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完纷扰的溽暑,时序已进入了初秋,原本被资格考试给烟熏火烤得人人自危的躁郁,才逐渐降温,所上恢复了某种恐怖平衡的秩序,所长继续叠床架屋地制订所规,以及细化研究生奖学金细则,同学们则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阳奉阴违着自己的意欲,不变的学术共犯结构,被压制者只要被主流教条给自我规训,依然可以猪羊变色地反转角色,成为食物链的下一层掠食者。
螳螂捕蝉,黄雀在後!
学术殿堂里的生态食物链,也跟生物界一般的本能与残酷。存活下来就是硬道理!总之能吃上一口填饱肚子之後,所有的警戒便软烂、瘫痪,继之是饱暖思淫慾。
所上开始飘散一些腥羶的气味,渗着原始的费洛蒙,走味着丝丝陈醋的酸腐;莺莺燕燕的耳语蔓延,声东击西的试探,也宣示主权地先声夺人。
许多人都已经忘了自己在通识考试的公开说明会上,对少让所长难堪,令他夺门而出的失态的目无尊长指责,集体乡愿地以墨守成规来巩固政权。反讽的是,心底倒是偸留了一手好感,觉得这人说话蛮有魅力与风采的,珠胎暗结似地便喜欢了起来,事实上,这样的喜欢讪笑着自己的附庸主流,与权威面前的唯唯诺诺,我们的怯弱与猥琐,反衬着少的叛逆、暴冲,只是我们都不知道,而且更不愿意大方承认罢了。
选课分组时,大家就是争着往少那边靠去;课间休息时间,众人更是乐意与他攀谈聊天,还不时有点心、水果凑到他手中;课後吃饭时间,他更是被大家簇拥着离去;迎新舞会他更像超级磁石,永远都没有跳完「最後一夜」的一首接着一首;周末也是男男女女挑战最大的小车,硬是挤上他的车开回台北解放舒压。
我就是刻意避嫌,爱吃又搁假客气,总是暗吞着口水,也同时放大着少的奇货可居。特别是他夜里常往我研究室跑,以及无厘头的那句「停留在不愉快的关系里,就是对自己最大的背叛!」,後来的单车事件与男友的警告,我只能自持地低调着。
最关键的争夺战中,学长姐、弟妹的归属怎麽也乔不拢,因为少成了抢手货,我倒是心虚地不作声,但也是心急的,看来这种近水楼台的盘算,决不是只有乾哥哥的心机。
「那当然是学长收学弟,学姐收学妹呀!」可维率先士卒地发难,却惹来女同学们的追打。
「这哪有公平呀?两届的男女比例根本不同,所以你的方法完全不可行!」居心不良的女同学可真是搬出最信服人的「数据」。
「不然用研究室来分配好了,我比较倒楣,只好接收跟我同一间研究室的大少!」可维再次抛出悲情诉求,完全自我自我牺牲的壮烈。「他那麽反骨与张扬,配我这种温文谦虚的学长最能够感化他了!」
可维作足表情地自我神圣化,更是惹得女同学们娇嗔谩骂,作恶心状与不可思议表情,大家七嘴八舌的反驳他,就是不愿顺遂他的怨!
最後大家抽签了事,看大家揭开自己手心那签纸的期待表情,我猜自己脸部也是充满戏剧效果的,只是我还是相信了自己的压抑,口风死紧的意欲。随机的结果,反倒让毫无心眼且对少没有浮想连篇的海伦,给当上了学姐。
「欧卖尬!这样叛逆的学弟,真是太可怕了!我会不会跟着连坐成黑五类呀!」海伦满脸缺氧表情,闭目憨傻地在胸前比十字架,虔诚天主教徒的她,发语词与语助词一定是「感谢主」的她,此时的呼天喊地比谁都较真,绝对没人会认为她的话有夸大事实之嫌。
的确是秋後算帐!之後不知怎麽的,所办开始肃杀了起来,红五类自动整编成型,黑五类便不知情地被人编派、发落,就算教授都很难保持中立。顶着神爱世人这只护身符的海伦,也只能以尽量不出现在所上,躲避这波风声鹤唳的扫荡行动。至於跟海伦同为学伴的可维,则更见高招地穿梭在红、黑五类之间,看似中立且谁都不得罪地自在出没在所办享受资源,却也能同仇敌忾地与黑五类们簇拢取暖。
由於我有抗拒所长操控,而没领教育部研究生奖助金的「案底」,再加上与少夜里的互动,自然风声耳语地传了开来,众人立见分晓地知道我是黑五类,班上同学更是走避不及,只有人人都不得罪的可维,难得的患难真情般地向我靠近。
在少出现之前,我与可维,虽说早已同班同学了一年,也来自同一所大学,但却始终不冷不热地保持点头之交,就连小组作业都没能合作过一次,因为可维实在太抢手了,许多时候教授都还没指定讨论作业,女同学们早已私相授受地拿了号码牌,这机会永远是轮不到我的。每次总会听到隔壁研究室传来一阵爆笑,都是可维那一组的热烈气氛,有时凑耳细听,许多与课题无关的字眼在惊声爆笑与低语窸窣里出跳,竟串联出异色的主轴,都是关於爱情的,这的确比生硬的原文书与学术名词、研究方法有趣多了。而我只是暗自好奇,却是不相为谋的。
小组讨论不曾合作,就连私底下我也很少跟可维碰头,虽然当时我也有自己的爱情困惑,但是一切都是说不出口的,就像一只试管,堵上了「忍耐」这粗涩拗韧的软木塞,便滴水不露的,於是,我在可维这人人追捧的爱情顾问之前,竟也是无话可说的。
直到少的出现,以及红、黑五类的形成,我与可维之间,原本如此稀薄的淡寡如水,瞬间像掺了一茶匙的太白粉,在各自盘算的心如炽火里,焦烧、煎熬里勾芡,竟浓稠、凝滞了起来,最後便微微脱水地变成一团黏糊糊的「麻吉」。
可维,外型算是很标准的文科男孩,架着黑框塑胶眼镜,斯文与书卷气质,一百六十五公分的中等身高,五官虽不精致,也很难留给人特别的印象,但是整体的温吞铺陈着一种世道的四平八稳,无害无妨的,再加上他沉稳厚实的嗓音,绝对是幕後配音或者是配角,无怪乎在大学时代里,他也能夹杂在众俊男美女之间,拍了一支走学院风的饮料平面广告,以及帮许多广播广告配音,甚至後来还在广播电台主持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音乐节目。
那张平面广告被可维珍惜收藏着,彷佛见证某一段时光的华美,或者凝冻着无可宣说的骄傲,一次同学们在他寝室闲聊,无意间搜出这张广告,大家轮番贱嘴地取笑了可维,因为不过两、三年光景,眼下的可维在研究所的焦虑催逼,与熬夜看连续剧的日夜颠倒下,狂吃的零食让他体重不仅直线上升、脓疱型的青春痘争相出头,就连不良的生活习惯,都让他外型更加不修边幅与邋塌,露在外的脚指甲都长过了拖鞋的前缘,甚至还暗藏污垢,经常让女同学夸张尖叫,还作势奔走逃逸。
尽管众人笑闹可维失控的外貌变化,他可是一点也不示弱地高分贝反击,「好歹我也是曾经走过偶像路线的,哪像你们这些人一辈子就没其他路可以走了,只能是悲哀无望地走『气』质路线,让人看了会『生气质问』说:你们是哪来的丑八怪呀!长得丑不是自己的错,但长得丑又跑出来吓人,那真是没品又无德!」
可维总是用一身是戏的夸张肢体动作、诙谐的脸部表情,以及妙语如珠来反唇相讥,这不仅增加了许多趣味「笑」果,也为他扳回了一点颜面。
我们只是被眼里的看、耳朵的听,逗得纵情哈哈大笑,却没人留意在嬉笑怒骂的背後,有一份隐微的内在功课,几乎是毎一个人都规避不了的,那就是自我形象的确认与价值的认定,在自视过高与极度贬低之间摆荡,指针不确定地颤抖、弹性疲乏着,那是因为我们都看不见最接近实相的自己。
可维只不过是投射出集体的无意识,而我们总是太轻浮地笑,又那麽自我撇清地把他视为单一个案地与己无关。当时的我,真的看不见我与可维共有的生命功课。
只是,可维的自我价值界定是紊乱的,自视甚高却又有一种莫名自贬,他很清楚自己在音乐领域上有着过人的欣赏与评监能力,甚至在编导方面也很另类,他甚至瞧不起那些附和流俗的笨蛋,只不过他更懂得笑在心里,习惯用低头不语,却眼角往左上方揪,来表示他的不屑,所幸他的眼睛是那种瞳孔涵藏在内的「师爷型」眯眯眼,让人无法从眼神捉摸到心思的那种,不像我青天白日的昭然若揭,都是要得罪人的!可维外显行为唯诺与温吞不张扬,不过是他的保护色,他从不甘心只是沦为别人的配音与配角,他还有更深的算计。
可维不仅用不着痕迹的自我感觉良好,来解构所有人对他不过是「居次」的看法,并且居心叵测地反叛所有人对他的刻板期待,他在自己的妄想国度里,将自己拱上「影舞者」的角色,见缝插针般地渗入所有人的生活里,特别是情感这一块。
凡人,尽形寿不过数十年,而人的一天同样只有二十四小时,於是精力的分配运用,就只剩下想像与身体力行之间的调和比例,情感亦然,当人不愿将自己给出去,或者坦然地接受别人时,那麽情感幻想国度就因此无限延展,不仅攻城掠地,哪怕别人的隐密想思,都要侵门踏户。可维就是属於这种情感幻想的巨人,从未在真实世界里看见他喜欢谁,或者有任何的情感意欲,却偏偏在他闪躲、封存的念头里,他早已轰轰烈烈地来去几回,因为他选择成为他人感情世界的影舞者,在别人的情感里唆使、操弄,然後完成自己伟大爱情的想像。
不能说可维是蓄意或有意识地行遂这一切,他不过在无意识里选择了最「简单」的防卫与反射行动,这可以让他暂时规避许多与现实冲撞的疼痛,特别是面对自己的脆弱这一块,包括我自己的许多人不也是如此饮鸩止渴地行走於人世吗?最「简单」的到最後都成了问题丛生的源头、麻烦的堆栈。
记得就在研究所一年级时,同学们在研讨室里聚会闲聊,众人口沫横飞且表情生动地演绎过一遍自己的爱情现在式之後,就在百赖无聊的话题开了天窗时刻,人们才会随口问起了他的情事,彷佛他的感情是诺亚方舟的遗珠,来不及上船与点交的,或者就连上帝也遗忘了他。
「跟你同学都一年了,都没看到你跟女生在一起,你到底喜欢怎样的女生呢?」
「对呀对呀,找时间我们帮你物色一下女朋友嘛!」
「你会不会标准太高了?唉呦,作人要实际一点啦!找女朋友千万不要太高标!」
主流的异性恋沙文主义,最爱玩的便是性别的「黑白配,男生女生配!」,非黑即白,把人的情感简化成一盘围棋,而游戏规则更是粗陋,买肉挑菜般的喊价,买、卖双方的价格随机浮动,量化的锱铢必计就是至高绝活。同学们七嘴八舌的关心、热切与善意垂询,实则都在心中都有一部「人肉」度量衡,屠夫般地拿起自己的利嘴如刀,硬狠狠地往可维的骄傲砍去,那边斩一块,这里挖一把,都要成一团不值钱的碎肉末,还不善罢甘休。
「我心目中的完美女孩子,就是要唇红齿白,而且要皮肤幼细光滑,眼白要清澈,瞳孔要晶亮,长发要乌黑秀丽,身高一定要跟我一样,而且声音一定要很好听…」可维眯眯着眼,煞有介事地边说边比划,形声绘影地说着。
他看我们听得一头雾水,直笑我们缺乏想像力地转身在白板上童「画」起来,只见他不怎麽高明地勾勒他的梦幻情人,扭曲的线条,就只是夸大着空洞无神的双眼。他越画越心虚地东抹西涂,最後乾脆用板擦给抹掉。
当下,我们听得很空洞,看得更是雾煞煞,着实很难在周遭认识里的人中,联想一位具象的女生来「完形」。霎时甚至有一种异想的看,恍惚觉得可维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看,还有点像小矮人惊艳白雪公主一般的「童话」叙述,只是,从小到大看了几百遍的「白雪公主」,就从来没有一个版本交代过小矮人的情感意象,哪怕一丁点的欲念都没能泄漏,难道小矮人是无性的?或者,白雪公主与小矮人之间是不同物种的没有情感交集?!
「拜托!你根本是在找白雪公主嘛!这世界根本没有像你说的那种白雪公主啦!」众人一片譁然。
「怎麽会没有呢?!你们不要因为自己天生就那麽丑,全天下的女生就得跟你们一样绝望地丑下去,我在大学时还真的有遇见这样的美女呀!这世界就是有白雪公主!」可维既认真又嘲讽地说着,顺势损了我们对他的质疑,洋洋得意地冷笑着。
「你醒醒吧!就算真有白雪公主,你以为自己是白马王子吗?!」女同学们瞋目地叫喊着,单刀直入地板回一点颜面。
当下,各种尖酸刻薄的用语与责难如乱箭齐飞,殊不知这不过是可维的「草船借箭」招术,放出这貌似「白雪公主」的草紮人形,就是要让大家将压箱底最恶狠狠的骂,悉数尽出,好让接下来自己真正的爱情舰队,能够幸免於难,甚至还要学诸葛亮心机算尽後,羽扇纶巾地回头一笑,落井下石对方的愚蠢至极。
「对对对,我不是白马王子,但你们一个个却都是那心狠手辣又奇丑无比的坏母后!爱作怪又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你们全都是黑心肝的老巫婆!」可维嬉笑怒骂地说着。
当下,立即惹来女同学们娇嗔的追打,以及更多的刻薄讨伐,而可维也从没示弱地一一反击,微妙的是,可维的贱嘴从没少得罪过谁,但却是班上最受欢迎的男生,毎位女同学都爱跟他同组讨论与吃饭聊天,闺蜜手帕交般地甚至把他当作爱情顾问,只是,渐渐地大家都不再对可维的爱情对象有任何兴趣,就像白雪公主到最後成为一枚经典,一记虚幻又抽象的美丽符号,没有人会再去质疑公主的存在与否,更没人会傻得要众里寻她千百度地帮可维去找。无意识里,大家把可维当成中性,甚至是无性,完全是为了附和现实最大的利益─拥有24小时贴身服务的爱情顾问,因为可维是男性,便成了所有女同学们派去潜伏在敌方的「廖北亚」,打探、满足所有对男性的好奇,再加上他没有自身爱情困扰的超然与清楚,他即便像灯塔孤伶伶地矗在凄风冷雨中,任海潮咸蚀着、狂风迷雾锁着,但就是能透出光来,出落一分清楚,特别是在茫茫的爱情海翻涌里,女同学们的亦载亦沉就有了指引的眺望。
无人可知的迷失,也许可维是故意的,或者无意地任由人物化他的存在,他不再有自己的七情六慾,以及拥有属於人我之间肤触温热的渴望,仅仅变成火星与水星之间的太空船,功能性地,茫茫渺渺在宇宙的黑暗失重里航行,传递着两性之间难以解译的密码。
可维之於我,不仅仅是爱情的灯塔、讯息承载的太空船,更卑劣的利用法却是一只掩身的沙包,甚或是眩目的迷彩,在少陌生的善意前,闪躲着我意欲不明、去向难测的下一步,或者自持不了的窥探与靠近。
研究生资格考试检定之後,我在论文写作上的焚膏继晷,对比着可维日以继夜地在宿舍看电视或者昏睡,他倒是自在地愿意把研究所当四年大学来念,慢条斯理地讪iˇ笑看我的焦头烂额。
可维常笑说我每日的工作时刻表实在太紧凑了,而且行走路径又太固定地泄漏我的行踪,常让有心人士能轻易埋伏、狙击,就像几次在图书馆工读完或是晚餐後前往研究室的途中,就被别所的男生「巧遇」,暧昧地递上书信或者大胆邀约。这样的居心不良,後来都被他一一识破,原先他还搞不清楚自己在宿舍还蛮受他所研究生的欢迎,老是有人串门子聊天,或者殷懃地献贡正餐点心的,後来日久见人心,许多人开始露出马脚地打探我的交友近况,可维才知道自己又成了踏脚石,向来心机算尽的他可恨得牙痒痒的。
「那些货色都是小丑跳梁与面目可憎的,我想你大概也看不上眼,所以我就别告诉你这些人是谁了!」可维尖酸刻薄地说着。
我听了哈哈大笑,自我警告意味颇浓地想:「可维这号人物可得罪不得!」
严格说来,我的外表也仅属「中等美女」,心知肚明这一切看似自己是奇货可居的,不过是当时大学里研究生是女少男多的悬殊,有如军中「母猪赛貂蝉」的形势比人强。不过经可维这麽一提醒,竟意外地启动了我与可维之间的另类互动模式,让许多好奇的探、别有居心的靠近,都开始隐没在地下。
我在图书馆的工读是从清晨7:00开始一直到中午12:00,在11:30时我会拨一通校内电话到可维的寝室,听着话筒里漫长又声嘶力竭的「铃~铃~铃」声,至少响个一、两分钟才能叫醒整夜观看卫视中文台偶像剧而白日昏睡的他,然後12:30约在学生餐厅吃饭,只不过我通常要傻等到1:00,才见他满脸疲惫拖着棕色皮制凉鞋来到。我也不生气的,除了自己顶多是看书与修改论文稿子之外,习惯迟到的可维,也着实有一种骇人的气场,大家都提不起中气去怨怼他,反倒任由他继续嚣张地无限迟到下去,有次破表纪录竟是拖延了三小时後,他人才施施然地到来,我与同学才赫然发现,他是连家人都要跟着一起为他的迟到编造理由与卖力演饰,为了一个谎而编造出更多谎言的努力与用心,到最後看清真相的我们,还真是不忍苛责。
不过,我却蛮喜欢与可维的午餐时间,不仅是因为他幽默风趣,老是有聊不完的八卦题材,以及生动说书般地再现他昨夜看的偶像连续剧,更重要的是,他最爱拿少来说事了,从共用一间研究室与他的互动往来,到男生宿舍里偷窥他的一些生活作息与私密的个人用品。我得承认曾演过话剧也从事编导的可维,真的是比摄影机还更精密的纪录器,他的口语表达兼具生动影像画面,与清晰的口白与评注,而且还会在关键处切割画面,多元解析每一细部的精彩处,甚至在复杂的剧情转折里,运用每秒分镜脚本的解析手法,停格式地交代清楚。我还曾经暗下投注,赌定可维会拿下奥斯卡的最佳导演奖。
「大少实在很随性耶!私人贵重的东西都不会收拾,一张张要价350的CD散落一地,皮夹掉在研究室桌椅底下,还有好多进口的杂志、精致的咖啡杯、价值不斐的艺术纪念品,就像无主孤儿地失散各处,不知谁从纽约寄给他的月历,还被他不闻不问地皱巴巴丢在寝室角落!最夸张的是,他的车钥匙竟然就大剌剌放在研究室的公共空间,谁想用车就自己开去,连问都不用问他一声!真不知道该说他是过度大方还是神经大条?」
「他穿衣服的品位还真不是常人一般,明明是粗里巴气的碎花衬衫,怎麽穿在他身上就是阳光?!还有那种针织类充满设计感的雅痞式上衣,在别人身上就都是别扭、做作,甚至是软趴趴的妖娇娘气,但是他就是能人穿衣地凸显时尚感!有一些大胆裸露的小洞洞无肩汗衫,贴身穿着就是衬得他黝黑精瘦的,还没有一点猥亵!我打开过他的衣橱,名牌货还真是不少呀!不过他这种阔气又兼具品味的大少,也真是少见!」
「我发现大少如果生在古代,一定是虯髯客那一类的侠义之士!我感觉他所在乎的都不是我们这些人小鼻子、小眼睛视线里的枝节末叶,他有自己独到的坚持,我们却从来没想过,但是他的潇洒的无所谓,却也慷慨地任我们你抢我夺!最重要的是,他的正义感还是跟他个人利益无关,有点行侠仗义的味道!」
「不要看他有点狂傲,不会跟人家哈拉、客套,嘴巴不仅不够甜,更不会拍师长马屁,但是他其实还蛮关心同学的,只不过他的关心真的很另类!我听说上次他同班女同学失恋,买来一罐高粱准备借酒浇愁,陪着人家说话解闷的他,竟然倒先把酒抢了过来,自己把酒喝完,以免冲动又脆弱的同学不胜酒力,没想到他竟然醉得语无伦次,整夜在黑板上演算微积分与三角函数,努力让别人相信他根本没醉。结果失恋的女同学看他这般可笑失态,又稀里胡说地赖着别人得相信他的清醒,到最後人家都完全败给他地暂时忘了自己的情伤,又好气又好笑地一直回:『我知道你没醉,我相信你就是了!』,唉!他这个人真是太真实了!」
後来,我们两人实在太常谈论少了,疑神疑鬼地可维便给少取了「巨婴」的暗号,就是为掩人耳目,极小心地絮语着,也惴惴不安地偷欢着。其实,那不过是可维充满偏见的归纳罢了!他觉得少总像个孩子似的,没有曲折地当场把脾气了结,是宁愿匡当一把丢下,也不拖泥带水拎着的爽气,常常让我们这群太世故了的人,瞠目结舌地却又不知如何回应。少迳自地破坏某种表象的和谐时,我们既无法检错挑刺,却也不全然地认为是对,感觉他的脾气是跑在对与错之前的先驰得点,孩子的真是亮晃晃的太阳,一旦看见了,其余皆是可有可无地陪衬着。
我则认为少的脾气不全然是给人不安与难堪的,反倒是面对他的一身清新,我们倒是自惭形秽起来。难得的,对於自己的过度压抑的优雅,有种隐隐的鄙视,像是穿了脚趾头边上破了洞的袜子,挺难堪的,虽然也只有自己藏在鞋子里的脚趾头知道。从来无法提起对错的二元分立,来框住少的一切,就像我们面对笑得无邪的婴儿,也不会板起脸孔厉声指责他的哭泣一般。
我也同意这「巨婴」的暗号。
巨大的,让我们自以为是的骄傲显小了,而太婴儿的,更让我们显得猥琐苍老。
关於可维对少的这些细腻观察,我真的只能可望却不可及地以聆听,来临摹他的这份复刻传真能力。我太容易一有风吹草动,就全面启动防卫模式,将所有的精力迅速集中到反射作用上,血液也全部倒流向动作的四肢末梢,甚至失控地切断了所有感官神经,不再能够如实接收外界的资讯,更没法将讯息往上从脑干传达到大脑,无政府状态的各自为政。
对於少的种种,他的一点点靠近,便让我像含羞草般地紧紧蜷缩起来,让自己在黑暗里鬼影幢幢地自己吓自己,又像作贼心虚地忍受不了对自己一点点的质疑,只想着跳楼逃脱!我得承认,可维对少如此贴身细微的观察,彷佛是我眼睛的延伸,打开我惊吓过度的盲目,也是我知觉触须新抽的早蕨,一份清新、水润的靠近。而可维对少的大方评论,侃侃而谈着关於他的行为想思,又像是在长时渐缓映样後的心的相纸上,浸润了显影液,在暗房红色安全灯的鬼魅下,巨细靡遗的影像慢慢浮水,在我窃喜里定影,化现出一张张美好又神秘的偷拍。
美好,因为可维对少的评头论足都是正面的,特别自他这张向来尖酸刻薄的嘴巴里吐露出,自然又是分数加权後的爆表;神秘,则是这美好影像是我与可维的偷偷传阅,不是男孩之间的色情刊物,更像女孩手帕交的「姐妹」杂志与浪漫瑰色小说,刻意压低音调地唏唏簌簌,却是藏不住的轻飘幻想。
只是,这一张张美好又神秘的偷拍,是传阅不得的,特别是在少的面前。
一次,我跟可维在餐厅点着合菜吃,那锅热腾腾、血艳艳的五更肠旺,激昂了可维说不完的热情,正在谈论少的当口,突然看见少与同学们一行哗笑地走下楼来,背对着他们的可维还不知不觉地七手八脚演绎着,我真的有在课堂内传秘密纸条,突然被悄声走来的老师发现,有一秒钟吓傻了,而且不知如何是好的惊恐,直到我焦急地挤眉弄眼与打手势後,可维转头顺着我眼里的暗示望去,他的惊醒、我的慌乱与少的好奇,全凑在同一秒,「一、二、三木头人」地嘎然凝止,却心中各怀鬼胎地噪动着。
「两个人偷偷摸来吃合菜也不找我们,是不是在密谋什麽事呀?」少首先打破僵局,没好气地说着。
「我们两人哪像你诡计多端,一肚子的坏水,作得出什麽坏事呢?我们不找你吃饭,就是怕你这饿鬼不懂得礼数,更不知要礼让学长姐,每次吃合菜每次都被你抢光光,既吃不饱还要付那麽多钱,实在亏太大了!」可维边说边模仿少的吃相,不过是恶意地丑化着。
在场所有人看了都哈哈大笑起来,我则是像穿越冰火五重天般地,有种历经极端的不知身在何处?感官三温暖地试炼过一遍,暂时麻木,无法作用。我很讶异可维对少的反差评价,明明上一秒还对他赞誉有加,怎麽下一秒见着他人却冷嘲热讽,甚至还有些过份地作起人身攻击起来?
两人间偷偷摸摸传递的美好与神秘画面,怎麽一下子就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难忍?
我以静默封存着不解,起身跟着大家移步到大圆桌吃饭,在我恍神的几秒钟,少笑着落坐在我身边,让我更加心虚,在坦白从宽与抗拒从严之间斟酌,又不时望着坐在对面的可维,忽悠、闪烁不定的眼神。大家七嘴八舌地再加点了一些菜,等上菜的空档,可维就为难起少,数落着他的种种不是,只是听在耳里就是有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地刁横,少听了更是卯起劲来反唇相讥,特别是他在班上人缘好,同学们都加入了反驳可维的行列,这番的两造激烈交锋,更将晾在一旁冷眼的我,看起来更是袖手旁观的无情无义,任由可维孤身在枪林弹雨之中!
唇枪舌战的激辩中,我不是「宁愿死道友,也不死贫道」地只顾全身自保,反而困窘在是敌是友我的分不清楚,因为那只美好又神秘的画面,将我馨香柔软地困陷成画中人,或者我宁愿藏身其中当个苟且的逃兵,怎麽都不愿意上战场。
忽然闻到豆酥鳕鱼的香气,继而是铁板上吱吱作响的激躁,霎时,暂时休了兵,因为嘴上使的武器,现在全成了满足口腹的工具。大家都按耐不住地拿起筷子,没想到可维竟是慢条斯理地对端菜的服务生大声嚷嚷说:「小姐,拜托你上菜时,离那个皮肤乌漆麻黑的非洲饿鬼远一点,不然你的菜盘还没放好,早就被他给一扫而空了!这样你就得马上端着空盘回去!」可维的手恶狠狠地指向少。
说真的,可维是言过其实了,我们与少的确吃过几次合菜,他那帮同学也真的是如虎似狼的让每一道菜在几分钟之内屍骨无存,但实在是笑闹、淘玩意味居多,台语常说:「多人好吃食」,意思就是一大群人抢着吃更增添饭菜美味,更何况这除了念书还是念书的研究生生活,吃饭倒成了唯一的解脱。
服务生笑得有些尴尬,因为站定後准备将菜端上桌的她,身旁就是坐在上菜位置的少,可维这般难听损人的要求,真的让她有些为难,似乎怎麽作都要得罪客人,一盘菜就这样顶着,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同桌的其他人,等待我们出声发落。众人只顾着哗笑,可维这麽趁人不备地一出招,泼辣劲十足,大家都庆幸自己不是他的眼中钉,侥幸吐舌之余,没人顾得上为少正义发声。
「你看看,可维都一直欺负人!你要救救我啦!」少转身看着我,孩子般地无助说着。
少眼里可爱又可怜的哀求,我诧异又莫名的心疼,隐隐地撩拨情感的想思,特别是那团丰厚的母性,在胸脯触须敏感处微微漾荡着,像是被水波轻抚过的艳色海葵,花开。霎时,被自己的生理反应给露了馅,我感觉自己的双颊潮红,反射地以手背的冷贴覆去,欲盖弥彰。
我发现少还真的有点像金庸【神鵰侠侣】里的少年杨过,在被全真教追杀时,他也是这般无辜装傻地混进了古墓,就凭着那麽一点无辜求饶的真,恰恰就溜进了小龙女不设防的母性,那是认证女性慾望前的掩身。
江湖多险,任何的风吹草动是躲不过可维的眼,虽是嘴皮子占了上风的得逞快意,但却也不忘逼我选边站的冷冽。
我惯於悬而未决,不是老陈,而是冻结。
众人眼神如雷射光舞,倏忽还有一道刺眼的目箭,出乎意料地在我的为难里搅局,异样地透着一份不解、不屑,甚至是较劲的,那是一名「塔里的女人」的噪动,见不得少像男孩般地向我乞怜,也同样很有母爱的她,无限失落地,像被人自他怀里夺去唯一的婴孩。
「塔里的女人」叫芳英,长我们六、七岁,被我们这般戏称,是因为她委实年纪不小,该世故时却装嫩,根本锁死在爱情的梦幻里,不识时务的,虽声称情感来去已十几回,但都被国文造诣极好的她,演绎的如云似雾,我们都听她说得五里峰,只闻楼梯响,却从未见过那些人,但她老打扮得像饱受风霜,不堪一击递柔弱。可维说她也喜欢少,只不过那些年姐弟恋不那麽大剌剌地,她就是主动围着少转,生人勿近,耳朵更像雷达,搜索着每一个有少的关键字。
就是耐不得人家一个示警,我就吓得噤若寒蝉,忘了可维与少正等着我表态。
当我一回神,却发现这道豆酥鳕鱼早已落定,还是服务生折衷这两人的争执後,上在离少右边的第三位同学前,但经圆桌转盘一周旋,少还是比可维先驰得点,他倒不急着为自己夹菜,而是慢条斯理地在我的盘里「蚂蚁搬豆」,一大块嫩白的鱼块,再多肴几匙焦香酥脆的佐料与油泼飘香的酱汁,丰丰美美的,换我不好意思起来,像是我贪吃地几乎要霸占了整道菜。
「够了!我吃不了那麽多的!」我急忙撇清,又是受宠若惊的,以及小小的不安,气虚低声只说给少听。
「不行!我看你每次吃合菜都太客气了,好吃的都抢不到!尤其你常常跟可维吃饭,难怪瘦成这模样!所以我乾脆帮你夹菜了!」少理所当然地说着,顺手再夹上几根青葱白茎缀饰着,孩子涂鸦创作似地贼笑起来。
换来可维气得翻白了眼,怨怨咒咒的。嘴上是不说了,也是因为急着夹菜,还有可维实在爱死这道豆酥鳕鱼。
接下来的几道菜,依然是这样的排场顺序,我、可维与少等边三角形的平衡,或者制约,就是惦量着谁先耐不住气地表态。少使劲地帮我夹菜,我再趁他与众人言笑或讥损可维时,偷偷地将菜夹回他盘子里,他倒也没察觉,就是执拗地给,这一来一往真是互通有无了起来。而可维彷佛嗅出了些什麽端倪似的,便自顾地扒着饭,该抢的菜则依然没放过,为下一回储备战力,来势汹汹的。
一顿饭吃成这般,我还是宁愿与可维掩人耳目地躲着吃,吃的不是饭菜香,而是喂养眼耳鼻舌身意贪婪少的饥渴,而这只有可维的捕风捉影能解,一片片如菸叶倒挂、风乾後,烟燻色声香味触法的瘾。
有那麽一段迷蒙的如烟岁月,我的确有了瘾头,而可维则加重了瘾的剂量,那是他自己另一个瘾头的作祟。
可维对少的窥视似乎失控成不断电的针眼摄影机,而我是那颗永备电池吗?
对於这样的偷窥,我有些黑色胶着的罪恶感,特别是当可维神秘兮兮地形声绘影眼里的一切时,我因惊讶而张开的嘴,竟变成了他偷窥影像的销赃所在,咽回所有的噪动,以及可能被人赃俱获的害怕,我们的共犯结构在各自无以名之的盘算,与某种说不出口的默契里坚固了起来,或者强化。
後来,监控的针眼摄影机渐渐伸出了黑手,开始翻箱倒柜,当起了办案的福尔摩斯。
与上同一研究室的可维,电检制度似地翻看他散落在书桌上的书籍与CD,而且还像着作审查地阅读他的研究报告,或去开他电脑里储存的研究档案,甚至是一一清查他邮箱里的信件,特别他还锁定了几位经常寄信给少的嫌疑人。
那些年电子邮件还不是主流,研究大楼的长廊边上,成排的简陋书柜贴上一张张研究生的名字,一格格就成了我们对外的盼,信件、包裹都从所办分发到这里。我经常瞥见可维在夜深人静的黑暗里,邮箱前缩着身体,手上唰唰唰地像点钞,心知肚明的,他又去翻看少的邮件,清查、盘点经常寄信给少的黑名单。其实,我也好奇萌动,每次经过这排邮箱,总会斜眼偷看少位在右上角的那一格,他的姓名贴纸在我眼里充满诱惑,引人犯罪的,我不仅想偷撕明星海报似地快手入袋,更想知道他在所上以外人际网路的蛛丝马迹。但是我就是自己吓自己的胆小鬼,「想像」的作案能力,远大於我这双早已手脚冰冷的笨手,我的斩获仅仅是那颗像墨西哥跳豆般的心,以及汗涔涔如瀑流的手心,天知、地知、己知的人赃俱获。於是,可维的大胆,甚至是偷窥隐私的妄为,让我有种戴上白手套行窃犯案的魔高一丈自得,不留指纹的从容。
鸡鸣狗盗似的一切,我就是既害怕又难以自控地以被动聆听共犯着,但是对於可维而言,这跟「偷」全然无关,他享受的是影舞者的快感。
有次,可维看见一管包装精美的卷轴,闭目几秒,右手食指指尖像算命师地掐指卜卦,「嗯!这其中一定有鬼!」可维斩钉截铁地说着,「那是从美国寄过来的,而且还精心包装过,我猜里头是海报或月历之类的,他们的交情并不一般!」他略带神秘地补充着。
我的耳朵有了一点点风吹草动的警戒,但仍是无声地听着,因为可维说话时不喜欢人家打断,有种骇然的权威,他有时看起来更像起乩的通灵人士,即便我们无之信众地在旁碎语,他也是状况外地听而不闻。但是,这次我的无声里,倒抽了一口气,是处心积虑暗恋者的慌,有点愚昧可笑的悖反,明明把自己定位在暗恋者的无望,却在想像的危机里,化暗为明,竟跟明着来的爱慕者叫劲起来?!
「不过…」可维吊人胃口地停顿了几秒,推了推黑框眼镜,眼神失焦在远处,嘴里却喃喃地继续分解,「不过…大少并不喜欢这个人!就是把他当朋友而已啦!」
我睁大了眼睛,像张开的两只嘴巴,等着可维喂食更多的玄机。
「因为这礼物寄来已经十天了,就是没见大少把他拿走呀!我看他就是拿在手上嫌麻烦,搁在研究室又嫌碍眼,放在寝室又太拥挤!他乾脆转送给我好了!」可维谜底揭晓地说着,而且还不忘给自己来分大奖,他的嘴角比平时向两耳多裂了那麽0.5公分,泄漏出一点点猜不透的心机。
这下,我真的不得不佩服可维,他对少的偷窥,不仅仅是当下人、事、物的难逃法眼,更是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的等待,就连少若有似无的意向,也有手到擒来的自信,还包括我的。
「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少了吧?」有次可维无厘头地插播了这一句,罕见的单刀直入。
答案,是尚待凝结的果冻,透明地失控晃动,像是挣扎或急欲逃脱,却终究徒劳地框陷在模型里。而可维逼视的刀,在答案完全凝冻前的流质与半固态之间,进退失据地失去力道。
沉默半晌,果冻抢着时间凝冻,恐怕可维的刀都要固化在里头,成为答案的一部分?或者核心?
我猜,我们都有各自的怕,却是共谋着一分糊涂。就在我慌张地负向列表许多里由来「证明自己没爱上少」的同时,可维也懊丧地抽回了他的试探与逼问,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也不明白自己还是心急了。
「我…我…我只是提醒你,我们既然是好朋友,当然不希望你受伤罢了!」可维过度认真地说着,低垂的眼闪避着我的困惑。「少,他是很好的人,只是…算了,以後你会知道的!」他接续说着却欲言又止,这更让我不安。
但我不敢追问,害怕更多的真相,会让我更难堪。
「你放心好了!我的确很喜欢他,不过我只是把他当弟弟一样,没事的!况且,我还有男朋友呀!」我宣示般地说着,更像是对自己信心喊话。
可维抬头看着我,依然是粗厚黑框眼镜横梗着,眯眯眼地让人捕捉不到眼神,神龙不见尾地飘忽,这让他占尽窥探别人的便宜,却不容许人们看他。
之後,这便成了禁忌话题,也没人去理会答案是否凝冻成形了?又或者轻忽久了,果冻又还原变回了一滩水,无力的。
「到底所为为何呢?」这是我後来的想,於是开始回忆,在过往的沉积岩里考古,让一切的一切再倒流…
有一片如深褐色琥珀的记忆凝结,那是在秋末黄昏霞飞时刻,我和可维站边走边聊地来到图书馆後的斜坡草坪,沿途聊的都是少,原本是呵呵笑闹着,一段话题突然像落了线头的针尖掉落,这才发现四方远大毫无屏障的,心都似乎失去了掩蔽,被风吹得都起了飞絮的毛边,无限苍凉了起来。就在夕阳落入地平线的前一刻,无声里,我们看见彼此的瞳眸里,闪视着光明与黑暗的临界,却还没来得及选边站的惴惴不安。
可维和我之间,很主流的男、女之别,却是在关於少的捕风捉影里,凑到了一块。
那琥珀高压成形的那一刻,我与可维想的都是前几天夜里,也是在这片草坪上,几个人坐着聊了许久便真心话大冒险了起来,像深吸一口气之後,便憋着潜自己心底深海软泥处,捡拾起一枚记忆的海螺,出水带了回来,让大家附耳聆听着连自己都几乎要遗忘的过往。
少在黑暗的掩护里,幽幽说着考上大学那年的夏天,一大群朋友从台湾坐船到澎湖,烈焰骄阳下,他们大声唱歌、呼喊着,浪涛潮涌打上来的海水,瞬间结晶如刀似地,将青春美好给纹身进肤触记忆里,他在哗笑回音的交错里,凝视着所爱的那个人,倚坐在船头边,很爱很爱的,也在心里忍着痛刺青着。
「这是我的初恋!」少轻忽忽地说着,却在我心里落下了重量,我发现自己换气过度地四肢微微发麻。
「你还爱着那个人吗?」可维急火火地问着,话才说完,却懊悔自己的失态,仓皇低着头。
少没回答可维的问,或许也觉察出他的窘,更可能是因为他向来对逝去恋情的态度,只以过去式陈述事实,却不愿让自己的现在式牵扯进来。
「能说的爱情故事都是已经结束了的,至於现在式的根本说不出口。就像置身在光里是看不见光的,融化在爱里的也摸不着爱,就是被抛出在外之後,才能在恍惚片刻回头看见,喃喃失神地说着:『就是那道光!』、『原来爱是这种感觉』,哪怕只是一秒地看见与知道,都已经是回头太难的清楚了。」少在多年後这样告诉我,旷时地回答着我对他那时沉默的猜,以及终结我後来的渴盼。
那枚琥珀,清楚地凝结着我与可维的不清楚,却也窒息地封存着我们寻找情感出口的鼻息。我与可维不仅仅是谈论着关於少的一切,也在种种对他的猜想里磕磕绊绊,甚至在他透露出的一点点爱情口风里,癫狂,然後不知蓬转飘萍身在何处,就像那一个向晚,一丝丝风动就让我们苍凉了起来。
正因为苍凉的失温,我与可维更需要相互取暖。
自此之後,我与可维不仅午餐约会,情资会报般地谈论着少,虽然都是以可维贡献居多,但他很得意自己这样的优异表现,也就没计较。吃完饭一起回到研究室的午後,可维继续在他研究室的躺椅上补眠,或者闲散地上课去,而我则把早上的论文章节草稿打字,一直到六点多,我再走到隔壁敲敲可维的门唤醒他吃晚餐,接续中午未完的话题,并且更新着即期的发展。晚饭後到面包坊买条香芋吐司,或是散步到超市买奶酪、泡面,储备夜里的空虚,然後在夜里浓雾弥漫的校园里穿行走回研究室,话题依然围绕着少,我们就着氤氲的粉橘色卤素路灯,像人鱼追着阳光折射的七彩泅泳、嬉戏,而少则是那水面上的光,是我与可维化外的想像,刺激且迷离。
回到空荡荡的研究大楼,特别是周末的夜晚,大部分的研究生都回到活色生香的台北,少与他那群不甘寂寞的同学早在周五便叛逃出离,这里便像被弃守的碉堡,可维继续困眠、听着最新发行的CD,或者夜行窥视少的种种物件,而我则是钉坐在电脑桌前,扮演着「使命必达」的角色,在教授的国科会研究与我的论文之间奔命。深夜,我与可维便结伴回宿舍,都有夜盲的两人像瞎子般摸黑走出大楼,然後再没入更无边的黑里。
继续躲藏,或者寻找光亮。
有那麽一段时间,我和可维几乎形影不离,说说笑笑、唱唱闹闹的,彷佛有聊不完的话题,只是我们机警地用这「巨婴」的代号来称呼少,是没人听出原委的,却很难猜出我们俩之间的关系。
即使校园再大,研究生的行走动线与作息几乎一致,就像在迷宫阵里的小白老鼠,仅管我与可维想避人耳目,还是会有狭路相逢的时候,有次中午一群人又在合菜餐厅前碰头,这下换少先发制人,没好气地说:「你们俩怎麽老黏在一起呀?!怎麽,现在是慈禧太后带小李子出巡呀?!」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可维早就气得刷白了脸,走到一旁明摆着不同桌吃饭,而我既心虚又百口莫辩,乾脆就逃之夭夭地闪到一边去。这就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少,最难让我消受的张牙舞爪,明明夜里温柔顺服的一只懒猫咪,怎麽白天就变成有攻击性的花豹?当下我也很疑惑,为什麽他夜里在我研究室发呆时,也不直接问我与可维凑在一起的事,偏偏就在人前好像跟我很生疏,冷不妨地给我这一记耍阴的左勾拳?
我不善记仇,只是容易受到惊吓,特别是当我嗅到对方有一丝丝的嘲弄时,特别是关於连我都无法掌握的情感,我会胆小地躲开,但经常是反应过度,宁可错杀的恐惧作祟。所以有那麽一段时间,夜晚研究室里的无声华尔滋,我的想像一步步地後退,少的好奇只能被迫地追,形成不了的方块平衡,却是失控的狙击线。
我想,少夜里对我的靠近,或许是讪笑的是我的大惊小怪,特别是那次他无意地拉扯我上衣的肩头,指尖碰触我裸露的肌肤,或许潮红的一张脸,泄漏了我的慌,於是,便纵容他像顽皮男孩似地,手欠惹弄了含羞草,在羽状叶奋力阖上的瞬间,有一份微颤,轻忽忽地像搔痒,男孩更喜欢这刺激与反应的古典制约。
含羞草,亦是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