝丝赢得面子输了里子的明白,为时已晚。

事实上,少从来没有放弃过把我拉回人群里的企图,总是在集体行动的吆喝里,亮灿灿的眼召唤着隐伏在众人臂膀交错、切割下的我,我没有应答、低头,自顾地顺服了向来凝冻的孤独,习惯无助地走进幽闭牢笼。他总是皱眉,有时也会问我:「为什麽你的研究室就搞得像广寒宫似的?你自己都快变成了月球上的一块陨石了!」

陨石?我真的是一块石头?

成长在充满家暴的原生家庭里,我无助面对父母之间的言语叫嚣、肢体冲突,渐渐让自己在被迫亲临火线的瞬间,让所有会让我感到害怕的感官急冻,或者乾脆彻底切断感官与意识的连结,像一颗自峭壁上崩落的碎石头,跟周遭所有人事物都切断、决绝了关系,也跟自己解离出脱,坠地,只剩锐利、僵硬、残破瘫痪一地,我以为这样自己就不再感到那麽地恐惧与痛苦。

长久以来,我一直有肩颈酸痛的困扰,西医常说我的身体硬得像石头,只能不断开肌肉放松的药物给我服用。牙医也讶异地看着我下面牙床那几颗几乎削了一半的牙齿,告诫我这可能是夜里精神紧张、全身僵直,经常磨牙所造成的结果,即便谨遵医嘱地在睡觉时戴上了牙套,效果依然不彰,他甚至开玩笑跟我说:「你的口腔就像磨石工厂,我看你到最後没了牙齿,不是因为蛀牙,而是磨牙磨光光了!」

我的确是颗石头,崩塌、脱落了人我之间的那份信任,硬生地砸碎在地,让满身破裂的棱角与锐利,芒刺般地扞格於人世,卑微、渺小,却妄想着鹅卵石的圆满。

信任,是将自己放心地交付出去,不管是情绪、思维与行动,都能完全地给出去,并且与人产生连结与互动,那是一份生命的大梦,像睡在席梦思上的憨香娇甜,散发着面团熟成的好闻气味。相反的,不信任却是让自己陷落在孤绝里,看着自己一身的残破、尖锐、粗砾,竟还对已经所剩无几的身体厌离,迫不及待地拿把斧头将身体与脑袋分家,一再破碎的结果,果真是所剩无几的渺小。

石头是不需要温度的。

少渐渐感觉到我的失温,无可理喻且有些自残的,这已经不仅仅是因为我害羞的个性,怯於走向人群围簇取暖,所可以解释。但他的确说对了,我真的是一颗广寒宫里的石头。

然而一迳如同石头般地冷寂下去,久了也是一种恒温,可偏偏我还被另一种极端个性给驱使,那就是在特殊情境下,被某种角色期待与责任给激躁,刻意地在人群里譁众取宠,甚至成为目光焦点的所在,炽热瞬间的燃尽成灰。

我承认自己的极端性格,易敏、害羞且不信任人,却同时活泼、幽默甚至是不计形象地搞笑,强势主导着周遭的氛围与人们的感觉。在我才四岁时就明白,当我勉强害羞的自己,站在众人目光前时,会有一种「喊水会结冻」的时间停格,就在那凝冻的瞬间,父母不会情绪失控地相互伤害,而我也不会被甩入无尽的恐怖黑暗里,就仅仅在那一刻,我不是无助的。

我四岁那一年小姑姑出嫁,在开往嘉义赴宴的游览车上,父亲拿了车上的麦克风要我唱歌,他总是威权、强人所难的,日後当我年纪渐长,他便自我合理化地说这是斯巴达教育,颇为自我感觉良好。当时,我被父亲手上这冰冷的怪玩意给吓坏了,耳里听见放大的声响,再抬头看看众人笑兮兮的期待目光,一种硬挺的、有力的「操控」感觉,竟抗阻着原先的某种退缩与害怕。当时,我童真轻声唱出:「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枒,又香又白人人夸…」,唱完便迎来如雷的掌声,我看见父母笑满了整张脸,很是慈爱的,跟我所熟悉的忽视漠然、愤怒扭曲有所不同,我很是依恋这馨香与安心。这段初试莺啼就在亲友间闲谈里一再被提起,更强化了我履行角色义务的责任,以及无可明状的权力快感。

成长过程里,熟识多年的朋友总会困惑我的极端性格,上一秒的蹲屈角落孤僻地不理睬人,下一秒便反弹起身,成为取悦众人的开心果与锋头人物,他们试图以双子座与AB型,甚至是紫微斗数里太阳、太阴同入命宫,来解释我的热情与冷静,但也只有焦灼又失温的自己明白这原委,并终其一生地斟酌着人、我之间的距离,对抗着温度极端变化的不适。

若说棱角锐利的石头,不愿走向人群地冷寂着,那份明白也就是再也不能失去什麽的事以至此,而偏偏那焦躁的讨好与夸张的演出,却是极耗费心神地,出清着为数不多的希望,虚妄幻现之後的寒武纪。

多年之後的体悟,每一次狂噪女丑的卖力演出,就像卖女孩的火柴一般,潮湿的一整盒火柴棒,是极其有限的资源,每点燃一根的光亮,纵然有乍泄的梦幻:温厚暖实的大衣、热腾腾的美味大餐与火舌窜溢的灼热壁炉,让自己短暂疗慰、止饥着,但终究是必然的冷寂与绝望,一根柴火燃尽,幻灭瞬间是更难忍的冷,会要人命的。

爱也有到达不了的地方,就算善良也有鞭长莫及的遗憾,少一开始呼朋引伴的哄闹,要拉我走向人群未果,到最後便被逼得耍弄起「少式风格」的花枪,但言语机锋太过咄咄逼人了,听在我耳里净是冷嘲热讽!

「你跟馨平老师真是古墓派的一对师徒,足不出户的,你们俩在练绝情神功呀!」少又是自顾地以夸张的隐喻诠释着眼前的不解,试图激怒我出我的反驳,露出破绽,藉此比对证据。

可我偏不中他的激将法,不是因为我擅於按兵不动,而是落入了主流爱情的原型想像,像在夜市里玩着竹环套圈圈的游戏,垂涎着最想要拥有的那只瓷娃娃,硬套!

或许,金庸小说【神鵰侠侣】里的杨过与小龙女,早已在人们阅读里自我投射,也在两岸三地的各个版本的连续剧里强化样板,成为华人爱情的某种原型,如同荣格所言,那是人类的集体无意识,而制约在主流爱情世界里的我,毫无新意地这样喃喃自语着爱情故事。

我没有直接回答少的取笑,也不去深究自己是不是与未婚的馨平老师,闭门灭绝,我只是角色对应,更想知道少的位置,「那你又是谁呢?」我无声反问着他。

从未对质过的,依然是缺乏共识的自我表述。

「我希望,少是杨过」这是我不愿意承认的虚伪,却是妄想的瘾头难戒,挑刺地检视着他对我的一切,却又无视自己负重过去的伤,以及认证、疗癒的责任,这恐怕才是故事原型後的出路。

江湖多事,那我又是谁呢?

开学後两个半月,学校难得地在演艺厅播放电影,少突然打电话邀我去看,说是王家卫的【东邪西毒】,我傍晚时难得没去研究室,赶到那里已经看到学生们大排长龙,早到的少夹在人群中跟我猛力挥手,我认出了他那张笑开一口牙白,便快步凑了过去,没想到却被他上下扫描一番後取笑说:「你会不会打扮得太正式了?那麽慎重其事还特别换了个U.S.POLO的方格手提包呢!看起来哪像用功到邋遢的研究生呀!我们站在这一排大学部的学生群当中,目标真的太明显了耶!而且还是在校园主要干道旁,这样人来人往的,人家会以为你在约会喔!」

少说完又是一阵乾笑,爽爽脆脆的,像压碎散溢的苏打饼乾,让人捡食不易,得费心地用指尖按捻、吸附,小心惦量着力道以免揉得更碎末,一番费尽心机地急到额头豆大的汗滴直冒,却又不能置之不理地留下狼藉的证据。

就这麽一句嘲弄,已然让我消化不良,手心、唇边与身上都是一落落黄澄澄、不规则状的饼乾屑,来不及收拾也狼狈不堪!

我发现自己耳根、脸颊都胀红了,手腕处的血管脉动狂噪,几乎要撑破皮肤似的,想要拔腿就跑又担心会落得作贼心虚,但站在原地却又显得死皮赖脸地无耻,怎麽作都太过火与矫情,无论怎麽作都一样被他说中似的,有时我真是怕了少,怕他像【国王新衣】里的纯真孩童,随时就要揭穿我那一身的自我感觉良好与自欺,非得要让我赤裸裸地羞惭!

我承认自己缺乏幽默感,充其量只是人前单向的装疯卖傻与女丑似的搞笑,但真要有人反向地逗弄我,我反而会不知所措与勾召出许多积郁的自我羞耻感,总心虚地觉得自己被人捉住了「不好」的把柄,而防卫的反应就是冻结或逃跑,别无他法!

当下,我别过头去从原本两人并排站着的姿态,硬是站在少前方,跟众人排队一致的方向,故意跟身後的少保持距离,小家子气地计较着远近,这是一番内在折冲之後的下下之策,少见状用指尖轻轻点触我的背,像武侠剧的点穴,低头凑近我耳根,捏紧嗓音却还是亏起我来说着:「你脸皮还真薄呢!我才这麽说你就真不好意思了呦?你这样故意跟我保持距离撇清,怎麽看都不像!别人再怎麽看,我们都像一道来的。」

「那你到底想怎样呢?!明明是你约我看电影的,怎麽这下子又取笑我起来?!」背对着少的我,无声地呛声着。

低着头还喃喃怨嗔的我,竟然看到少快步地插到我眼前,转身回来笑着,我猛然抬头见着他这麽大手大脚地撞了我前方的那位小大一新生,惹得人家斜眼瞪他,他也不管,自顾笑嘻嘻地答我:「好啦!管别人怎麽猜,我就是想一直看着你,这样我们可以继续排队聊天了!」

我斜眼瞪他,看他就这麽与人群排队逆反,虽然移动方向是一致朝前的,但却是与我面对面地笑得灿灿,他看不见的是要去的地方。

随着排队人潮慢速前进,他就边逗我边倒退走,一路嘻嘻哈哈模仿着班上同学的小动作,报料了许多糗事,我只是忍着笑,却故意不去看他,用力地聆听,因为听觉最不容易泄漏自己对少的轻重。

人群鱼贯地进入演艺厅,抬头忽然发现入口一长串台阶,眼前的少依然倒着走,右脚跟都碰磕了一下还不把身体朝向朝前,很违逆自保的反射动作,我感觉下一秒几乎要踉跄跌坐在地了,心被扎了一下便赶紧伸手去抓他,结果,失去重心的竟是我,差点将足跟已无空间倒退的他给撞倒,所幸他稳了一下挡住我,还是笑了一口牙白,而我也被自己的感觉统合失调,糗得噗哧笑了出来。

「流氓!」我边笑边骂,将手点触在少的肩上,硬是把他转向朝前要他好好走台阶,不许再胡闹地倒退噜,当然我想掩饰的也是自己的脸红心跳,不要他看见。

「那你会不会在我背後偷偷逃跑呢?」少让我推着抬起脚步往台阶一格格走上去,还不确定地将头往後殷殷垂询,那眼底探出一只银光闪亮的鱼钩,而我的恋,便是那心甘情愿的鱼,很贪的。

那一瞬间,所谓的「贪」其实是毫无贬意的中性词,若将自上下拆开来解就是「今」与「贝」,意谓着当下变现、即刻拥有的宝贝,与过去的计较无关,也跟未来的增值无防,哪怕只有一秒的全有,下一转瞬都已全无,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要,当下此刻。

毁天灭地的贪,让时、空都揉捻碎了、灰飞了,仅剩一片混沌,对错、好坏、善恶、美丑、乐哀都不分了彼此。

贪,即便预言了在劫难逃,也是千夫所指吾亦往的无谓了。

少带我落坐在中间排的位置,灯光暗了下来,我偷偷侧脸向他,倒抽一口气的瞬间,他也偏头过来望,无声惨白了我们的脸,突然片头刀光血影的打斗,映在泛白的脸庞、皮肤肌理,错觉似地像溅泼了我们一身血、整身捅了马蜂窝的伤,西毒(张国荣饰)幽幽地旁白着:其实任何人都可以变得很毒,只要你嚐过什麽叫忌妒!

很是心惊的,许久之後我才明白,忌妒不见得只是情敌之间的肉搏,或情场上暗箭伤人的小伎俩,有时更是情感得失之间的自己,与旁人无关的,就连与所爱的人都毫无干系。

曾经爱情得意的我既讪笑那个日後失落的自己,却也抗拒着走到未来的命定,我就是抗阻着时间的流瀑,停滞在自觉与爱人最靠近的瞬间,抽刀断水,我不管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顽愚、执拗地要跟日後那个情爱落空的、猥琐的自己划清关系,甚至残暴地要置之於死地;然而日後那孑然一身的我,回头遥望那个曾经,咬牙切齿瞋怨起过去的自己,是如何挥霍幸福好运,事以至此地让他独受转蓬飘萍的凄苦,他恨过去的那个自己独享了一切,领空了爱情帐号,更试图逆流回返,也想在抽刀断水的瞬间,永远长驻彼岸的被爱着。

得也自己,失也自己。只是我们无法承认,也怯於安慰自己的心伤,爱情得、失一场的两个自己就这麽偏偏向里内在开了一方厮杀战场,明枪暗器的你来我往,失的我忌妒着那个得的自己,於是极致的残忍,也是招招见血封喉地向着自己。

我是自己的西毒!

那一夜只是前行,西毒现身血海江湖前的七年练一剑!

以西毒作为第一人称叙述的【东邪西毒】,冗长、拮据拗牙的独白,冷调、灰败萧索的场景,各自表述的非线性爱情叙事交错、索结,甚至是撕扯的,并没有让暗恋偷欢的我得到预警,倒是2008年以数位技术修复的【东邪西毒终极版】,爬梳过後的线性叙事,与浓丽、对比色块的堆叠,却让我反差出更深的落寞,那是後事之师的早知如此,证明为时已晚的无力回天,我终究踰越了与少最靠近瞬间的抽刀断水,水更流。

在生命的流瀑里,根本无法抽刀断水,然而得、失的两个自己,却是忌妒心起地恒长战斗着,江湖有事!

我是因忌妒而成就的西毒,只是自己并不知道,那一夜我眼里的看,以为自己仅仅就是那无力垂着一把团扇,双眼迷离失焦地喟叹着「在我最好的时候,我最爱的人都不在身边」的女子(张曼玉饰)。我只是最表象地投射出情爱主流里的女人角色,总希望自己最丰华的一秒,就刻蚀在爱人眼底、心上,便是永恒的铭记。

最好与最爱,是天上的动如参与商;时候与爱的那个人,是互斥地不在同一个象限。

最好的时候、最爱的人,永远在各自的平行世界,歪斜!情爱得与失的两个自己,忌妒交锋欲置对方於死地的战线,那最靠近的瞬间,不过是虚幻的桥接,也是时空的任意门,得失的我走向彼此,便能滑入无所得亦无所失的永恒爱里。

我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就像西毒合理化自己的残忍,最爱的嫂子只能在死亡里逃避。

那夜,长达一个半小时的电影,看得人蒙蒙眛眛的,心也凄凄惨惨的。片末,灯光渐亮,我与少都不发一语,出了演艺厅沿着通往研究生宿舍区的红砖道,且行且走,反倒像陌生人似的游魂着,却又是等距间隔地落下了居心,就着昏黄路灯的捉弄,两束拖曳着诡异的长长身影,显影在演艺厅外的灰朴石墙上,绞缠、黏附,来不及相忘於江湖。

有事!

少演的是杨过,而我却永远不可能是对戏的小龙女,因为我还困在事件时间轴的上一截,扮的是因忌妒而成就的西毒欧阳锋,半生追寻着「我到底是谁」而至错乱。最後,还是金庸慈悲,让逆练【九阴真经】而走火入魔的欧阳锋,在杨过的见证下,与同样练【九阴真经】的洪七公,两人正反逆转,功德圆满而亡。

得、失俱灭,正、反皆亡,却也相互成全。

内在的那只天平,持续摇晃、波动,等待着功过消抵的寂灭,归零地静止,甚或是见自己、见天地与见众生之後的慈心愍视,集体皆无可逃脱的罪与罚,以及痛彻之後的悟。

这是天人福报所不及的,就连奥林匹克山上的众神也艳羡的自苦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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