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一过,下学期开学也近了,我和璇璵在十六日一起返回七美。
才到家,就接到校长的通知,五年一班的级任导师突然病重,请了长假;校长临时找不到代课老师,希望我能答应帮忙。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深具挑战,在我稍加思考後便决定答应,因为我希望这一步能成为我振作与新人生的起点。
虽然只是教小学生,而且我也帮育幼院同学们补过习,对课程内容并不陌生;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身负教育学子的重责,心中难免惶恐,因此战战兢兢的准备功课。
璇璵为了我接代课也闲不得,不仅帮我找应用的教材,还一再告诉我上台的经验,不断地叮咛我该如何应付孩子们的顽皮胡闹和无厘头的发问。虽然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却忘了恶补最基本的功课─—我如何带着半张毁容和败家子的背景面对学生?因为做了半年的行政工作,我相信孩子们已经接受了我这个人。
开学当天,我诚惶诚恐地站上了讲堂。
同学们对我的脸并不陌生,但当我站上讲台,他们便开始窃窃私语,一目了然的表情令我惶恐不安;心里暗骂自己太粗心大意,这麽明显的问题怎麽没有准备好应付的方法。虽然如此,我的心很快就稳定下来,我想起小昀对我说的话『只看王子的脸』,於是我壮起胆子坦然面对同学,说:「同学们,这张脸你们见过吗?」
「见过啊!」一位同学回答。
「吓到你们了吗?」
「…」大家瞪着大眼小眼,静静地看着我,不说一句话。想必是怕太直接了会惹我不快,後果堪虑。
「半年前我就在这所学校担任职员,大家对我一定不陌生。当我是职员时,你们用同情的眼光接受我,和我保持良好的互动。我这样说,大家同意吧!」我环顾全班同学,有很多人放松了表情,也有人低下了头,还有人一样瞪着大眼看着我。我坦然地继续说:「现在,站在这里的代课老师仍是那个你们认识了半年,有着半边脸毁容的我,不知道办公室和讲台的差异性是不是会影响你们接受我的态度?」
我诚恳而温和地把眼光短暂停留在每一位学生的脸上,我自信大部分的学生都已因我的诚恳而接受了我,便放心大胆再往下说:「老师和学生之间必须建立起友谊的桥梁,彼此互信互重,才能有良好的学习环境。也是这学期除了排定的课程外,我们还要努力学习增长人际关系的功课。你们得包容我不阳光的脸,而我也要学习接受你们突然发出的惊讶或不愉快的表情。总之,我跟你们都要学习包容的雅量。这种雅量,一定可以促进我们彼此间相互尊重,也能让我自信地传道授业。」
每班一定会有调皮捣蛋的学生,我把这样的学生定位为最聪明的人。这一班就有一个,他叫叶启荣,班上同学大多不喜欢他,他也不在乎,总是有意无意地去招惹同学;特别是今天这样的机会,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在我话讲到一半时,他已用右手去支撑歪着的头,还半举着左手,准备大闹一场。
璇璵早把这同学的背景跟我说了,所以,在他准备打乱我的节奏时,我视若无睹,继续我的长篇大论。当大部分的同学都被我说服时,我最最温柔的眼光才停留在他的脸上。我丝毫不因他轻率的态度而退却,还与他四目对视。他嬉闹的心开始怯懦,他放下了手,但仍斜睨着我;我们的鬪法继续着,我的眼光坚定而笔直地盯着他,等他发难;他动摇了,最後完全败阵下来。其实这不过是一、二秒钟的时间,但我一旦示弱,就再也没有勇气和机会站在讲台上为人师表。
「叶启荣!」七美国小学生不多,何况我做过功课,要叫出每一位同学的名字并不难。听到我叫出他的名字,他吓了一大跳,立刻正襟危坐。我微笑着说:「刚刚你举手,是不是有话要说?」
「我,我想问,为什麽人家说你是败…败掉家产的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我愿意和大家分享我这个惨痛的经验。」我整理一下思绪,说:「从小父母培养我的兴趣,让我在摄影和绘画上一展长才,也因此忽略了我是他们的独子,将来是要继承他们的企业。在爸爸和我约定回公司学习企业经营的前一年,他和母亲意外车祸死亡;我还来不及学习就被命运押着去继承他的事业。因为没有经验又粗心大意,所以,轻信朋友的话去投资自己最不在行的生意;我被设计,成了人头公司的牺牲者,最後是以整个企业来换取我的自由才全身而退。而为我解决这次麻烦的大老板就是我的伯父和堂哥。」
朱筱蝶说:「你的脸又怎麽会变成这样?人家都说你跳海自杀。」
我苦笑着说:「我的确转过自杀的念头,却没有执行的勇气,大概是因为我认命,我接受失败的事实。但在我意志最薄弱的时候,我不知不觉闯入危险的海域。海上突然飇起阵阵狂浪,我就在毫无心防下被狂浪卷入海里。幸亏在落水之际,我清醒过来。
从小在海边长大的我,熟知水性,懂得如何自救,也努力求生,在和海水搏斗了一阵子後,又有家人朋友赶来抢救,所以保住了这条性命。毁去半边容貌,已经是上天对我不听父母的期望最轻的惩罚,我庆幸也珍惜这条残存的宝贵性命。」说完,我再次环视每位同学,嘲讽的人转成羞愧,我已赢得大多数同学的认同,课堂上不再有人喧嚣;我不安的情绪终於落下。
我和同学间矜持的情绪化解了,毕竟我们是熟悉的,一张脸并不足以撕毁我的诚意与他们的率真。
「老师,能不能告诉我们,你为什麽会跑来七美?是逃避吗?」班长徐忠民问。
「会来这里也是缘份。去年我陪朋友来这里拍杂志的特辑,因而认识罗老师的父亲,当时他已经病危。我们一见如故,谈了很多我以前不懂的真性情;没想到竟让我决定舍弃渔民的生活,也因此在学校谋到一份工作;我就这样住了下来。」
「你爸爸、妈妈如果见你毁容了,会不会很难过?」陈家慧天真的问。
「笨蛋!他都说了他爸妈已经死了。」叶启荣说。
「如果他们还活着,一定会很心疼的。」我回答陈家慧,说:「不过,我很幸运,我父亲的结拜兄弟昆叔一家人一直守在我身边,救回我这条命的就是他们父子。这张毁了一半的脸,不但没有打败我,反而给我机会得到生命中过客的鼓励,也给了我一个警惕,别不听大人的话,也别贪玩,才不会落到不可收拾的後果。」
「老师,我们问你这些事,会不会又引起你伤心?」追根到底又体贴的家慧说。
我摇摇头,说:「做错事,要勇敢的承认。如果我这个错误经验能给你们一些启示,让你们知道随时都要爱惜自己,注意自己的安全,就算重提这件事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也是值得的。」我已经能掌控全局,觉得可以停止闲聊了,於是说:「好,我们现在要开始上课了。今天不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上讲台,但却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登上小学的讲堂,希望我们能有好的开始,好的互动。」我成功地掌握他们的注意力,建立起他们对我的信心,也为自己教学的工作奠下好的基础。
从此,我和璇璵每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潜泳,一起准备第二天上课的功课。晨光里,暮色中,兄妹俩习惯地单骑相随,形影不离。